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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起初的战事,并没有一丝胜望,三天两头是受袭、死伤和缺粮的消息。一直煎熬到九月,用计劫了袁绍的粮车,一并俘虏千余人,才似乎浓黑的战事中闪出一点转机的微光。 曹操那紧皱的眉,终于微微舒展些,于是召集了左右,计议再往 诔步倭 。正是主意拿定的时候,徐晃进帐来,请示如何置办那千余的降兵。 曹操听到降兵两个字,忽然涌出无名的怒火来,把浑身烧得疼痛难耐,仿佛前一阵进退不得的窘迫全要归结在这一千人的身上。 “割了鼻子,放回去十余个!”他断然说道,瞥一眼左右,正看见张辽眉头一皱。 “丞相!”嘉跨了一步,走到中间来。 曹操还想着张辽的眉头,这时候听见郭嘉说话,便回过头去看他,一面屏了火气,扬手让他说下去。 “丞相,这样地虐降卒,看似扬军威,却恐怕激起袁军死战的怒气来。” 笑话!曹操想,口中却说道:“袁军以多击少,总有娇纵的信心,我却要按他一下。” “但……” “奉孝,”他即刻打断他,一面眯起眼:“可看过《韩非子》?” “略知道一点。” “那就多看看。”他说。 郭嘉听了这话,看定他的眼睛,默然一阵,忽而说道:“丞相不曾听到哭声么?” “什么?” “没有什么。” 曹操便看到郭嘉脸上闪过去一丝不可名状的东西,说不清意味,却让他从顶上直冷到脚跟。他即刻觉得心房一阵悸动,继之是惶惑和难过, 并一些说不出的累。 “你们都下去。”他用手支了头,靠在案上,摆摆手说道。 各人于是都悄无声息地退下去。 郭嘉出了军帐, 心中想着曹操那疲惫苦怅的声音,觉得似曾相识,一时间却又说不分明;于是沉下心去想,渐渐忆起建安二年。那时候刚传来袁术称帝的讯息;有一夜,仍旧是议完事,曹操便留下他来坐谈,说到这乱世的时候,脸色黯然,那声音便是同样的疲惫和苦怅。他于是又想到那一夜看见的诗文,名字是《蒿里行》,起初还疑惑,不明白为何用挽歌来作题;直至读了全文,才又感慨这以古题写时事的妙处,一并也懂得了曹操那悲悯怆然的心境。 然而那悲悯的,一当高坐在帐中,却又是那样的铁血,叫人不信,这竟是同一个人。 “郭先生。” 郭先生?这称呼不错。郭嘉心里想着,这才忽地发觉张辽站在身后。他于是转过身,去看那黑瘦的面庞。 “郭先生仗义执言,在下佩服。”张辽的言语仍然干净利落,说完便冲郭嘉拜了一拜。 郭嘉一惊,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张不开口,心想这不苟言笑的人,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觉眼鼻一酸。 “多谢你。”好一阵,他才黯然地说道。 (2) 乌巢被烧,搅得袁绍的军心极惶惶,待到曹操统了八路兵马来攻打的时候,早已经不剩下一丝战心,全部溃散了。袁绍那日只有八百余骑逃去黎阳,剩下七万有余的大军,全都降了曹操。 正是月明星稀的夜,驻扎北郊的一部降卒,大约三万的人,被下了紧急的军令,是要就地挖阔而深的堑壕。于是领来一些锹铲,不多,大约十人分到一把,其余都是干拽筐提土的活。 张辽站在沟边,看那些挤在沟底的挥汗如雨的人,忽觉得这密麻麻的小东西,竟是如此脆嫩娇弱的,似乎伸出手指一碾,就能全部压碎了。然而,如何伸得出那手呢?这些小东西,全都是有血有肉的,全都是会哭会笑的,正如自己一样。 已交丑时,壕沟也有丈余深,并且开阔,张辽便去看旁边的夏侯渊和曹仁,奇怪那眼里竟都是淡漠的,似乎沟底只不过一些牲畜。他心头难受,便转过脸去看不远军营。那千帐的灯火宁静无声。这时候,他听到夏侯渊低声说了句什么,不太清晰,但霎时间就有了叫喊。他回过头来,看见沟上的兵们,正把那留在地面的揣进沟里去,之后是填土封沟,非常麻利。那挤在沟底的,明白那将有的事,立刻轰乱了,四面地挤着要逃,被践踏着的便发出凄厉的声音,而那挣扎着爬到沟边的,便被矛和刀重又赶回沟底去。 张辽憎恶这撕心裂肺的凄厉的声音。他并不怕攻城掠地的震怒的吼叫,却着实憎恶这凄厉的声音。然而隐隐约约,隐隐约约,似乎哀号中又夹杂了马蹄声,愈发地近了,他转头去看,见是郭嘉骑马飞奔到跟前,滚鞍下来。 这时候,叫喊的声音小了下去,或者因为逃生的无望吧,又或者是声音已经嘶哑了。叫喊的声音小了下去。土沙被一铲一铲往沟底浇。忽然有人唱歌,是低沉的声音,起先分外微弱,似乎风中的烛火,一闪即灭。然而立时有了人和上去,和上去,那声音便逐渐弥漫、扩大,似乎要响彻这死寂的原野——然而,仍旧是低沉的。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张辽起先憎恶那哀号,这时候又憎恶起这歌声来,因为虽然从容,却比那先前的更加揪心。而那声音愈大,他愈不安,似乎那声音已不是歌唱,而是另外一种什么,一时说不出名目,却又十分熟悉,像是…… “哭声……”郭嘉说道。 张辽听见这呓语一般的声音,一时间竟以为发于自己的喉咙, 于是一愣,立即回头去看郭嘉,见那消瘦的脸是惨白的,没有丝毫的神采,失了魂魄一般。 “郭先生……你……” 郭嘉听到他的声音,即刻回了魂,看他一眼,又看看沟底,后退了几步,一转身翻到马上,扬了鞭向营地飞驰过去。 “郭先生,等我!”张辽喊了一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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