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她孤零零地站在深蓝的天空下，任凭寒冷的夜风打透单薄的外衣。远方忽而有流星划过，画出一道耀眼的银白色轨迹，好像—— 　　　　 　　“好像五光石穿破空气的感觉……”她闻声回头，发现他不知何时来到身后。 　　　　 　　“婵玉，夜深了，回去吧。”他轻声劝她。这是个心澄如水的男人——她感激得想对他微笑，却不觉泪水滚落脸颊。 　　“谢谢你，杨大哥。可……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他不再坚持，只是脱下长衣披在她身上，转身走回营帐。她望向他的背影，脑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张脸庞——那个有点急躁、有点憨傻、又有点色迷迷的家伙的丑得可笑的脸庞。相形之下，眼前的人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温柔，聪敏，能干，英俊……何况，她一直没有放下的就是他…… 　　　　 　　可是，为什么还会想着那个家伙呢？ 　　　　 　　“你告诉我啊，丑八怪！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放不下的反倒是你呢？” 　　仿佛又回到那一天。 　　　　 　　她和往常一样出阵迎敌，并没有特殊的预感。然而，就是那一天，她遇到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五光石急促地划过空中，发出流星般耀目的光芒。那是她引以为傲的绝技，没有人能逃得过它的袭击。 　　　　今天，一样如此。 　　　　那个自称是姜子牙门徒的怪家伙，还没能搞清状况，就已经被打了个四脚朝天。她的唇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调转马头追了过去。 　　　　不，她并不是想赶尽杀绝，虽然随父亲征战多年，她却还没有杀过一个人。对于她，战争并不是杀戮的代名词，而只是一种体味征服与胜利快感的游戏。她喜欢望着被打倒在地的敌人微笑，她喜欢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然而她还没有走近，就忽然被挡住了去路。 　　　　“不要伤我师兄。”一个清朗的声音，不带丝毫火气。 　　　　听到这个声音她几乎哼了一声——她早已习惯了两军阵前声嘶力竭的粗野对骂，在她看来，那种语气才是属于战争的，而不是这么温文尔雅的调子。她带着点嘲讽的冷笑，仔细打量来人。 　　　　没有叮当闪烁的战甲，也没有柔长斑斓的花翎。一袭水蓝色的长袍，和白马、银枪，组成的是一幅洁净飘逸的图画。这就是他带给她的第一印象：飘逸，但，仅此而已。熟悉了火爆战将的她，习惯地轻视他的实力。 　　　　她不耐烦地抿了一下嘴角，挥刀向他砍去。 　　 　　　　 　　　　　　２ 　　 　　　　夜，更加深了。又一颗流星，拖着明亮的银白色尾巴划过天际。他说的没错，那的确是五光石穿破空气的感觉。 　　　　她正是因为喜爱五光石那种耀目的光彩，才会去练习使用它。 　　　　五光石发出最最耀眼的光亮的时候，也是速度最快，而威力最大的时候。 　　　　她发出的五光石，亮得就像是流星。 　　　　 　　　　她几乎是幸灾乐祸地看着五光石向他飞去，想象着它打在那张比哪吒和黄天化还要英俊的脸庞上的后果——前两者就曾因此而狼狈不堪，至今羞于同她再次交战。 　　　　她承认这样想有点卑鄙，但若不是他的枪法漂亮得令她无地自容，她不会这样仇视他。 　　　　五光石如期命中，但，他却丝毫没有损伤！ 　　　　她不知是该愤怒还是惊慌：竟会输在一个她轻视的敌人手中。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拨转了马头，重新向他冲去——如果就这样败阵，她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３ 　　 　　　　她抬起左手，手腕上那道细细的伤痕，由于夜色浓重而几乎湮灭了。她轻轻地抚了一下伤痕，伸手入怀，拈出那根彩色的鸟翎来；夜光让它发出幽幽的蓝色。 　　　　她用右手举起鸟翎，不让泪水滴在上面；左手背到了背后。 　　　　 　　　　他来拜见主帅的时候，她正在自己的帐房中，抱着受伤的手腕，踢倒一切可以踢倒的东西。战败带给她的心灵创伤，还大过肉体上的——对方下手很有分寸，枪尖只是刚刚触到她的手腕，就立刻缩了回去——然而这只会令她更加愤恨，愤恨对方的手下容情，和自己的技不如人。 　　　　她踢到帐中最后一张没倒的桌子时，他寻声走了进来。 　　　　“你是谁？谁叫你进来的？”她一下子就找到了新的发泄对象，对着他大吼。 　　　　“我叫……”他刚要老老实实地回答，却望见了她在愤怒中还如此美丽的容光。霎时间他忘记要说的话，只顾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 　　　　她不禁笑了出来，为他那副傻相，方才的不快暂时消散。“叫什么？你倒是说呀！”她推了他一下，却不小心碰到受伤的手腕，疼得吸了口气。 　　　　“你受伤了？”他突然急切地问，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起她的手腕端详，没有察觉她脸上泛起半羞半怒的红晕。“没有关系，”看了伤口他笑着说，“我这里正好有药。” 　　　　她有点惊异地看着他自作主张地拿出一小瓶药水，和一根彩色的鸟翎，然后轻轻地用鸟翎将药涂在她手腕的伤口上。她也奇怪自己竟会任他——一个好像有些憨傻的陌生人——随意作为。也许是愤怒过后的平静吧，她想；而涂过药的手腕的确感到了舒服的清凉。 　　　　“谢谢你。”她随口说，然而他却立刻手足无措起来。 　　　　“不……没……我……”他语无论次地结巴了一会儿，突然吸了一口气说，“小姐，你真美！”然后就逃一般地冲出帐去，连药瓶和鸟翎也忘在桌上。 　　　　她愣了一下，随即被他慌张的样子逗得开怀大笑起来。 　　　　后来，她知道，他叫“土行孙”，是来助她父亲攻打西岐的。 　　 　　　　 　　　　　　４ 　　 　　　　深蓝色的夜，依旧宁静，一切仿佛都没有变。连那些星星，都和那天夜里毫无二致。 　　　　 　　　　庆功宴开到很晚，她坐在席间，已经是睡眼朦胧，可父亲，还有他，仍然在你一杯我一杯地灌酒。 　　　　“元帅，你要是早、早用我的话，今天攻破西岐就、就不在话下、下了……”她听到他带着酒意，得意地对父亲说。事实上她也相信，这句话中夸口的成份很少，然而不知怎么，她竟有些轻蔑地想：这根本不可能——要是“他”出马的话…… 　　　　显然父亲并不像她这么想，因为他和其他将官一同，发出一声赞同的欢呼。一时间又是热烈地劝酒。她不想再听那些溢美的词令，便借着困意，伏在了桌上，将头埋进臂弯。 　　　　迷迷糊糊地，她听到父亲的声音：“土、土将军，你、你要是能助我攻、攻破西岐，我就把女儿许配给、给你……” 　　　　她猛地抬起头来，就看到父亲醉醺醺的神态，和那家伙色迷迷的眼光。“爹，你不是说真的吧！”她大声地问。 　　　　“小、小姐，元帅怎、怎么会开玩笑、笑呢……”他借着酒意，大胆地盯着她；他的眼神突然让她觉得很恶心。 　　　　“不、不是开玩、玩笑！”父亲举着个杯子，在众将纷乱的赞美声中站了起来，“本元帅一、一言九鼎……” 　　　　她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酒意与困意全都烟消云散。她想说些什么，却紧紧地咬住了下唇，转头冲出了帐外。没有人追她。 　　　　她跑到西岐城门前，才止住狂乱的脚步。夜色掩蔽着她，没有被任何人看到；此时的她，仿佛是个幽灵。 　　　　深蓝色的夜，宁静得没有一丝声响。空中的星斗，如同蓝幕中散落的银屑闪烁。西岐城中，一片寂静，看不出任何战争的痕迹。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何会跑到这里来，心里是一片混沌。令她生气或者说迷茫的，不是父亲的酒后失言，将自己卷入一件荒唐的婚约；然而，她却因此看到了自己的心意，和她真正爱着的人。 　　　　她竟会爱上他，那个温文尔雅的人，那个水蓝色飘逸的人，那个将自己的骄傲抛入尘土的人…… 　　　　他，有一个和他的人一样独特的名字——杨戬。 　　 　　　　 　　　　　　５ 　　 　　　　当她听说他要用地行之术潜进西岐城去刺杀武王时，他已经出发了。她突然不明所以地焦急起来，跑到营外去等他。她不能解释为何如此焦急，因为她并非为了他的安全，而是为了那个荒唐的婚约。 　　　　可当他狼狈不堪却是安然无恙地归来时，她不知为什么舒了一口气。 　　　　“小姐？你、你怎么在这儿？”看到她，他结结巴巴地问。 　　　　“你先回答我，事情办得怎么样？”她克制住急切的心情，装作淡漠地发问。 　　　　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她也知道没能成功，心中几乎是一阵狂喜。而当她听到他老大不情愿地从齿缝间挤出“他”的名字来时，再也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了。她没有想到，竟然是“他”，阻止了这个令她苦恼的婚约的实行——这是天意，还是缘分？ 　　　　望见她的笑容，他又呆了，早忘记了什么战争，什么西岐。“小姐，你、你真美，我、我、我喜欢你……”他冲上前来，似乎想抱她，她闪过了。 　　　　“你喜欢我？”她轻蔑地问，丝毫不相信他有所谓诚意。 　　　　“是……是的！”他坚决地点头。 　　　　她从鼻中发出一声冷笑：“你既然喜欢我，为什么还会中人家的美人计被擒？” 　　　　他的脸“腾”地红了，不知是因为惭愧还是愤怒：“谁、谁叫那个女的……” 　　　　“长得比我漂亮？”她冷冷地问，“所以你就见异思迁了？而你还说喜欢我？” 　　　　“不，不是！”他突然大叫，“是因为……因为……因为她长得好像你，看到她，就像看到你，我一下子就完蛋了！” 　　　　这次轮到她发愣了。而他却突然扑了上来，抱住了她。“小姐，我、我真的、真的喜欢你……” 　　　　他住了口，用他的唇压住了她的。 　　　　一时间她觉得天旋地转，心里除了惊讶，没有其他感觉。他吻得那么粗暴，那么热烈，令她无法反抗，也不知为什么不想反抗。从未拥有过的感受围绕着她，让她沉迷于慌乱的陶醉中。 　　　　但这陶醉没有持续许久，她脑中的水蓝色影子一下将她唤回现实。 　　　　他怎么敢！他！这个丑陋、好色、粗鲁、白痴而无能的家伙！她愤怒了，狠狠地咬了下去。 　　　　“滚！你滚！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你这个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她推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他呆在那儿，微张着口，任血从唇上的伤口滴落。 　　　　从那天起，她不再在他面前露出笑容。当必须要和他说话时，她叫他“丑八怪”。哪怕是后来降了西岐，成了亲，也是一样。 　　 　　　　 　　　　　　６ 　　 　　　　她不记得冲出大帐前，对姜丞相说了什么。她的脑中，已经被愤怒和迷茫胀满。难道这是命定的劫数，自己永远无法逃开这场荒诞的婚姻？ 　　　　“婵玉，恭喜你啦！”哪吒、黄天化那群家伙，嘻皮笑脸地望着她，还想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他们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明白！ 　　　　“滚滚滚，统统给我滚！别来烦我！”她挥舞着双臂，像轰苍蝇一样把那群家伙轰走。 　　　　“婵玉……” 　　　　“不是说过不要烦我了吗？”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转身大叫，却迎上他清澈如水的目光，“杨大哥？……你……也知道了？” 　　　　他微微点头，深刻地注视着她：“不过，你似乎……不大高兴？为什么？” 　　　　为什么？连你都要问为什么吗？你已经夺走了我所有的骄傲，还要我放弃最后的自尊吗？ 　　　　她生硬地转过头去，咬住下唇，唇上登时出现一道血痕。 　　　　“难道……真的是因为我？”她倏然回头，眼中放出明亮的光芒；他却避开了她的目光，“土师兄对你一片痴情，婵玉，你不该错过……” 　　　　她的心陡地沉了下去，语调就变得生硬而酸涩：“他？他知道什么？” 　　　　仿佛是一声叹息：“他什么都知道……就是他对我说……” 　　　　“哼！”她不由得发出冷笑，“也是他叫你来劝我的吗？” 　　　　“你想会吗？”他露出令她不习惯的冷傲微笑，“婵玉，我无权左右你的意志；我只希望，没有成为你做出选择的障碍。” 　　　　她本已为失去的骄傲一下子被点燃了：“哦？是吗？那么，很幸运，你没有！” 　　　　三天后，在姜丞相的主持下，她嫁了他，成了“土夫人”。 　　 　　　　 　　　　　　７ 　　 　　　　桃花马在她细致的刷洗下满足地喷着气，前蹄在青石地面上敲打出有节奏的答答声。 　　　　她将擦得闪亮的马鞍装上马背。 　　　　她披上金色的连环锁子战甲。 　　　　她把装着五光石的袋子佩在腰间。 　　　　然后，她提起修长而锋利的柳叶刀，跨上战马，来到渑池县的城门前。 　　　　“叫张奎出来见我！” 　　　　一骑女将出城：“你是什么人？” 　　　　“我是西岐土行孙将军夫人，邓婵玉！” 　　　　这句话已说过几千几万遍，但这一次，是绝对真实的。 　　　　今天，她将全身心属于他。 　　　　 　　　　青龙关之前，她一直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她以为他会强迫她，但他没有。 　　　　也许，她并不了解他，她想。 　　　　他赶到青龙关时，她正跪在父亲的灵前，眼中是空洞的无助。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走过来，跪在她的身边。 　　　　这样过了三天。三天后，她靠在他的肩上，痛哭失声。她第一次发现，他的肩头，可以依靠。 　　　　她将自己交给了他，在父亲的灵前。她想，父亲会了解的。 　　　　她决定要全心全意地爱他，然而，当水蓝色的影子飘过，她依然神不守舍。直到那天。 　　　　他去了夹龙山。走前他很兴奋，一直滔滔不绝地对她讲着故土的一切，他说他还能记得那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她含笑听着，一言不发地为他收拾着行装。突然之间她感到一种满足，从未有过的满足。她猜，这种感觉应该就叫做“幸福”。 　　　　然而他再也没有回来。 　　 　　　　 　　　　　　８ 　　 　　　　阳光，突然变得耀眼，令她看不清对方的身形。 　　　　她屡次被对方击中，只是勉强地招架住有时不那么凌厉的攻势。殷红的鲜血从战甲的缺口汨汨流出，然而，她没有退后，唇边还带着笑意。 　　　　没有人能猜出她的用意。这一次，她战斗不是为了胜利，更不是为了复仇。 　　　　她慢慢地等待，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也许是因为疲劳，或是因为懈怠，对方的刀势渐渐地慢下来了。阳光依旧耀眼，但她可以分辨出刀锋的来路。 　　　　五光石出手！ 　　　　 　　　　两旁观阵的人们永远也忘不了，那一霎时的情景。 　　　　一道如同流星般夺目的银色光芒，在太阳神针的金光中倏忽闪现，但，只有短短的一瞬。随后，两种光芒便一起消失，同时，战场也归于静寂。 　　　　 　　　　她清楚地看到，五光石穿透了装着太阳神针的葫芦，然后准确地打在了对方的眉心。在那时，她仿佛看见了那个家伙，丑陋的脸上带着色迷迷的笑容，向她伸出双臂。 　　　　“丑八怪，我来了！” 　　　　她最后地微笑，同时落马。 　　　　 　　　　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归宿。 　　　　流星不能选择陨落，但可以选择燃烧。 　　　　五光石也一样。

浏览：1111

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4/5/11 6:28: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