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姓宗族佛母
小桥风满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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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从新疆出差回到广州，查住处的来电显示，有家里的区号，是母亲半个月前打的。我心悸了一下。母亲打过电话来。她很少打电话给我，我无法想像她拿着我的电话号码，箩筐大的阿拉伯数字写在纸片上，高举过头顶，在光线下努力地辨认──她的眼睛很早前就看不清小东西了。何况电话机一巴掌大的键盘，上面纤细的数字鍵一个个摁完对她来说是很吃力的事。
我记得她的眼睛，曾是那么水灵秀美，双眼皮，大眼睛。有人说我的眼睛长的像母亲，又有人说长的像父亲，不管长的像谁，都是大眼睛，双眼皮。父母俩，唯有眼睛长的相像：睫毛长长的，黑亮，深邃。他们的眼神，十分忧郁。 在母亲嘴里，得知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或许经过记忆的筛选，一切都有了水晶光泽和金属质地。 时光流逝，他们面貌渐渐相像，走在街上，有人说是兄妹。母亲比父亲小了十岁，怎么也不像兄妹吧。家里的黑白老照片翻开，清一色可笑的列宁装，双排扣，红宝书庄重在摆在胸口，一颗红心，还挂着毛主席像章。这是他们青年时期最时髦的衣着：绿军装，黄书包。母亲乌黑的长发，曾经编过辫子，垂挂在胸口。年轻总是丰盈而美丽的。他们脸上，写着那个时代青年单纯与严肃。他们结婚时，大号搪瓷杯上镌着毛泽东的狂草书法：为人民服务。母亲唯一的嫁妆，一口乌黑沉重的樟木箱，箱底压满沉甸甸的毛主席像章，我曾经一个个把玩，上面的挂钩剌过我的小手掌。渐渐地，随搬家次数一多，均失落了。 母亲的嫁妆，还有一套崭新的《毛选》，父亲回赠母亲的，也是一套红皮《毛选》。扉页写着：1969年。 父亲的字，有一点像三毛的。倾斜、有力。我有一回瞧见了三毛的真迹，拿去和父亲说：你的字像三毛呢。他笑，他不懂谁是三毛。不懂我幼时的心，幻想和三毛一样，跨马横鞭走江湖。 父亲去世时。母亲悲痛，内疚。去世前，他们大吵过。母亲开始自闭，每天倦在床上，幽幽哭泣，欲哭瞎双眼。屡屡恶梦中惊醒，瑟瑟地点起一枝烟。房间时常笼罩着烟味，她长久不能自理。眼睛疼，怕光。她惊恐双眼长白内障，和外婆一样命运，外公去世，外婆也哭瞎双眼，开刀只能看一条缝，可以摸着门闩，在灶间辛勤劳作。 我带她去看病，牵她的手。仿佛儿时，她牵我。 她很乖，我牵她时，温存地贴在我身边，车水马龙，我焦虑回头，如果她脚步慢，我会大力呵斥她快点。我的脾气，因父亲去世变的极坏。母亲哭泣时，我唯有轻轻拍她的肩。她斗大的字不识一个，阿拉伯数字勉强念完。连家里电话号码我都要一一写好，用硬纸卡别在她包里，她出门，我要叮嘱再三，不要让车撞了她。 我变的很操心，唠叨。唠叨完了我会很沉默。母亲脱离她原先的朋友，如孩童，乖巧地与我生活。 一老一少，我开始给家里换灯泡、换煤气罐、修水笼头。哪里坏了我都去修，修不好我去找人。还要提防着母亲不要碰坏东西。起初，她和我一起生活，开煤气灶，她会被“蓬”燃起的炉火吓一跳。不要怕，我耐心教她。相依为命的生活折磨着人的神经。 记忆中，她仿佛是我的前半生，我们只是换了个身份。 父亲去世前，她有一帮玩的朋友，她们经常跳舞，出没歌厅。享受男人目光追逐。我有时陪她去，怕哪个无良男人，欺负了她。 我的舞步，在舞厅里练了一星期，便能带母亲自如旋转舞厅各个角落。她的眼睛，适合在黑夜，在那些阴暗的角落，燃起一枝烟，悠长地吸。仿佛吞吐之间，有种微妙的放纵。我常去小店给她买烟，一包一包地买。久了，我也开始抽。苦涩的烟味，原来也有几分甜的。 我带着母亲跳舞，我的步子很潇洒。我一人跳着，很多男人围观，有人硬拉我跳。我用力甩开男人。几缕刘海垂在脑门，被汗浸湿。我们，何时舞出黑暗。 我和母亲，一度没有光明的日子。她瘦小的身躯，我搂着她跳舞时，盈盈一握。她穿长裙，散开的裙子花也似的在舞厅灯光里旋转。我想她快乐，母亲。我曾以为那是快乐的。 母亲总是单纯地笑，没有心机，把钱借给别人，不知道要回来。她也借钱，或者我给她。她不会问我要，只是掏出钱包，又瘪了。然后我抽百元大钞给她，让她放好，不要弄丢了。 有时很烦她。莫名其妙的烦，每天气急败坏地生活，她无心的过失在我看来也是寻衅肇事的方式。出生与死亡都是累赘。父亲猝然死了，尽数扔给我：他一生破败的感情和陌生的女人——我要与她同在屋檐下。 我们分开已十余年。母亲的身影，淡化到儿时的微薄记忆。我再叫她时，母亲。父亲去世出殡那天。风雪刮过耳朵，呼呼地响。我冷眼看她顿足大痛的样子。我紧紧地拉了她。我们紧靠着，仅存的体温温暧着彼此，在雪地上，扶持她，不要跌下。我剧烈发抖，唇咬出血，咸腥的血丝丝渗进齿。我血里有她的血，她血里也有我的血。死亡教我珍惜剩下的亲人。 我唯只想给她一个家。如果那些男人给不了她。我以为我暂时可以给，我故作严厉的表情，怯懦抛在脑后。 母亲，却一天天地病下去。中药，西药，两年，我都在药味里渡过。她如此虚弱，连累我也要病倒。生病是否是她忏悔的一种方式？忏悔她近十多年弃我与父亲于不顾的罪孽。 她的朋友有时打电话来，被我狠狠地挂了。我讨厌她的那些朋友，在一起就知道吃吃喝喝，我问她，可不可以不要和那些人来往。 扒手，强盗，妓女，大官，税务，工商。走马灯似的。 天堂一度是美丽的。母亲的身份，在我脑海里成为一个萎缩在墙角的剪影。她有时也出去找事做，走很远、很久的路，挣了一点钱，马上买了烟和卤味回来，甚至会有一瓶酒。她手散，钱到时马上用掉。我不喜欢喝酒，但她买回来，我便拿两个杯子，一人倒上一杯。默默地喝。父亲的遗像挂在堂前。初一，十五，母亲点上三柱香，叫：老头子啊。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会这种叫法。香一燃，把房间弄得烟雾缭绕，她要拜很多神，观音，菩萨，土地公公，还要拜父亲。初一要烧纸钱，十五要去公墓。 岁月模糊记忆不堪的脸，母亲还是走了。 她比我更喜欢自由。她是那种依靠本能生活的人，呆闷了便换一处。只是有时会回来，洗个澡，睡一觉。我给她留一间房，时时打扫一下卫生。想起以前家养的猫，出去玩累了回来，绕着脚咪咪地叫。 我买了电脑，我并不寂寞。母亲开锁回来时，我回头瞧她一眼，继续上网。我再也没有陪她去舞厅。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她不舒服时，躺在床上，呻吟，六月天盖着厚厚的棉被。我去摸她的脑门，滚烫。去看一下吧，我说。不用，她说。为什么不看，我说。花钱，她说。有病不看，等死啊！我愤怒了。为什么不好好地保护自己，不生病就不花钱了。我双脚跨出房门，生气地把门摔上。 爱惜自己啊，爱惜自己啊。为什么没有人和我说这些。反而要我一次次和年纪比我大一倍的人去说。 我累的要死。我讨厌这种颓败、卑贱、令人恶心的生活。我的真情留不住任何一个人。她需要我时，回来睡一下。不需要我时，我根本不知她云游到哪去。 徒生出许多恨意来，绝望的要死的相处。 直至我撞了车。自行车摔的稀巴烂，二帕在电话听到我濒临死亡的声音，在电话里呜呜哭出声来。我半边身子全部失去知觉，僵痛地躺在床上，是一个三轮车车夫送我上楼的。兜里的钱全给了他。他问我去医院吗？我摇头，不知道多少钱，我不去。挣扎回到家里，炎热的夏天，衣服都烂了，膝盖骨头都露出来，只有腿上的血。还好，清醒地感觉到痛。身子却一动不能动了。家里阴沉沉的，没有一个人。 母亲回来了。她在外面流浪回来了。一包衣物扔在床上，走到我房里，看我一身血躺在床上，吓了一跳。怎么了！她跑来凑近看我。撞伤了。我无力地摇头。她打来水，给我擦身子，我乖乖地一动不动，转过头……长这么大，她是第一次触碰已长大成人的女儿吧。湿毛巾自我的脸、胸、乳房、小腹、腿……一路擦下去，水换了好几盆。血水渐渐变清水。 去看一下医生吧。母亲果断地决定。不去。我摇头。没有钱。那我找一个医生来吧。她嗵嗵嗵地跑下楼。 一个年轻的医生被她找来了，是她那些朋友里介绍的，开的是那种格调很小的家庭诊所。医生拿出听诊器，在我心脏上听。我身上被母亲盖了条薄薄的被单。医生，通常是没有性别的，我别过头，依旧还是不习惯。 挂针。吃药。拍片。母亲又不知从哪搞来黑糊糊的药粉，放在黄酒里，要我一天吞好几次。粉末状的药粉难以下咽，苦极，又干，黄酒味道又冲。常常喝了不到一半，胃绞痛着，喷射出来。 生不如死，半边身子依然麻木着，右手臂不能抬起来。天热，母亲把电风扇放在我床头，吹着。她拧了湿毛巾，替我擦身，敷药，换药。她守在我身边的时间增多了。 我才发现，她也像母亲的。也许以前我一直没有给机会她做母亲。 网上的朋友舟，替我祈福，也替我弄了一包包的药粉来。我从此日日吞咽着黑色的粉末，嗓子干到呕吐。然对莫名其妙的偏方一向信任，这样的信任，竟使身体慢慢恢复知觉。 可以抬起身照镜子时，头发纠成一团，眼眶深陷，状如恶鬼。右手差不多可以抬到水平位置，我自己慢慢移到卫生间，放了水，徐徐淋到身上。 僵硬多日的身体慢慢恢复柔软，我捏着自己的皮肉。啊，还活着，生的气息，多么好，多么好。生命原来这么美好。我竟然日日糟蹋。 母亲。父亲。我知道自己错了。积贮多日的泪，汹涌而下。 鬼门关里，我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母亲日日守在我身边，没有再跑出去。她甚至会慈爱地摸一下我的头。有一天，居然喊了我一声：宝贝。我吓了一跳。大羞。 我们还不懂得如何表达感情。我痛时替我穿衣服，碰了我一下，我都是羞涩的。我们分别太久，都快不懂如何做亲人。亲人血脉里的至亲感觉，在我撞车时，自然又回来了。 养伤时，我甚至咀嚼出几分幸福。母亲，第一次这么久地照顾我。她摸索着烧饭，不再怕惧煤气炉“蓬”地火焰跳起。她也慢慢地摸着学打电话。找医生，交电费，开信箱，她慢慢地都一一会了。 我来广州前，回一趟家，存一张建行的卡与存折，卡我带着，存折给她。反反复复地告诉她，怎么去取钱，怎么摁密码。密码不要丢啊，我写在纸上了，身份证和存折千万不要放一起，不要告诉外人你有建行存折啊。我在广州会每个月给你存钱的，你拿了去建行取。你去XX街的建行去取，那里的小姐服务态度好，我都认识的。我的名字她们都知道，你记住了吗？你真的记住了吗？我一千万次叮嘱着，把小鸟托付给母亲，要喂水，要吃小米，别晒着它。整理衣服，买车票。行李都收拾好了。我走的那天，是夜里两点的车，没有叫母亲送我。那时，她比以前会自理生活了。我该放心了。 我不喜欢别人送我，况且是深夜，来来回回的，母亲的身体会吃不消。 上车前，母亲居然还是跟了来，深夜里，走的一头汗。她买了一兜的水果——苹果、矿泉水。用力塞到我手上。我佯装嗔怒：拎不动了，啊。叫你不要来，不要来，你偏偏要来，呆会知道怎么回去吗？打个车吧，十块钱就到家了，你别省啊。母亲点头称是。 车开出站台时，我恍惚，自此我离开母亲了，我曾经很想脱离她的，终于有机会了，我却觉得万箭钻心，依依不舍。 母亲瘦小的身影，在站台越来越远。挥手自兹去，她黑了许多，老了许多。浮浮沉沉，岁月无情，她脸上刻下深且纵横的皱纹。再不是花枝招展在舞厅里醉生梦死的母亲了。 我坐在火车硬座上，二十个小时能到异乡——广州。我静静地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脸上热辣，心里堵的难受。母亲远远淡去的蚁般的身影，在脑海里定格拉过。她慢慢老去，我长大成人。我的母亲，车水马龙中，我曾经抓着你的手不放。我忽然很想大喴一声：妈妈！ 来广州，马不停蹄奔波，找好房子、工作，才给母亲挂了个电话：我一切都好，你在家里放心啊。我发了薪水会马上寄给你的，你不要担心啊。 感觉到母亲在那边不断地点头。声音也欣慰许多。隔一个月，我就挂一次电话回家。她的声音，照旧地愉快。 广州天亮的早，阳光也灿烂。走在街上，蓦地想起，母亲如果和我走在这街上，会怎么样？拥挤无比的车流会不会吓了她。想起我可能又要千万次叮咛她小心车，不由烦恼，又不由微笑。 有一次打电话回去，我对她描画着未来大饼：以后我接你过来，你千万要保重身体。她鸡蚀米似地点头，我知道她脸上绽开难得的笑容。挂了电话，我对自己说：撑住，撑住。目标何其单一，我们的生活，还有许多人。 二OO三年，十一、二月，忙到昏天黑地，疲倦、苍老袭击着我。我一时不愿意打电话回去。黑森森的都市张着大嘴吞噬着每一个到广州的青年，我不过是芸芸众生里，最平凡的一个。 十二月月底那几天，忙乱的工作，连夜昏天黑地加班，回来倒头就睡。梦里却听到母亲绝望地喊我，鸡爪似的手，溺水般揪着我。醒来阵阵莫名的心悸。我有不详的感觉。QQ上原来的邻居告诉我：你妈妈被车撞了，正躺在医院里。我的血登时涌到脑上，慌乱拨电话回去，小灵通留给她用。母亲在医院病床上接了。喂地一声接通，我心安定了些。她小孩诉苦似的告诉我：走在街上，一辆保险公司的车横穿过来，把她从后面撞了一下。她马上摔在地上了，不过没什么，脑子还清醒，脸破了，还没有照镜子，不知道怎么样。司机还好，这几天的住院费都是他付的，他很怕呢，我不会告他的了。 母亲唠叨了很久，还带着笑。她居然是笑嘻嘻地告诉我的，轻描淡写，但我听得出她压抑的痛。 手能抬起来吗？我问。不能。能走路吗？不能。腿骨断了，医生说要养好久。是啊是啊，我强压着把司机一刀砍死的愤怒，对母亲说，你好好养病啊。不要担心医药费，我会想办法的。 不要了不要了，那个司机会付的，你什么都不要管。母亲急急地说。唉，你好好休息吧，我天天出差，连电话都没时间打呢。我知道的，母亲回答我。声音渐渐地轻下去，我好累，想睡一觉…….她慢慢地咕哝着睡去，电话里响起急促的嘟嘟声。 睡吧…….睡吧。我心痛的几乎站不住脚。挂了电话后，我在想她以后怎么生活，还好，她的意识很清醒。我着急的几乎要飞回去，守在她病床上。可我什么都不能做。 往她建行的银行卡里打了一些钱。后来查帐，她居然长达两个月都没有动过。不过我告诉她，我打了钱了，你好好养病吧。不管发生任何事，任何困难，我都会照顾她的。接下去她怎么和司机打官司。要索赔，被欺负，怎么想着不要被欺负，结果还是被欺负了。她诉说着，一个人拖着伤腿蹒跚地跑到别人公司里，又不知怎么找人，常常茫然地坐在那里，被人嘲笑着赶出来。我听得肺欲气炸。可我又无可奈何。我只有安慰她：以后我接你来广州啊。我会努力工作的，你放心啊。 我经常想家，会想起母亲。这个和我一生纠缠的女人。带着她的血毒出生的我，我走的再远，想起她，我心里依然安心的。母亲，步步与你血污相连。我是她的孩子，她有时也是孩子，我们相互依赖，共渡岁月，她会思念我，我是大地的孩子。我永远是她的孩子。 你是大地的孩子， 也是幸福的孩子， 走在再远都没有关系。 我曾经以为母亲不会给我力量。流年似水，我逐渐发现，我何尝不是依靠母亲给与的力量在生活，她的单纯、乐观、忧伤、纯朴、矛盾，时时都在影响着我。她像一面镜子，告诉我绕开她曾经走过的弯路，她的生命遇上过的沟沟坎坎，我日后可以避开，她凝重的一生，活着的快乐，活着的纯粹，受过的皮肉伤，整个灵魂依旧在老去洗的更干净明亮。她曾经告诉我，我小时候刚出生没有人喜欢，被扔到河里，她心疼万分找到我，抱着我，哭了好久好久。为了这一句话，我可以原谅她的所有过失。只因她曾经，万分温柔地做过母亲。 她是母亲。她永远，是我的母亲。尘世的生活滚滚车轮，碾碎一切。 她使我不再只满足自己，在艰巨工作中承担起一份应该有的义务。母亲，何尝不在自己成长的过程中，教会我成长。那些无望的挣扎的日子，我们都一起渡过。所有的伤害，都可以忘却，永恒的心痛。世界会被另一个世界所取代。对尘世的迷恋，深入骨髓。 唯有这种依恋，让生命得以存在。因为死亡太过仓促，女儿，在母亲的生命里，延伸着生命的喜悦和悲伤。 孩子，在母亲的扶持下骄傲站立。母亲，你在衰老，女儿延续你的女儿生命，母亲——你使女儿的生命更完整。那天在观音庙，双手合十，虔诚求佛佑母亲早日康复，健康长寿。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蔡志忠漫画里有一个小故事，有一虔心向佛的书生，要去远方求佛。智者告诉他，如果你千里迢迢，有人倒踏鞋跟，扑门而出迎你，那便你的佛。书生一路求着，无果，他疲倦星夜归家，轻轻敲门，家里白发老母倒踏着鞋，热泪纵横，迎头张开双臂，大喊着：孩子，你终于回家了！书生拜倒，佛原在眼前，在心里！星光下，皎皎月光，佛意自显。 一年了，我没有回家，归家的念头十分强烈，我知道我会像漫画里的书生一样，曾经辗转求佛，求不得，倘若不远千里回到家里，母亲亦会热烈相迎，鞋跟倒踏，母亲，当你懂得、尊重感情时，你亦是永恒照耀我前行的佛啊。《坛经》中说：“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参禅，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若能钻木取火，淤泥定生红莲。”道在那里，道在世间，不离世间。 智慧观照世间，你是我黑暗灵魂的终极舞蹈。母亲…… 2004年8月2日 那天，从新疆出差回到广州，查住处的来电显示，有家里的区号，是母亲半个月前打的。我心悸了一下。母亲打过电话来。她很少打电话给我，我无法想像她拿着我的电话号码，箩筐大的阿拉伯数字写在纸片上，高举过头顶，在光线下努力地辨认──她的眼睛很早前就看不清小东西了。何况电话机巴掌的键盘，上面纤细的数字鍵一个个摁完对她来说是很吃力的事。 我记得她的眼睛，曾是那么水灵秀美，双眼皮，大眼睛。有人说我的眼睛长的像母亲，又有人说长的像父亲，不管长的像谁，都是大眼睛，双眼皮。父母俩，唯有眼睛长的相像：睫毛长长的，黑亮，深邃。他们的眼神，十分忧郁。 在母亲嘴里，得知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或许经过记忆的筛选，一切都有了水晶光泽和金属质地。 时光流逝，他们面貌渐渐相像，走在街上，有人说是兄妹。母亲比父亲小了十岁，怎么也不像兄妹吧。家里的黑白老照片翻开，清一色可笑的列宁装，双排扣，红宝书庄重在摆在胸口，一颗红心，还挂着毛主席像章。这是他们青年时期最时髦的衣着：绿军装，黄书包。母亲乌黑的长发，曾经编过辫子，垂挂在胸口。年轻总是丰盈而美丽的。他们脸上，写着那个时代青年单纯与严肃。他们结婚时，大号搪瓷杯上镌着毛泽东的狂草书法：为人民服务。母亲唯一的嫁妆，一口乌黑沉重的樟木箱，箱底压满沉甸甸的毛主席像章，我曾经一个个把玩，上面的挂钩剌过我的小手掌。渐渐地，随搬家次数一多，均失落了。 母亲的嫁妆，还有一套崭新的《毛选》，父亲回赠母亲的，也是一套红皮《毛选》。扉页写着：1969年。 父亲的字，有一点像三毛的。倾斜、有力。我有一回瞧见了三毛的真迹，拿去和父亲说：你的字像三毛呢。他笑，他不懂谁是三毛。不懂我幼时的心，幻想和三毛一样，跨马横鞭走江湖。 父亲去世时。母亲悲痛，内疚。去世前，他们大吵过。母亲开始自闭，每天倦在床上，幽幽哭泣，欲哭瞎双眼。屡屡恶梦中惊醒，瑟瑟地点起一枝烟。房间时常笼罩着烟味，她长久不能自理。眼睛疼，怕光。她惊恐双眼长白内障，和外婆一样命运，外公去世，外婆也哭瞎双眼，开刀只能看一条缝，可以摸着门闩，在灶间辛勤劳作。 我带她去看病，牵她的手。仿佛儿时，她牵我。 她很乖，我牵她时，温存地贴在我身边，车水马龙，我焦虑回头，如果她脚步慢，我会大力呵斥她快点。我的脾气，因父亲去世变的极坏。母亲哭泣时，我唯有轻轻拍她的肩。她斗大的字不识一个，阿拉伯数字勉强念完。连家里电话号码我都要一一写好，用硬纸卡别在她包里，她出门，我要叮嘱再三，不要让车撞了她。 我变的很操心，唠叨。唠叨完了我会很沉默。母亲脱离她原先的朋友，如孩童，乖巧地与我生活。 一老一少，我开始给家里换灯泡、换煤气罐、修水笼头。哪里坏了我都去修，修不好我去找人。还要提防着母亲不要碰坏东西。起初，她和我一起生活，开煤气灶，她会被“蓬”燃起的炉火吓一跳。不要怕，我耐心教她。相依为命的生活折磨着人的神经。 记忆中，她仿佛是我的前半生，我们只是换了个身份。 父亲去世前，她有一帮玩的朋友，她们经常跳舞，出没歌厅。享受男人目光追逐。我有时陪她去，怕哪个无良男人，欺负了她。 我的舞步，在舞厅里练了一星期，便能带母亲自如旋转舞厅各个角落。她的眼睛，适合在黑夜，在那些阴暗的角落，燃起一枝烟，悠长地吸。仿佛吞吐之间，有种微妙的放纵。我常去小店给她买烟，一包一包地买。久了，我也开始抽。苦涩的烟味，原来也有几分甜的。 我带着母亲跳舞，我的步子很潇洒。我一人跳着，很多男人围观，有人硬拉我跳。我用力甩开男人。几缕刘海垂在脑门，被汗浸湿。我们，何时舞出黑暗。 我和母亲，一度没有光明的日子。她瘦小的身躯，我搂着她跳舞时，盈盈一握。她穿长裙，散开的裙子花也似的在舞厅灯光里旋转。我想她快乐，母亲。我曾以为那是快乐的。 母亲总是单纯地笑，没有心机，把钱借给别人，不知道要回来。她也借钱，或者我给她。她不会问我要，只是掏出钱包，又瘪了。然后我抽百元大钞给她，让她放好，不要弄丢了。 有时很烦她。莫名其妙的烦，每天气急败坏地生活，她无心的过失在我看来也是寻衅肇事的方式。出生与死亡都是累赘。父亲猝然死了，尽数扔给我：他一生破败的感情和陌生的女人——我要与她同在屋檐下。 我们分开已十余年。母亲的身影，淡化到儿时的微薄记忆。我再叫她时，母亲。父亲去世出殡那天。风雪刮过耳朵，呼呼地响。我冷眼看她顿足大痛的样子。我紧紧地拉了她。我们紧靠着，仅存的体温温暧着彼此，在雪地上，扶持她，不要跌下。我剧烈发抖，唇咬出血，咸腥的血丝丝渗进齿。我血里有她的血，她血里也有我的血。死亡教我珍惜剩下的亲人。 我唯只想给她一个家。如果那些男人给不了她。我以为我暂时可以给，我故作严厉的表情，怯懦抛在脑后。 母亲，却一天天地病下去。中药，西药，两年，我都在药味里渡过。她如此虚弱，连累我也要病倒。生病是否是她忏悔的一种方式？忏悔她近十多年弃我与父亲于不顾的罪孽。 她的朋友有时打电话来，被我狠狠地挂了。我讨厌她的那些朋友，在一起就知道吃吃喝喝，我问她，可不可以不要和那些人来往。 扒手，强盗，妓女，大官，税务，工商。走马灯似的。 天堂一度是美丽的。母亲的身份，在我脑海里成为一个萎缩在墙角的剪影。她有时也出去找事做，走很远、很久的路，挣了一点钱，马上买了烟和卤味回来，甚至会有一瓶酒。她手散，钱到时马上用掉。我不喜欢喝酒，但她买回来，我便拿两个杯子，一人倒上一杯。默默地喝。父亲的遗像挂在堂前。初一，十五，母亲点上三柱香，叫：老头子啊。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会这种叫法。香一燃，把房间弄得烟雾缭绕，她要拜很多神，观音，菩萨，土地公公，还要拜父亲。初一要烧纸钱，十五要去公墓。 岁月模糊记忆不堪的脸，母亲还是走了。 她比我更喜欢自由。她是那种依靠本能生活的人，呆闷了便换一处。只是有时会回来，洗个澡，睡一觉。我给她留一间房，时时打扫一下卫生。想起以前家养的猫，出去玩累了回来，绕着脚咪咪地叫。 我买了电脑，我并不寂寞。母亲开锁回来时，我回头瞧她一眼，继续上网。我再也没有陪她去舞厅。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她不舒服时，躺在床上，呻吟，六月天盖着厚厚的棉被。我去摸她的脑门，滚烫。去看一下吧，我说。不用，她说。为什么不看，我说。花钱，她说。有病不看，等死啊！我愤怒了。为什么不好好地保护自己，不生病就不花钱了。我双脚跨出房门，生气地把门摔上。 爱惜自己啊，爱惜自己啊。为什么没有人和我说这些。反而要我一次次和年纪比我大一倍的人去说。 我累的要死。我讨厌这种颓败、卑贱、令人恶心的生活。我的真情留不住任何一个人。她需要我时，回来睡一下。不需要我时，我根本不知她云游到哪去。 徒生出许多恨意来，绝望的要死的相处。 直至我撞了车。自行车摔的稀巴烂，二帕在电话听到我濒临死亡的声音，在电话里呜呜哭出声来。我半边身子全部失去知觉，僵痛地躺在床上，是一个三轮车车夫送我上楼的。兜里的钱全给了他。他问我去医院吗？我摇头，不知道多少钱，我不去。挣扎回到家里，炎热的夏天，衣服都烂了，膝盖骨头都露出来，只有腿上的血。还好，清醒地感觉到痛。身子却一动不能动了。家里阴沉沉的，没有一个人。 母亲回来了。她在外面流浪回来了。一包衣物扔在床上，走到我房里，看我一身血躺在床上，吓了一跳。怎么了！她跑来凑近看我。撞伤了。我无力地摇头。她打来水，给我擦身子，我乖乖地一动不动，转过头……长这么大，她是第一次触碰已长大成人的女儿吧。湿毛巾自我的脸、胸、乳房、小腹、腿……一路擦下去，水换了好几盆。血水渐渐变清水。 去看一下医生吧。母亲果断地决定。不去。我摇头。没有钱。那我找一个医生来吧。她嗵嗵嗵地跑下楼。 一个年轻的医生被她找来了，是她那些朋友里介绍的，开的是那种格调很小的家庭诊所。医生拿出听诊器，在我心脏上听。我身上被母亲盖了条薄薄的被单。医生，通常是没有性别的，我别过头，依旧还是不习惯。 挂针。吃药。拍片。母亲又不知从哪搞来黑糊糊的药粉，放在黄酒里，要我一天吞好几次。粉末状的药粉难以下咽，苦极，又干，黄酒味道又冲。常常喝了不到一半，胃绞痛着，喷射出来。 生不如死，半边身子依然麻木着，右手臂不能抬起来。天热，母亲把电风扇放在我床头，吹着。她拧了湿毛巾，替我擦身，敷药，换药。她守在我身边的时间增多了。 我才发现，她也像母亲的。也许以前我一直没有给机会她做母亲。 网上的朋友舟，替我祈福，也替我弄了一包包的药粉来。我从此日日吞咽着黑色的粉末，嗓子干到呕吐。然对莫名其妙的偏方一向信任，这样的信任，竟使身体慢慢恢复知觉。 可以抬起身照镜子时，头发纠成一团，眼眶深陷，状如恶鬼。右手差不多可以抬到水平位置，我自己慢慢移到卫生间，放了水，徐徐淋到身上。 僵硬多日的身体慢慢恢复柔软，我捏着自己的皮肉。啊，还活着，生的气息，多么好，多么好。生命原来这么美好。我竟然日日糟蹋。 母亲。父亲。我知道自己错了。积贮多日的泪，汹涌而下。 鬼门关里，我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母亲日日守在我身边，没有再跑出去。她甚至会慈爱地摸一下我的头。有一天，居然喊了我一声：宝贝。我吓了一跳。大羞。 我们还不懂得如何表达感情。我痛时替我穿衣服，碰了我一下，我都是羞涩的。我们分别太久，都快不懂如何做亲人。亲人血脉里的至亲感觉，在我撞车时，自然又回来了。 养伤时，我甚至咀嚼出几分幸福。母亲，第一次这么久地照顾我。她摸索着烧饭，不再怕惧煤气炉“蓬”地火焰跳起。她也慢慢地摸着学打电话。找医生，交电费，开信箱，她慢慢地都一一会了。 我来广州前，回一趟家，存一张建行的卡与存折，卡我带着，存折给她。反反复复地告诉她，怎么去取钱，怎么摁密码。密码不要丢啊，我写在纸上了，身份证和存折千万不要放一起，不要告诉外人你有建行存折啊。我在广州会每个月给你存钱的，你拿了去建行取。你去XX街的建行去取，那里的小姐服务态度好，我都认识的。我的名字她们都知道，你记住了吗？你真的记住了吗？我一千万次叮嘱着，把小鸟托付给母亲，要喂水，要吃小米，别晒着它。整理衣服，买车票。行李都收拾好了。我走的那天，是夜里两点的车，没有叫母亲送我。那时，她比以前会自理生活了。我该放心了。 我不喜欢别人送我，况且是深夜，来来回回的，母亲的身体会吃不消。 上车前，母亲居然还是跟了来，深夜里，走的一头汗。她买了一兜的水果——苹果、矿泉水。用力塞到我手上。我佯装嗔怒：拎不动了，啊。叫你不要来，不要来，你偏偏要来，呆会知道怎么回去吗？打个车吧，十块钱就到家了，你别省啊。母亲点头称是。 车开出站台时，我恍惚，自此我离开母亲了，我曾经很想脱离她的，终于有机会了，我却觉得万箭钻心，依依不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