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今年秋天来得晚，十月中旬仍旧高高挂起的温度又一次把我想要看雪的梦想打碎了，整座城市里笼罩着灰蒙蒙的雾气，走在路上，脑子里总是混沌一片，只有汽车熟悉的尖叫和行色匆匆、不带笑容的路人组成了川流不息的大街的全部。 　　 　　　　有时候看见被吹落的叶子放肆地在大街上哗哗作响，似乎想要人们重视它的存在，生活就这样象一堆底片被定格，有机会的话会有一两张底片被挑出来放大，然后造就一个大师，大多数底片却只能以重量计算回到了造纸厂。不安的我想着如何离开这个让人感到浮躁的地方，去听听翻腾的水声。于是在白日逐渐脱掉自己光明的外表，一丝不挂地裸露出黑暗躯体之前，我独自来到了黄浦江的边上，观察着浑浊的江水将夕阳最后的一抹余辉吞没。 　　 　　　　夜幕降临，华灯齐放，行走在江边的人群丝毫也没有松散的迹象，江水专心致志地揉搓着我等人类的残渣，偶有几只海鸥掠过锈迹班驳的船只时发出反感的嘲讽，才稍微让人感到些许自然的气息。扎眼的霓虹灯下我游离在江水的边缘，显得有几分孤单，天上的云像给人用画笔刷成层次感强烈的暗红色，形成一种压制一切让人绝望的色彩，月亮懒懒散散地在云的边际里穿梭着，微弱但清晰的水声透着一股阴郁的张力，在让人不安的静默之后两股水流不知出于怎么样的动机突然扭曲在一起“哗”极暧昧却极坚决地形成水柱向上攀升，底部的水无从抵抗只能作出沉闷的呼应，几个空洞无序的声部同时挣扎着在一个平面杂乱地展示，难道这是为随兴而至的我准备的一场暗水随想曲？灰暗伤感的云、杂声交聚的街道、变幻莫测的水声在压抑的氛围中交替演绎着阴影、恐惧、不安以及死亡…… 　　 　　　　每次当这种不祥的感觉走近我的身旁，我就不自觉地想起1980年那个弥漫着悲伤和阴郁的日子：早春，三月，阴湿的细雨绵密地在人们身上戳个不停……水，还是水，从高空中落下，润湿衣物的纤维，慢慢渗透，闭上眼睛，却能够听见速度贪婪地、巨细靡遗地吮吸声……各种各样动荡、纷繁和忧郁的声音蜂拥而至淹没了我杂乱的思绪。 　　 　　　　我们的国家拖着被内耗榨干的羸弱身体在废墟上艰难地爬行。与此同时，先生在经历了大半生针锐对立的风波后，身心疲惫地走到了静谧的冥河畔，徘徊良久，纵然心萌退意，却身不由己，他是一个配音演员，大多数时候为一张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孔演绎出活生生、赤裸裸的性格，最善于用大块大块灰暗色调浓郁的声音复杂但直观地传递出角色内心的矛盾和极度的痛苦，以及对于苦难的态度进行浪漫的忍受以求取内心的安宁，这一切最终演化为一种凄美、一种标准。 　　 　　　　先生的名字叫——邱岳峰。 　　 　　　　“很久以前，齐国有两个勇士，一个住在城东，一个住在城西。有一天这两个勇士在一间酒馆里见了面，他们都说：‘今天我们见面很难得，一起喝一杯吧’他们便要来了酒，在喝了几杯以后，其中一个说：‘买点儿肉来下酒怎么样？’‘嗨……’另一个说‘你身上和我身上有的是肉，还用得着花钱去买吗！？’于是他们拿出了刀，一块一块的割着自己身上的肉，一面蘸着酱油一面大嚼起来。后来，因为流血过多，这两个勇士……都死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演播着一个淌着血味的寓言故事。热爱配音艺术的你们一定能够想象出他是怎样讲述这个故事的：语气平缓而残忍，像绵绵不绝的波涛带着白得泛青的泡沫从收音机里向四周漫延，空间被切割成一块块高低不平的平面荡漾着，一点一滴漫过现实的束缚。我入神了，感觉自己像一只正在被蝮蛇缓慢咽进腹腔的青蛙，周身注满了毒液却自觉如诗意一般跟随故事中的人物走向死亡。这是究竟是为什么？什么人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我似乎有些呆滞了，这样的回忆总是让我进入谵妄状态，是双腿的酸涩又将我拉回了现实。坐在江边的石椅上，看着在颠簸在的江面上的航标灯还未来得及在释放出最耀眼的光亮就沉沉地消逝入漆黑中，继续着关于邱岳峰的回忆。 　　 　　　　许多年前，教育电视台的《绿叶影院》每天都会在晚上播放一部老译制片，其中就有那部让我彻底沉迷无法自拔的《化身博士》那是一个讲述人类自身邪恶的故事，先生大段大段的独白几乎让我的大脑全部被空白织化了，在连续好几天里，我犹如行尸走肉一般，一遍遍地回味影片，回味邱先生让同行们绝望的声音表演，那低沉的语调和从容的节奏以一个听似简单的方式一再地重复，渐强又渐弱，动人地表现了角色内心的挣扎和孤独，这种平静就如远方的海，飘渺中只有江面上轮船的灯才让我感到它存在着距离，凄凉的音调恍如隔世的悲观烘托着落寞而浪漫的宁静，突然，一个浪头如急速飞奔，和着巨响，把电视机屏幕击的粉碎，蒙头盖脸疯狂地向我袭来，重重地摔在我的身后，“恶，难道这就是恶吗！？”一想到这句台词，想到自己的斑斑劣迹，我就情不自禁的眼眶湿润。一念之差后，不得不又一次次地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东西割舍不下？什么时候才能悬崖勒马呢？语音中直指人心的控诉，着实让我冷汗直流，借助于先生非同凡响的独白思辩着自己的言行，以让自己平静下来，叙述邪恶是消除邪恶的最直接方式，叙述的结果是我换取了短暂的平静，维持着木偶式的躯体，回到了现实再一次次地面对是非的取舍。 　　 　　　　永远，我永远也无法忘记《追捕》中唐塔正康的话：“……去吧，投入那片蓝天，和他融为一体……”这个在黑暗中出没的邪恶祭司，裹着纯白色的外衣，用最柔软的话荼毒你脆弱的心灵，蚕食你的希望、渲染你的悲伤、挑逗你对死的向往，直至肉体和精神全面消亡。是，你是蜘蛛网里的虫子，越是挣扎就会越快被吞食，还是认命罢。这可怕的话语曾经那样让我恐惧，乃至产生幻觉，连吸尘器的塑料管子也仿佛变成“咝咝”吐信的毒蛇，斜睨着眼神着我说：“……去吧，投入那片蓝天，和他融为一体……” 这简直就是催眠，大梦初醒后耳朵里屋子里还飘荡着那充满魔力的声音，短短几句话，竟然达到了超越时空的高度。 　　 　　　　我断定这是绝望的力量，是先生本身那种厌倦忧郁的天性，只有自已曾经绝望时那种对未来深感不安的宿命感以一种巨大痛苦的形式浸入脑中，才能够进行如此渗入骨髓、人戏不分的演绎。在苦闷、抑郁、孤独中不断积聚的能量只能通过艺术创作来寻找出路，于是便得到提炼、得到升华，于是几乎每一个由先生配音的角色，都不是凭空捏造的，都是血肉丰满的、都是形式各异的人类精神世界的体现。是先生让我感觉到了人类的嗓音对人类本身生命悲剧的触动性，在配音的世界里，他就是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似乎也因此必须忍受被凶恶的山鹰啄食身躯、啃咬内脏的命运。 　　 　　　　1980年，早春，三月，雨，一直下……面对死亡，总有一种矛盾，总有一种眷恋，但无论如何，人总是要死的。放弃了生的权利，先生缓步走到冥河边，静静地等待摆渡人的到来。那一刻，是否有人听到过茫茫的大雨中隐藏的那一声叹息，是否有人感觉到空气中依稀浮现的那一丝绝望？白杨多悲风，萧萧愁煞人！也许我是个残酷的人，因为我觉得先生死得其所。一个出生在中国的“俄国人”、一个生活在无产阶级中的资产阶级遗留分子、一个俯瞰一切却孤家寡人的内心流亡者，生活中到处都是不幸，家庭、工作、谣言、种种不如意，但是所有这些依我看也许只是浮光掠影的假象，他太疲倦了，生就为人是一种悲哀，是一种无奈，是一种贫乏的语言无法表现的强烈感情，却也是生命中异样却无比耀眼的光彩！每一个人在潜意识中或多或少都有自我毁灭的倾向，不是吗？维吉妮娅·伍尔芙说：“要直面生命，懂得生命是什么，热爱生命，不管它是什么。最终要了解它。然后才能放弃。”这不是对死神的眷恋，而是对生命价值的肯定，只有那些消逝的生命才能让人们体会什么是生命真正的含义，生命一旦达到最纯净、最浓烈的形式，必然将以“死”的方式来进行献祭。 　　 　　　　2003年，深秋，十月，天空中飘起了细细的雨丝。身上已经有些湿了，我闭上眼睛，使劲晃了晃脑袋，希望能把这些东西暂时从头脑中甩出去。记忆，即使被锉骨扬灰、也依旧会像壁虎的尾巴一样再从你的内心深处生长出来。深深吸一口气，得到一点点清醒，我曾不止一次的幻想：是否在多年以前，先生也如我一样，形影相吊地踯躅在江边，深思着他人所“不齿”的的命题？我热爱先生的配音艺术，不管是否沾染过黑暗，它的本质所凸现出的力量是那么美，神秘得叫人心醉，能够驱散所有不安。那心跳一样的声音仍在头脑中继续，我渐渐发觉自己像先生声音中飞舞的音符，起风了，我便开始在空中飞舞，无所谓地飞舞，飞过车水马龙的大路，汹涌奔腾的车流便消失了，只剩下灰色的水泥路面与沾满灰垢的稀疏的树，飞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便消失了，只剩下刺眼的玻璃幕墙和浓艳的广告牌；然后，不停地飞舞，不停地飞舞，不停地飞舞…… 　　 　　　　关于先生的种种回忆与梦幻整个夜晚纠缠着我，庞杂地想法塞满了我。雨渐渐停了，人造的光亮终于开始昏暗，天开始有些明亮，远处传来晨练老人的笑声和清洁工“刷刷”的扫地声，又一次轮回开始了，熬了一夜的我似乎却获取一种混沌初开的欢乐。 　　 　　　　选择生命、选择世界、选择自己，当然在此之前我需要一个热水澡、一杯咖啡、一副大饼油条…………

原文2003年10月25日 发表于中国配音网论坛  浏览：1273

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3/10/25 23:3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