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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英雄__心高不认天家眷
天下英雄

刀锋(全)(同样强力推荐)

洛书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秋瑾《对酒》
  
    匆匆走近的脚步声把姜尚从朦胧的睡意中惊醒,令他一时间分不清身在何处。从案上抬起头来,他看到面前站立的刘乾,不由得拾起笔来,在素色的竹笺上疾书。
    “禀元帅……”
    姜尚一怔,这才看清刘乾身上穿着西歧军传令兵士的服饰,便放下笔轻嗽一声,端正了颜色。
    “禀元帅,余化又在营外搦战!”
    姜尚看着站在帐下的男人,仿佛听到的是他另外几句话:
    “……你与我起一课,如准,二十文青蚨;如不准,打几拳头,还不许你在此开馆!”
    好不容易才收住飞回遥远时空的心神,西歧丞相领三军兵马大元帅姜尚皱起眉头:“不是令挂免战牌了么?”
    “李靖、韦护、武吉众位将军不准挂,还说要向元帅请令迎敌……”
    “胡闹!”姜尚斥了一声,向帐外走去,临出门,又转回身来,把方才所写的素笺塞入刘乾手中。
    看着一贯端严凝重的姜丞相对着自己现出近乎狡猾的笑容,刘乾不禁生出些寒意来。再低头看那竹笺,上面没头没脑的写着这样四句话:
    一直往南走,柳荫一老叟。青蚨一百二十文,四个点心两碗酒。
    倏忽间,仿佛日月偷转,西歧大军的营帐也变为朝歌南门的命馆。
  
    姜尚却不去管出神的刘乾,急匆匆走到营前,早见到尚与兵士争执的几个人。他故意的不去和他们目光对视,而从一兵士手中接过免战牌,遥遥当着叫嚣的余化,亲自挂了。
    “元帅!”
    “师叔!”
    “老师!”
    三个人同时叫起来,却是三种称呼。
    “不准出战!化血神刀未破,你们谁是余化敌手?”姜尚的脸色严峻得发青,扫视三人的眼光也冷得如结出冰凌,直至看到李靖,神色方缓和些许,“李将军,且稍安勿躁,容本帅徐图良策。”
    李靖狠狠望着须发皆白的元帅,语气不由自主的生硬:“何为‘徐图’?”
    姜尚深邃的看他一眼,已恢复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神态,轻轻一咂:“总之,不可出战,违令者军法从事。”
    虽是平顺温和的口吻,却谁也不敢再度反驳,只觉心头均压了沉重的大石。
  
    停下脚步默然回头,姜尚发现武吉跟着自己进帐来。
    “老师……”
    姜尚盯着自己的学生,暗自发笑。
    “老丈,我常时见你在此执竿钓鱼,我和你相一个故事。”
    “相何故事?”
    “我与你相一个‘渔樵问答’。”
    ……
    “……老师?”
    “嗯?”姜尚摇着头,再度从神游中苏醒。
    不为锦鳞设,只钓王与侯。如今的拜将封爵,未必还能怨什么久抱凌云志未舒——姜尚自行宽慰着,把隐然的失落刻意抛诸脑后去。
    “嗯?你想说些什么?”
    “老师……方才李将军虽有失礼之处,老师还需体谅。”
    “怎么说?”
    “李靖将军与哪吒可是至亲父子哪……”
    “你不知他父子曾生仇隙么?”姜尚故意的冷笑,暗自端详这樵子出身的学生诚恳的表情。
    “或者正因如此,李将军才对此子分外关怀。”
    这回答倒是姜尚始料未及,一时间沉思。
    “老师您也亲见,自金鸡岭天化阵亡,武成王这些日子以来,何止苍老十岁!为人父母之心,还望老师……”
    “我何尝不曾体谅!”姜尚终于不禁叹了声,“奈何无计御敌,出阵亦不过徒增损伤。”
    “高悬免战牌,亦不过拖得一时而已。”武吉仔细盯住姜尚的眼睛,“老师像是在等一个人吧?”
    “嗯?”姜尚再次发出疑问的声音,脸上却带了些微笑。
    “由此人出战,胜算却要比哪吒或者雷震殿下都高些——不,甚至可以说是必胜吧?”武吉仰起头来,似是回想过去日子里的每一场战斗,然后,就向老师投去信任的眼神。
    谁料姜尚坚决的摇头,神情变得严肃,如挂免战牌之时:“不,这次你并没有猜对。我决不会派任何人出战……”
    “那么……”
    “勿复多言!再传将令:全军上下若有请战者,视同违令,必依军法处置!”
    “老师!”
    “还有,”姜尚背转身去,却向帐外一瞥,“有近日外派归营的将官,你把这命令知会一遍,免得本帅再费口舌。”
    武吉闻言,就像当年看到这老者鱼线上的直钩一般,一时间愣在当地,百思不解。
  
    ※
  
    在掀起帐门的一瞬,姜尚已看到坐于榻侧的白色身影,一时犹豫不决。然而里面的人闻声转过身来,看清姜尚的面貌,便微颔而笑。
    姜尚只得进了帐去,脚步有些勉强,仍是恭敬的躬身一礼:“太子殿下。”
    眉目英挺的年轻太子却当即站起身来应声相扶:“相父不必多礼。”随即作个手势,示意姜尚就坐。
    “相父像是……不大愿意与孤相见?”看着这眼光睿智的老者颇有局促之色,太子发眨眼笑道,“孤只是来探王弟而已。”
    “雷震殿下自幼修行,料此伤并无大碍。”姜尚自动忽略了太子发的前半句话,转了话题道。
    “只怕相父言不由衷……”太子发眉头一轩,似欲发问,但终究化作一声轻叹。
    “太子殿下可是要向老臣说些什么?”
    “孤已说过,只是来探王弟的啊……”太子发浅笑着,却避开老者颇具穿透性的眼神,而转头向榻上昏迷不醒的雷震子凝视。沉吟片刻,仍忍不住开口:“听说商营七首将军余化连胜两阵,相父因此高悬免战牌,今已是七日了?”
    “正是。”
    太子发就再次叹了一声:“相父是三军兵马元帅,论理孤不应插手军务……”
    “是李靖将军去找殿下了吧?”
    “何止李将军一人啊……”太子发唇角泛起一丝冷然,“相父倒是稳坐钓鱼台,却也不向军中将士稍作解释,反是累得孤日日为相父圆场。”
    “殿下……”
    青年伸手止住他,眼光仍然只注视了面前卧榻:“相父自是运筹帷幄,孤不问其他,但王弟性命……”
    “决无大碍!”姜尚断然道,似是想令自己也为话语中的坚定打动。
    封神榜上无名之人,怎么会死?怎么会死?怎么会死?
    “奇怪……”太子发缓缓开口,“这样的话,从前孤也曾听到过似的……是父王病重之时,母后对孤说,父王宽厚仁慈,上天必会眷顾,病况是决计无碍的……随后父王就……”他渐渐的冷笑起来,转头向姜尚一望,“相父这话,还当真叫孤安心哪!”
    “太子殿下,是不相信老臣……”
    “恰恰相反……”太子发摇着头,“自从父王……孤是全心全意将西岐大事托与相父,但……相父的坚守不战,是别有良策,还是心怀疑虑?”
    心怀疑虑?心怀疑虑?看着青年君主澄澈的目光,姜尚不禁暗暗重复着,心底,突然生出些莫名的厌恶。心怀疑虑?是对……
    “你今上山正好,命南极仙翁,取封神榜与你,可往岐山造一封神台。台上张挂封神榜,把你的一生事,俱完毕了。”
    丈许卷轴,便将自己,不,是三百余人的一生事,全作了结。
    “太子殿下多虑了,老臣只是在想万全的破敌之策。”
    “相父这是欺孤年幼啊!”太子发站起身来,背负了双手,在帐中来回踱着,“两军交战,杀戮太盛,这便是相父担心之一吧?”
    姜尚抬起眼来,凝视了面前表情严肃的青年片刻,方徐徐点头,右手不自觉的捻了银白的长须,如同沉思:“如今情势,即便我军顺利得胜,直驱朝歌,殷商军队亦必死伤无数。均是血肉之躯,受之父母……”
    “人皆有不忍之心,”太子发轻声接续道,眼光沉重的垂向地面,“这一点孤与相父想法无异。孤何尝不愿偏安一方,做个太平诸侯?以西岐之势,朝廷也未敢就擅加讨伐。只是……天下,天下百姓又将如何……”他猛然抬头,年轻的脸上开始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端严威重,眼光笔直的射出帐外,仿佛望向遥远的天边,“相父曾说过,孤是上承天命,下应民心,但孤心意已定:不论天命如何,孤定要还天下黎民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好!”姜尚似也被这青年的热忱打动,不由得一击掌,也站起身来,“老臣当尽心竭力,协助殿下!”
    太子发再一次眨着眼笑起来:“相父是允准出战应敌了?”
    “这……”姜尚沉吟片刻,“余化虽武艺超群,营中尚有将官堪与匹敌,只是化血神刀……”
    “可是伤了王弟的法宝?”
    姜尚点头:“幸而雷震殿下只伤及风雷翅,哪吒又是莲花化身,虽然中毒,性命可保无虞。但旁人……”
    太子发突然对着空荡荡的帐中,露出狡黠的微笑:“相父当真没有合适的人选?”
    “嗯?”姜尚一怔,恍然若有所悟。
    太子发仍是沉静的笑着:“孤举一员,相父必然赞成……”
    姜尚不禁拈起一茎白须来,作势止住太子后面的话,却转过头去对帐中空处笑斥:“杨戬,你何时也学会藏头露尾了!”
    着了淡黄服色的青年应声在二人面前出现,神色宁定温和,笑容如春水般煦然,便躬身一礼:“师叔,弟子催粮归营,不误限期,请令定夺。”
    不知如何,姜尚见了他的身影,心中竟油然浮现出平稳的感觉来,担忧也去了大半。似乎这年轻人带来的,并不像是哪吒那样的热情慷慨,而是一种更深的安详,宛若春风化雨,融融的渗入心灵中去。
    是一直都在等待着他么?姜尚思忖着。是因为在昆仑三代弟子中,只有他并没有孩子般的任性,而呈现出成熟的淡然来么?
    玉泉山这一对师徒,倒都给人这样淡然而可靠的感觉呢——姜尚回忆着师兄玉鼎的样貌,在心中由衷的说了这句话。
    然而表面上,他还是板起脸来哼了一声:“你催粮归营,不先来复本帅,为何去挑动太子殿下来作说客?莫非武吉不曾向你知会本帅将令?”
    杨戬躬身低眉,不动声色的微笑:“武吉将军已告知弟子,来向元帅请战者,当军法处置。”
    “相父以为,杨将军搬了孤来,就只是作说客的么?”太子发在一旁低低一哂,眼中狡黠的光芒轻轻闪动,“这军中之事,孤不再插手,只是看在孤的面子上,众将这违令之罪……”
    “暂时不予追究就是了。”姜尚有些无可奈何的笑答,跟着便向太子施礼出帐,刻意的并不回头,让杨戬和太子发交换了带着些许得意的眼色。
    毕竟是年轻人,如此微不足道的胜利也可令心中欢愉。姜尚思忖着,只觉稍为平静的心绪再次出现纷乱,正如深潭之水,看似无波,却潜流激荡。
  
    “师叔……”
    姜尚举手打断,自行发问:“你这次回来,怎么不先来见我,倒去听众将挑唆?”
    杨戬不禁轻牵唇角,笑容里却有三分沉吟。
    “杨将军,你武功道术,均远胜我等,请将军出战余化,好歹为我儿报仇!”
    虽然不自觉的甩着头,李靖那厚重激昂的声音仍然在耳鼓间回荡。杨戬轻吐了一口气,发现姜尚的目光一直敏锐的停留在自己身上,像是能洞穿心灵的锋利,不由得对视良久。
    “师叔似乎尚未答应弟子出战……”
    姜尚诡然一笑,但立即改换了严正的神色:“本帅只答应太子殿下,对众将违令之事不予追究,至于出战,再也休提!”
  
    ※
  
    迎着东方天际初现的一片绯红,刘乾不由得一阵出神,几乎忘却身在何处。倒是方才姜元帅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唤起心中些许思绪来:
    “说起来,你还是朝歌人氏吧?……可思念故乡么?……”
    刘乾半晌也猜不透这老者的心思,然而看着天边明艳的朝霞,竟颇有些莫名的澎湃。
    “元帅……”
    一边回想着自己方才的回答,刘乾在营前抖开了他嘹亮的嗓音:“元帅有令……”
    “……属下追随元帅,正是为了早日回归故乡,回到我们的朝歌去……”
    “……摘去营前免战牌,三军整备,待命迎敌!”
  
    中军帐内冷冷清清,极不像个派将的样子,姜尚却似并不在意,只顾叫着面前站立的学生。
    “武吉……”
    虽然明白听到自己的名字,武吉仍然不由自主的左右望望,向装束整齐却一派悠然的杨戬投去个疑问的目光,这才踏前一步。
    “今日杨戬迎战余化,你为其压阵,就这样,去吧!”姜尚无所谓的挥挥手,便一句也不肯再多说。
    “老师,这……”
    “怎么?你们不是日夜逼本帅派将出战迎敌么?”
    “可是老师……为何……”
    姜尚完全不理武吉的错愕,相当随意的补上一句:“若见不利,不可恋战,即刻鸣金收兵。”
    不利?武吉为这个词怔了下,有隐约的寒意从心头渗出来。正机械应着,已见到老师那故作轻松的表情下,浮现起凝重的意味。向杨戬看了一眼,两人便同时退出帐去,却听得身后终于传来一声叮咛,不知对谁,但意味深长得宛如浩瀚烟海。
    “一切小心行事!”
    “是。”武吉听到与自己并肩的杨戬淡然相答,一瞥间只见清隽的脸上宁定的笑意,像是与帐内的元帅分享着共同的秘密。
  
    自然无人知晓,姜尚初次提起这个秘密的反应。
    “万万不可!”盯着年轻师侄露出的微笑,姜尚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唠叨的村老,“若有闪失,教我如何向玉鼎师兄交待!”
    杨戬的唇角扬起轻飘的宽慰:“家师自然不会怪到师叔头上。”
    “你……”姜尚顿了一顿,嗤的一声冷笑,“你是存心堵我来着?”
    “弟子不敢。”
    “不敢!”扫视着四下无人,姜尚早放下丞相或是元帅的架子,当真像个长辈面对着不听话的孩子般哼着,“你有什么不敢?军令也还罢了,如今连性命也当儿戏?”
    “师叔是信不过弟子?”与杨戬的目光相对时,姜尚发现了淡然中埋藏的认真神色,一时间却不再多言。
  
    ※
  
    武吉不知自己为何在手心中捏出一把冷汗。论武艺,论道术,杨戬分明是营中首屈一指的实力,而自己却因了临出帐时老师那几句叮咛,莫名地生出疑虑与担心来。
    有时真是不知道老师心里在想些什么!武吉暗暗抱怨着,眼光却一时不离交战的两人。
    不要给他机会……
    “不要给他机会!不要给他机会祭出化血神刀!”这话只在武吉心里暗念,不知道谁已脱口而出,声音还着实不低。他回头一看,身后已站了营中大部分将领,无一不是凝神观战,双手成拳握得紧而又紧。
    战场中的杨戬反倒一副加倍悠闲的表情,三尖刀回锋而转,便收回凌厉的攻势,将几无应对之力的余化轻轻松松放出圈子去。
    “哎!小心!”众将的声音齐齐响起,分不清究竟是何人。
    血红色的刀光像是应声飙起,闪电般凄厉的划过半空,映得场中的两人如身被霞光烈焰。
    “若见不利……若见不利……”武吉耳边只是回响着老师那诅咒一般的话语,登时全身被不祥的预感笼罩,僵直而动弹不得。
    仿佛死一样的寂静中,只听到刀锋穿越空气的呼啸。武吉突然梦魇般看到,杨戬的唇边浮起一丝得意的笑容,像是暗示给自己的一个符号。
  
    ※
  
    “老师……老师?”姜尚在频频的呼唤中醒过神来,对着有些无奈神情的学生笑笑。
    “怎么?”
    武吉长出了一口气,不知是不满还是感叹:“该用饭了……”
    姜尚随意地挥了挥手:“不饿。”
    “老师……在想什么?”
    看着学生试探的目光,姜尚露出些诡秘的神色:“想知道?……我在想,这几日……似是清静了许多……”
    武吉应声向空荡荡的中军帐环顾一周,便点点头。
    自杨戬出战失利,西岐再悬免战牌,余化的化血神刀早在营中传得神乎其技,安得有人再敢正撄其锋?——武吉像是带着些不悦想着,虽然暗中忖度着,这师叔侄之间必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却仍不禁心生疑惑。
    何况,杨戬带伤回营后,竟又不知所之,已是三天。
    老师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武吉几乎是恶狠狠地思索着。师生间相对无言,帐中气氛便显得有些尴尬起来。
    “万物之生,必然阴阳相辅,正反相成……”毫无征兆的,姜尚开口说道,却不知是对站立于一旁的学生讲解,或是自言自语。
    “嗯?”武吉扬起浓重的眉来,心里倒是一动。
    “……故而剧毒之物既成,常伴以解毒良药,道家法宝亦同此理……”姜尚自顾说下去,声音不疾不缓,渐渐与日前师叔侄交谈的情境相合。
  
    “化血神刀之成,必有解药相随而生。余化此宝乃是其师一气仙余元亲传,那么解药恐怕……”
    “仍在余元手中?”
    姜尚微微颔首,虽是语气谦和,却不禁得意地拈起一茎白须:“据我推想,当极为可能!”
    杨戬望着他会心一笑:“师叔是教弟子去余元处诓得解药么?”
    “如今出战事小,救治受伤将领事大,”姜尚满意地点头,对这年轻人的领悟力甚为赞赏,“所以我才不派你即刻出战。”
    “不过,师叔……”杨戬抬起澄澈的眼眸,“若非当真被化血神刀所伤,又如何从余元手中诓到丹药?”
  
    “禀元帅,杨戬将军回营求见。”
    在武吉眼中,老师当时的神情,便如被施法授予了生命的塑像一般,倾刻间活跃流畅,连嗓音也高了一两阶。
    “快,快……”话音未落,淡黄色的清隽身影已出现在门口,姜尚心头为之一轻。
    青年的脚步不疾不徐,连唇边悠然的笑意也一如往常。从衣袋中取出的三颗丹药,顷刻间放出淡淡的光辉,令随后涌进帐内的诸将也感到宁和温馨,连日来的萧冷肃杀一扫而光。
    怕是没人看到,那沉稳的脚步中带了一丝零乱。——姜尚思忖着,便随着这年轻师侄好强的意思,撤去脸上关心的神色,接过来之不易的丹药来,跟着故意大声招呼:
    “李靖将军,武吉,韦护,都还愣着做什么!”
    西岐的姜元帅把众将像赶苍蝇一般地赶出中军帐去,营中上下登时呈现金台拜将以来严整军纪下从未有过的喧嚣忙乱。
    一时间大帐内又变为师叔侄二人独处。做师叔的手中拈着剩下的一枚药丸,故作轻松地一哂:“你……没事吧?”
    “是,”杨戬简洁地应着,“并无大碍。”
    “真的?”姜尚挑起一侧的眉梢,仔细端详着青年略显苍白的脸色。
    还在逞强呢!——老者不无促狭地想,立时露出狡猾的神情来,微一眨眼:“那好。最近正闲得无聊,你若没事,在这陪我多谈一阵如何?”
    “咳,师叔……”即令是杨戬,脸色也稍作一僵,随即抢劫一般掠过姜尚手中那颗金红色的小丸来,几步跨到门口,才回眸轻笑,“师叔,弟子告退了。”
    看着这素来沉静的师侄离去时竟带了一丝匆忙,姜尚抚动颔下的白须,放出自与余化对峙以来第一次发乎内心的爽朗笑声。
  
    ※
  
    蓝的天空里一轮耀眼的金乌,偶有不知死活的雁雀穿越丝丝云雾自军营上空低低掠过。一切似与素日毫无区别,只是两军对阵处,喊杀震天,更逾以往。而此次后方压阵的,竟是西岐元帅姜尚本人。
    只是这老者的神态,绝不似亲临战阵那么全神贯注,倒像是昔日在磻溪垂钓的自得其乐,甚至掇了张条案在面前,持了茶壶茶杯自斟自饮。一旁侍立的青年仍是一袭淡黄服色,眉宇间沉静清朗,唇边笑意盎然。
    远远看着这对师叔侄置身事外的表情,正自在战场中苦苦纠缠的余化心头火冒得冲天。这一急之下,应付火尖枪与黄金棍的招式便更觉吃力。
    谁教重伤初愈的哪吒与雷震子,早憋了许久的报复之火,如今方能狠狠发泄呢。
  
    “余化不知我们这解药的来历,这下有所顾忌,想来是不敢再用化血神刀了。”
    “就是要用,也得腾得出手来啊……”姜尚端起杯来轻啜一口,侧目瞥着场中正斗得起劲的哪吒,便与杨戬相对一笑。
    微风断断续续的,将那比风火轮还要热烈的少年的语声送至二人耳边:“……好妖道,敢用法宝伤你小爷!……今日却是休想!……”
    “不过……我总是有一事不明……”
    杨戬看着师叔慈祥的白眉下那略显闪烁的眼神,心里便有些发毛,只得唯唯答应一声,静待这心思多变的老者的下文。
    “诈败伤于化血神刀之下,再假扮余化前去诓骗解药,此计我也曾想过,只是其中有三处行险。其一,解药在一气仙余元手中,只是我按常理之推测,并不敢确定。若这推测有误,你岂不是空跑一趟?其二,余元是有道之士,你的变化之术虽然精妙绝伦,能否当真骗得过他?其三……”
    “其三,化血神刀之毒如此猛烈,以弟子道术,是否可以安然接下?”杨戬轻挑起眉梢,露出个会心的笑容,“师叔之疑,莫非在此?”
    姜尚抬眼一瞬:“你既自己问了,便再自己回答吧。”
    “这其二、其三……”杨戬微微一顿,眼中便现出与当日议论计策时相同的认真神色,“弟子对自己的能力当然有确切的自信……”
    “我倒没想到……”姜尚不由得放声笑起来,“素来恬退的玉泉门下,却收了你这等狂傲的弟子!”
    “狂傲?”杨戬的唇边,隐约浮起一丝赧然的笑意,“师叔何出此言?”
    “怎么?你不觉得,这个词形容你,比形容哪吒还确切几分?”姜尚随意笑着挥挥手,就势转了话头,“那其一又如何解释?”
    “那是因为……”年轻的师侄脸上突然换作端正肃然的神色,“不止这一次,也不止弟子一人……是因为西岐自太子以下,无论军民将士,自始至终,都全心全意地相信师叔。”
    “相信?”姜尚为这句话怔了片刻,随即眼中孕了冷笑,“相信我什么?还是相信别的什么?相信飞熊入梦、凤鸣岐山、天命归周吗?”
    杨戬缓缓摇着头,肃然的神情一丝未改,直视了姜尚嘲讽的双眸:“师叔不明白吗?大家相信的,是师叔您啊!不是天命,不是封神榜,而是您本人啊!”
  
    阳光热辣辣地照在战场中央,两军喊杀声依旧震耳欲聋。
    一边机械地应对着哪吒与雷震子上下两方的攻击,余化开始觉得无比厌倦。精疲力竭,脱身乏术。不论结果如何,还是快点结束算了!——他恶狠狠地想。
    只是些许分神,火尖枪已呼啸着中宫直进。这样也好吧。——懒得举起兵刃相架的余化思忖着——反正终归是败,这一阵不败,下一阵也会败。守住了这一关,下一关仍然会陷落。周军正以其惊人的气势向古老的殷都推进,浩浩荡荡,像一部重如山岳的战车,妄想阻挡的都被碾碎成为不留踪迹的齑粉。
    没有了所向披靡的法宝的依靠,余化顿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多年前被作为警诫传遍师门的话语开始在耳边回响。
    “不遵天命,擅自下山者,终逃不过封神榜上留名的下场……”
    天命,天命是什么?就是疾风一般奔向面前的火尖枪吧?
    “当”的一声,清越宛如琴音。阳光下火尖枪与三尖刀交叠相错,各自闪出耀目的光芒。
    “杨道兄,你干什么!”哪吒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青年急急发问。
    “不关我事啊,是元帅将令,不得伤敌将性命。”杨戬故作无辜地一笑,向后方安然端坐的老者指去。
    “这么快就把球踢过来了……”姜尚不动嘴唇地低声嘟囔一句,站起身来。白须白发映出银色的光线,如洒下一身淡雅的清辉,刹那间只觉这身着道服老人身形无比坚定高大。
  
    ※
  
    “师叔,那封神榜……就还任由它挂着么?”
    “自然是挂着……不然怎样?哪吒,你想要么?”
    “师叔……开什么玩笑!”
    “……师叔……”
    “嗯?”
    “余化虽然离去,可未必证明封神榜无效吧?”
    “嗯……未必,自然未必……”
    “那今后……”
    “今后?今后的事,今后才能知道……”
    “那么我们……?”
    “怎样?……别多想了,你们不是都相信本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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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选评论
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14/10/31 0:18:11
77文选评论(评论于2014/1/12 17:14:37
最爱二郎文选评论(评论于2009/9/22 14:50:31
lfselfs文选评论(评论于2008/12/23 10:39:44
一祯点评37675号文选(评论于2007/9/9 21: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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