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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正是月明星稀的一夜。
赤壁早已经远了,然而只一闭眼,便仍然是火海、燃船并红色的江水。待到辛苦辗转至于南郡的时候,才给人暂得喘息,从那洋溢周围的火光中透一口气。 桥吱嘎嘎升起来,曹操觉这声音可恶,然而也熟悉,于是便去搜索那记忆的丝缕,忽地觉得身在易州,等吊桥升起之后,便是一片白色。白色的孝帏,白色的纸钱,几个穿白衫的人跪在公廨里,抬头看见他就痛哭。他几步冲上前,看见上面的棺材中,是那高而消瘦的青年,脸也是白色,然而面目宁静,睡着似的。他忽然想,这青年不过真的睡着了,而到了明日,又会起来,给他出一些奇谋,甚或横了心跟他争吵。然而过来一个白衫的人,捧给他一个锦囊,说是祭酒大人生前留的信。生前?他明明知道,此时却仍然大吃一惊,转而又觉得荒唐可笑,不明白为何与这青年的相知一场,竟是以送敛终。他于是觉得钻心的痛,一种声音便冲出喉咙来: “倘若奉孝在……” 他立时清醒过来,知道仍然身在南郡。那吊桥早已经升起来,然而里面并不是白色,而是浓黑的,仿佛正对着自己张开深的大口。他觉得胸闷,挥鞭进了城门,便命守城的曹仁置一些杜康送来。然而?到了,主臣却都没有谈兴,只好沉默地相对,一边喝。及至三更,谋士武将大都已经回去,剩下张辽,醉意也早有些浓烈了。曹操便摆手,是要他也下去。 张辽于是欠起身,然而并不即走,凑近了说道:“生死都是无常的事。丞相还是宽心些吧。” “你对。”曹操说。然而又忽觉得不对,于是问道:“什么生死?” “程大人告辞的时候,乘了酒醉,说早先丞相的大恸,明为郭先生,内里却是讽喻的意思。我听的清楚,然而并不信……” “文远,”曹操看他一眼,知道是醉话,于是说道:“明天见了仲德,问他可听过伯牙子期的事。” “丞相?” 曹操很觉得累,不愿再说话,只软软地摆一摆手,要张辽下去。 张辽于是拜了一拜,晃晃悠悠地出去了,偌大的厅堂这时候便只剩下曹操一人。他掂了掂案上的樽盏,全是空的,于是吩咐下人再去取些酒来。他独自喝,不久便有些自失,身子一醉,撞翻了近旁的灯台。那烛火便灭了,教眼前一暗,却分明看见西落的满月的清辉,充塞宇内,寒冷却皎洁。他忽然感到无可名状的孤寂,是从前所未曾经历过的。 “郭奉孝年不满四十,相与周旋十一年,阻险艰难,皆共罹之。又以其通达,见世事无所凝滞,欲以后事属之。何意卒尔失之,悲痛伤心!今表增其子满千户,然何益亡者!追念之感深。且奉孝乃知孤者也,天下人相知者少,又以此痛惜,奈何奈何。” 这是他早先写给荀彧的信。而在这样的孤寂的夜里,他望着洒满全地的月辉,心中反复诵着那信的结末一句; 谢秀便奔 ,看见一名高而消瘦的青年,正站在那如水的月辉中,目光如炬,似乎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的样子。 “奉孝!”他失声喊道。那青年的影子便应声摇曳碎散了,只一刹那,便融进清凉的月光,再也找寻不着。剩下这偌大的厅堂,仍然是不可名状的深浓的孤寂。 他觉得心头猛地一痛,泪水流了下来。他于是依着桌案,低声哭了。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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