|
“倘若郭先生在就好了。”恬儿幽幽地说。
“为什么提起他?” “郭先生是那么有趣的人。每次少了他,就好象少了很多东西。程先生你觉得不是 吗?” 他点点头,脸上一片漠然,看不出任何表情,一如他平时的样子。 心里却有个什么东西狠狠地往下一沉。 眼前的女孩,穿着最普通的布衣,梳着最普通的发型,却有着最让他醉心的容颜。 三个月前他在一个卖苹果的小摊上认识了她。她穿着干净却打了补丁的衣服,怯生 生地看着他,表情让他想起篮中那些新鲜而青涩的苹果。 然后他常带她去一些小饭馆里吃饭,点很多菜,自己却吃得很少。只是坐着,看她 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再后来,他的朋友们也知道了这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子。他们也很喜欢她,经常带她 一起出去喝酒。渐渐地,她成了他们大家的。 然后她离他越来越远。每当郭嘉神采飞扬地高谈阔论时,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旁边, 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孩用充满崇敬的眼神看着另一个人。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只能沉默地看她离他越来越远。他甚至不知道,要用什么 方式,才能让这个女孩知道他心中的思慕。 她的眼睛渐渐只会因一个人而发亮,而那个人,是他最好的朋友。 “倘若奉孝在就好了。” 恬儿梳着妇人的髻,脸上带着一丝初为人妇的红晕,幽幽地对他说。 “你不必太挂心了。我想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他平静地安慰她。 “你说他会在袁绍手下从事吗?”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如果他留在袁绍身边,他会立刻派人来接你;如果他 不留在袁绍身边,他会马上回来。所以你不会等太久。” “那就好,”她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谢谢你安慰我,程先生。” “什么时候和我变得如此客气了。” 他笑着说,心里却有一个什么东西狠狠一痛。 三个月前,她嫁给了奉孝。 现在,她是他最好的朋友的妻。 “倘若奉孝在就好了。” 在兖州,曹操赐的宅第中,他的妻这样对他说。 “为什么这样说?”他带了些许的诧异,回头问道。 “记得以前在颍川求学,你、荀氏叔侄、还有奉孝四人的关系是最好的。你们一直 都希望投身明主,为其开拓天下。现在你和文若等二人都已找到值得效力的人,若 把奉孝也请来,何愁大事不成?” “夫人说得是。我明日便与文若说去。” 他平静地说着,心里仍有一个什么东西暗了下去。 一年前他娶了这个贤惠的女人。在颍川时,她也一直是他们的好朋友。她不美,但 读过很多书,深明大义,且象他一样待人严谨,不爱说话。朋友们都说这真是一桩 天作之合。 婚后他带着她在山中住了很久,甚至打算再不出去了。她没有怨言,只是默默地为 他烧火做饭,点灯研墨。他说当今天下找不到值得效力的明主,她只是安慰他,说 慢慢等,会等来的。 后来有人带着荀彧的书信来找他。信中说他已找到值得效力的明主,那个人叫曹操。 他相信荀彧的眼光,于是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些东西,带着他的妻便去了兖州。 见到曹操时他便知道自己的决定没有错。那个名满天下的人,听说他来了,竟连衣 服都没换,穿着白色的睡袍冲出来见他。拉着他的手,对他豪爽地笑,那种求贤若 渴的样子让他心里暖暖的。 荀彧也对他笑:“以前一起在颍川求学,想不到现在又一起共事明主。” 那一刹那,他想到了郭嘉。如果郭嘉在,那么他们四个人就齐了。如果他们四个人 在一起,有什么样的天下不会被他们尽收囊中? 可是如果郭嘉也来了,他这么多年的逃避又将成了泡影。还是会象在颍川一样,所 有人的目光将投向那个意气风发、料事如神的少年,而他将在他的光芒下,无地自 容。 他张了张口,想说的话却又咽了下去。 他以为只要荀彧想不起,他不说,便不会再有人提起那个噩梦一般缠绕他的名字。 只是想不到他的夫人会这样对他提起。 又过了几天,郭嘉还是来了兖州。 和一年前的他比起来,现在的他显得更单薄、更成熟、更意气风发。他详细向曹操 讲述他对天下的看法,他那狂热的情绪、坚定的语气感染了每一个人。他看着曹操 的眼神由疑惑变成欣赏,由欣赏变成惊喜,最后换上了与郭嘉一样的狂热。最后曹 操从他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冲下来,拍着郭嘉的肩说:“你就是我的子房!”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担心的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还是要象以前一样,他生活 在郭嘉这个名字的阴影下,一天天地消沉下去。 曹操给他的待遇仍然很优厚。 不时地给他送来金银珠宝,给他封官。他给曹军出的建议,每一条曹操都会认真听 取,并且采纳。 但无论如何,当曹操遇到什么事情需要别人的建议时,第一个他会想到去问郭嘉; 当曹军南征北战,名扬天下时,与曹操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是郭嘉,而不是他,程 昱。 有一天大宴百官,曹操竟然把自己的座位和郭嘉的座位安排到了一起。 而他只能和别的百官坐在底下,带着笑容向上面的两个人举杯庆贺。 酒至半酣时,郭嘉举着杯下来敬他,大声地告诉所有人,郭嘉能有今天,全凭程昱 的引荐。 他觉得那样的话对他来说是个莫大的讽刺,但他却无法发作。郭嘉那张脸充满了诚 挚与最真诚的敬意,在这样的一张脸面前,他甚至觉得自己很龌龊。 他只是苦笑着,仰头一口将杯中酒饮尽。 那晚他回到家,已是酩酊大醉。可他仍想再喝,吵着叫下人搬酒出来给他。 夫人出来劝他,说你不可以再喝了,怎么能醉成这个样子。 “我的事要你管!”他不知哪来的怒气,“当年就是听了你的,引荐了奉孝,现在 害我一直郁郁不得志!” “夫君醉了。” “我没醉!我一直清醒得很!我就是太清醒了,才会从不为自己着想!我明知奉孝 一来我便不再是曹公最器重的人,我还是向曹公引荐他!我那么努力求学,那么努 力想证明自己,可他处处胜我一筹,我如何能不妒忌他?可他又一直当我至交,待 我以至诚,我又如何敢妒忌他?我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自己龌龊!”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记忆中他似乎从未这样淋漓地道出过心中所想。他觉得痛快。 “夫君请听我一言。若夫君觉得曹公用人不当,大可弃之而去,另投明主。又何苦 在这里作了愤懑之言?徒伤人伤己。” 另投明主?他酒一下子醒了一半。他已经无法想象能有别的什么人会比曹操对他更 好。何况天下之大,却又要到哪里,才能躲过郭嘉这个名字? “夫人见笑了。我今天确实是喝醉了。请当我什么都没说过罢。” 他依旧是苦笑着。 太聪明的人,甚至会招来上天的妒忌。 所以在郭嘉三十八岁那年,上天将他收了回去。 他带着妻一同去许都城外一座山上的郭嘉坟上拜祭。看着坟头的那些小花,他又想 起了在颍川那些快乐的日子。一同求学,一同高谈阔论,一同去小酒馆喝酒,一同 带着书生意气讨论将来的天下是谁的天下。想到这一切,他甚至忘了他曾经是如何 去妒忌这个坟中的人,如何在他面前自惭形秽到无地自容。 妻一直在一旁小声地哭着。 拜完了,他转身。面前是一望无际的中原大地,一直通向那遥远而繁华的南方,和 整个中国。他又突然想到,没有了郭嘉,他已成了能站在曹操身边,与他一起征服 这个天下的第一人。 他这样想着,并且微微地笑了。 赤壁的一场大火,烧掉了曹军的八十万大军,烧掉了曹操一统天下的梦,也烧痛了 他的心。 “倘若奉孝在,我怎会有今日之败!”一路逃到南郡,曹操披着发,带着伤,大哭 着。 所有人都低下头,脸上满是惭愧之色。 他也低下头,身体因为过度的劳累和羞辱,轻微地颤抖着。 他清楚记得他曾向曹操提出过要防止东吴用火,他也记得如果不是他指出黄盖的船 不是粮船,也许烧死的人会更多。但显然已经没有人记得他说过的话。因为说这话 的人是程昱,而不是郭嘉。 回到许都后,他一直在消沉中。 曹操那句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一直努力地去做,他以为郭嘉死后他能代替他 的地位,可是他还是走不出那个名字带来的阴影。 他已经明白,无论他做什么,程昱这个名字,将永远作为一个不起眼的谋士名字存 在。 他开始偷偷收拾行装,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但他已经找不到留在这里的意义。 晚上他睡得越来越迟,经常坐在院子里看那深紫色的天空,和天空上点缀的斑斓耀 目的星星。他知道他不会是那些最明亮的,永远不会是。 那晚他依旧在院子里呆到很晚,然后他听见房门轻轻地开了,她的妻走了出来。 “夫君为何还是不睡?”她关切地问他。 “睡不着。你先睡罢。” 他无意理她,只是用一句话敷衍过去。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去。过了许久,轻轻地说:“我看见你藏在房中的行李。” 他哑然无语。 “为什么要离开曹公?” “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我无法代替奉孝,他生时已是如此,死后亦一样。” “只是因为如此?” “或许你觉得没什么。可我这么多年的努力,还是因为曹公的一句话化为泡影。你 看这天空,那颗最明亮的,永远属于奉孝。而我只是最不起眼的那一颗。” “请君三思而后行。”她深深地向他一拜。 “夫人,我不懂。那年我酒醉作狂语时,你叫我如果不开心便离开。可今天为什么 却要阻止我?” “因为在那个时候,是你需要一个国家;可到了今天,是一个国家需要你。或许你 觉得你的存在没有意义,可你已是这个国家的柱石。” 他正细细咀嚼她的话,突然听见她指着天空对他说:“夫君,你看。” 他顺着她的手抬头,看见一颗明亮的星星,划过长天,转瞬消失在黑暗中。 “如果天空没了那些不起眼的星星,只剩下这些转瞬即逝的流星,又何来这样美丽 的星空?” 如同梦醒一般,他抚着她搭在肩上的手,不由泪流满面。 他一直到死,都没离开过魏。 每天他都在忙,忙很多事情,从军国大事,到朝廷各官的一些小事。 渐渐地,他已经不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他只是努力地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渐渐地,年轻时认识他的人都先后离开了这个世界,包括一起在颍川求学的朋友, 包括一起南征北战的几员大将,包括曹操自己。 渐渐地,他已老去。 一天下朝,他请几个新臣到家中后园吃饭。 酒至半酣,有人谄媚地笑着,举杯到他面前说: “当朝之内,再找不到象仲德公这般经纶满腹、鞠躬尽瘁的人了。常听说仲德公旧 时学友奉孝君曾陪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其智谋无人能及。可仲德公一心事我大魏, 操劳半世,又岂是奉孝君可比?” 他仿佛没有听见这人的话,只是端坐着,抬头看着满天绚烂的星星。 宾客散尽后,他一人坐在后园陷入了沉思。他听见身后有脚步轻轻移近,回头,看 见他老迈的妻。 “夫君在想什么呢?”她把手放进他手中,轻轻问道。 “我在想,倘若奉孝在——” “倘若奉孝在?为什么说起他?”她疑惑地蹙起眉,看着他。 “倘若奉孝在,便能陪我一起喝酒了。”他微微笑着,将妻的手握得更紧。 |
浏览:1140 |
| ||
| ||
新增文选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