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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弥衡是一个矮瘦的人,眼球白多黑少,看人总象在渺视。这时候正提着嗓子同曹操对峙,咿呀呀气焰颇盛。 曹操素不爱嚣张的人,一早烦了他,于是按住剑,斜着眼听他数落爱卿们。荀彧伊始,继之荀攸程昱,便到了郭嘉,结论是“可使白辞念赋”。曹操于是扫了席上那高而消瘦的青年一眼,见是从从容容的样子,既没有心生的愠怒,也没有佯装的沉静,心中忽然涌起些自惭,手便离了佩剑。然而一并竟也闪过去一丝妒意,只一丝,却让他心中添了点火,于是眼光移开郭嘉,却看见张辽手指一推,剑出了鞘。曹操即刻知道不容弥衡并非一己的专利,忽然觉得遇了大赦一般,周身都轻快了些,然而并不笑;等弥衡终于住了口,便带些轻蔑地说:“我正少了鼓吏,弥衡你来做。” 张辽听了这话,不动、不言、不笑,仍然按住剑,冷冷看定了弥衡。弥衡却不看他,只冲曹操冷笑一声,便昂头下去了。 “文远可知道不杀弥衡的道理?”这时候,曹操开了口。 张辽应声侧过脸,正对着曹操的眼光。 “不知道。”他回答,吐字干净利落。 曹操一笑,半眯眼看定他,一面问:“谁来代答?” 荀彧荀攸程昱都知道那意思,于是不言语,一齐去看郭嘉。郭嘉一直似听非听的样子,这时候抬了头,略一想,便仍然从从容容地说道:“这样虚名在外的人,若然杀了,天下便以为丞相没有容人的度量。因而不杀。命作鼓吏,是羞辱的意思。” “文远,祭酒说得可好?”曹操仍不愿去看郭嘉,只盯住张辽。 “好。”张辽依旧是干净利落地说道,右手一按,剑便合拢去。 并不好。郭嘉心想。这话是没有说尽的,也不能说尽了。不杀弥衡,令他出使, 就是借刀的意思。因而这不杀并非不杀,只是己不杀。这便是你。一向的宽宏,正如一向的睚眦必报。这便是你。 (2) 弥衡被黄祖杀过不太久,深冬的下午,又是酒宴,摆在丞相府的后堂。这一阵颇多的事,冀州的兵情,朝廷的人事,丞相的罔上,太医的行刺,搅得郭嘉早没了赴宴的兴致,这回又知道那酒席的内幕,因而仍然是迟到。 路还远,已经听得见竭力的骂声了,之后沉闷的一阵,是棒打在人肉上的声响。进了门,望见里面横躺一个血人,不动弹,死了一般。郭嘉知道是太医吉平,不忍多看,一声不响往自己的席子走。 “泼水。”曹操说道。 郭嘉坐下去,听见哗的水声;片刻之后,骂声又起来,是吉平苏醒了。 “再打。”曹操说道。 于是棒声又起了来。吉平却照样骂,打一下骂一声。 郭嘉便看曹操一眼,忽觉得那锥子的目光后面血红的一片,再一看,那脸竟然分外的陌生,仿佛一名新客。这时候,便感到耳朵里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是隐约的哭声,似乎婴儿,并不分明,却是惨煞人的。 “泼水。”曹操说道。 郭嘉回过神来,才知道吉平又昏绝过去,瞟了一眼,见那孱弱的身子皮开肉绽,仿佛穿着一件红褐交错的彩衣。 “丞相。”郭嘉开口说道。 “说。”曹操的怒气正鼎盛,这话也就带了火的味道。然而即刻想到这是郭嘉,于是心平和了些,转头去看他。 “丞相,恳请不要再打。”郭嘉说。 曹操眉头一皱,半眯起眼打量郭嘉,仿佛从不认识。 “再打。”他说。 “丞相,这样的恶贼,实在不足惜,然而恐怕死无对证了。” “停住。”曹操喝了一声,廷杖便停了。 “郭嘉匹夫,我一人作这事,和谁对证!”吉平的声音早嘶哑了,这时候抬起那血色斑驳的脸来,竭了力朝郭嘉吼道。 他并不知道秦庆童。郭嘉心想。 “奉孝说得不错,”曹操仍然半眯起眼看郭嘉,神色含蓄,让人觉着发冷:“今天董国舅不来赴宴,倘若现在打死了吉平,便错过好戏。” 郭嘉不动声色地看他。 曹操忽然觉得那眼光可恶。这是多年来的头一遭。 “奉孝,明天随我去拜访国舅,看看他的心病。”他说道。 “是。”郭嘉简短地说,仍然看着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落雪了。雪花散在堂外的石板路上,似乎瑟瑟有声,却使人更加感到沉寂。酒宴还没散。与座的大多觉得惶恐,都屏着声,苦苦地熬。郭嘉不再看曹操,转了头去望那翩翩的落白,切愿下个不停,直下到明天,集起厚厚的雪褥,盖住那将有的红腥。 第二日,吉平在董承的府里撞阶,殉了忠道。这之后,滥杀的门便大开了。董承、王子服一干刺曹的从犯,自然免不了死,然而一并被屠戮的,还有各人的全家,连董贵妃。 七百余人的血,于这似汉非汉的乱世,或者并不算什么,然而于那青年,却似乎惨伤的诘责,要不住鞭策本心。之后讨刘备,伐袁绍,南北地辗转, 以为终于已经淡漠了,淡漠了,谁知道只如点在冬泥里的种子,在心底扎了根,默默孕育。待到相持官渡的时候,这种子便遇了惊蛰一般,迅疾地发了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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