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我回到了玉泉山。降落在碎石与杂草交错的山路上，心里重新有了踏实的感觉，不像土遁时那样无根底的飘曳。 　　　　这个时候夕阳已经坠落得很低了，周围环绕着绛紫或绯红的明艳云霞，是这一天最后的美丽。站在山上看落日，有一种强烈的凄怆和感动，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一层薄泪，仿佛被回光返照刺激到了一般。 　　　　我总认为玉泉山的夕照是世上第一的美景。从我七岁上山，至今已是十年，依然不曾厌倦。每一天的夕阳似都有着不同的性格，有时是妩媚的，哀婉的，缠绵的，凄楚的，也有时是刚劲的，暴烈的，惨痛的，严酷的。这让我每每沉迷其中。 　　　　近三年来我开始四处游荡，与其说是遵照师命出外历练，倒不如说是到各地游山玩水，寻找形形色色的美丽景观。也曾有过心醉神驰的时刻，但就在我再次踏上玉泉山的土地时我已发觉，没有什么能与这样的夕阳相比。哪怕是终南山的云崖，朝歌城的晨曦，或者陈塘关的薄雾。 　　　　陈塘关，我的出生之地，在脑海中仍然留存着依稀的印象，宛如童年的一个梦。那绝不是什么美好的梦，我生命最初的七年。并不仅仅是父母双亡的孤苦，事实上，七岁之前我一直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困扰，并且化作白日里的幢幢幻影，和黑夜中的重重噩梦。过于年幼的我甚至不懂得抛弃生命以寻得解脱，而只是迷惑地生存。直到有一天，我离开了家乡。 　　　　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样，当我回到陈塘关时，整个关城都散罩在一袭轻纱般的雾中，淡淡的雾气让它更接近我心目中的影像，从而让七年多的光阴化作了虚无。因为摆脱了幼年苦痛的记忆，故地重游，竟然给了我些许亲切。 　　　　然而，当时的陈塘关正酝酿着一场灾难，那是三年前，但情景如新。我不知亲历那场故事算是幸抑或不幸。从那时起，我时时有一种冲动，只想躲回山中，静静地呆到天荒地老。 　　　　关于这段回忆带给我太多不安，以致全身僵寒，遏止不住地颤抖了几下。这时我才意识到夕阳已全然隐没，深冷的空中展现出一幕熠熠的星辰，似乎在无意中组成一幅神秘的图案。 　　　　“看完了夕阳，又在看星斗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如夜风般轻和清冷。我连忙转过身来，面对突然出现的身影。 　　　　依旧是出尘的竹冠鹤氅，星空下的白发闪耀出暗银的光，一双湛然的眼眸望着我慈祥地微笑。我禁不住心里的欣喜，轻声叫：“师父！” 　　　　刚刚行下礼去，却见鹤氅的下摆变为水合色的衣袂，在微风里悄然飞扬。同时换成一个温和低朗的嗓音：“呦，这可当不起呢！” 　　　　我一怔，跳起身来，星光勾勒出对面清瘦的身形。不由恍然顿足，扭过身去装作生气，掩饰着被骗的羞赧：“师兄！你又……” 　　　　三年游历让我增添了自信，而在师兄面前，我永远显得分外迟钝，仿佛与初上山的懵懂孩童没有什么两样。然而这样的相会却给我疲累的身心带来一些快乐，像清泉荡涤了旅尘。 　　　　相信师兄一定也清楚，我这一番赌气的做作，不过是孩童见到亲长后的撒娇。虽然我年已十七，在凡世间早是嫁为人妇相夫教子的年纪，但久居深山似乎令我迟迟不曾成熟。与我不同，师兄则稳重得多。上山伊始，我还不能从童年苦痛的网中挣脱出来，仿佛一只受伤后再受惊吓的幼豹，性子暴戾而不可测，恐惧的双眼充满敌意和戒备。除了师父，便是师兄的抚慰，让我渐渐软化。师兄是有着长兄般温和宽容心地的，却不知为何，总是缺少欣然的笑容，除了对我。方才的恶作剧，则更像是对小辈怜爱的一时心血来潮。 　　　　我不必回头，也知道师兄脸上那短暂的愉悦又已消失。而为了它的再现，我总是不惜任何代价，哪怕是扮演着荒唐的角色。于是我故意用了气恼的口吻：“不理你，我要去找师父！” 　　　　“师父不在山上。”他的回答出乎我意料，然而我不想就此认输，仍是强撑着不转身，只听他的脚步声停在我侧旁，“说是去找云中子师伯。”我轻轻放下了心。云中子师伯所在的终南山，是个清幽慎远的地方，印象中，那里是永远宁和的。 　　　　其实我明白，即便师父因要事离开，我亦无力相助，可关切总是拦不住涌将上来。早在十年前，我已将师父和师兄当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师兄与我，正像是一枚贝壳的两面，相悖而难离。而师父，是包容着我们的海。 　　　　“在想什么？”师兄像是提醒着我。我才发现几乎忘记继续和他怄气。 　　　　“我想，”我眨了眨眼，迅速找出个理由，“我去金霞洞等师父。等他回来，我要告你的状！” 　　　　夜风把水合色的衣袖拂过我脸颊，和师兄的嗓音一样沉静：“是么？什么罪名啊？” 　　　　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只是沉吟着措词，止不住的笑意终于浮上嘴角：“不敬师长，还有……作弄同门……” 　　　　师兄的肩膀轻轻抖了两下，我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然达到。“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我听着他轻叱，一回身，和他相视而笑。 　　　　分别三年，在驻颜有术的修道之士，不过是转瞬。但仔细端详，我仍是从师兄身上，发觉了岁月的印鉴，如同风过水面，虽曰无痕，其实互有损益。 　　　　那并不是容貌上的改变，事实上，他清癯隽朗一如往昔。但是，就仿佛由春而秋，山峦自是山峦，可霜林尽染下，生机便换了萧杀。曾经的激进与狂傲，哪怕只一点点，曾是他眼中谨存的少年意气，如今消失无踪，代之以苍凉的淡漠，如有万古不化的玄冰在心底点点滴滴地积凝。 　　　　在我的注视下，师兄简单地一哂：“小丫头，又在看什么了？”还是那个嗓音，细细品味之下，竟也涩楚隐然。 　　　　“师兄，你变了呢！”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连自己也吃了一惊，忙小心翼翼地住口。 　　　　倘若我没有看到师兄眼底一分僵硬，一定认为他不以为意。甚至连声音都没有改换表情：“嗯，变成怎么样了呢？” 　　　　我一时语塞，只恨无所遁形。我若是足够辛辣，必会直说，你变得冷漠，沉闷，而且忧郁。然而这忧郁非自一日，我却从来不知那遥远的根源。我无谓去做此举无补于事，枉自在师兄的隐痛中添些新鲜的伤口。 　　　　“你……”我竭力想挑选出一个无关痛痒的话题，便笑说，“你好像比以前高了吧？” 　　　　“怎么可能。”师兄的表情松弛下来，像移去我心头一座山峰，“你才是长个子的时候呢，小丫头。” 　　　　我对这个称呼嘻了一声，轻轻跳了两下：“可还是没有你高呀。咦？”我突然看到师兄额间水合色的丝带，那个位置……“你做什么？捉迷藏吗？” 　　　　出乎意料的，师兄的眼神猛然黯淡下来，紧紧抿住了双唇。“不好看么？”他像是强笑，又像是呻吟了一声，然后自顾向前走去。 　　　　我孤独地站在夜空下渐渐冷却的山巅，望着师兄的背影融于暗蓝的夜色。莫名地，一股伤痛向心底袭来，有如童年不堪回首的记忆。 　　 　　　　山中无岁月，转瞬就是二十余天。看看到了一个月上，师父仍没有回来。我并没有担心，可不稳定的情绪渐渐在心底滋生起来。于是我发现自己的不安定。我能在山上呆了七年寸步不离，只是源自对外面世界的不了解，或者说，源自童年的误解。近年来的四海闲游，早把我重新塑造得心如浮云，随遇而安，却不可久居一处。飘泊，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关键词语。 　　　　我是如此自相矛盾，一方面因为经受不起凡世间的种种压力，唯愿终老于山林；另一方面，却又耐不住寂寞地天涯海角，而不愿固定了所在。 　　　　涧中云无心出岫，倏忽间变幻了色彩，模糊了形貌。我不知这世上有什么可以永久停驻。也许我存在一日，便无法停止脚步。 　　　　“我告诉师父，你回来过了。” 　　　　“‘回来过’？”我重复着，遥遥望见送信的白鹤飞去，“你知道我要走？” 　　　　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的，便是师兄，我几乎是过分地依赖他了，猛然间十分不舍：“师兄，你陪我好不好？” 　　　　其实我知道回答会是什么，但我连回答也没有得到。 　　　　我独自上路，不感到零仃。我知道师兄才是真正的孤独，躲不开，跳不出，仿佛被人设计了命运。我甚至不曾深究，只是恐惧那后果沉重到无法分担。

浏览：1407

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4/4/28 6:56: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