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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英雄__知己应是白玉堂
天下英雄

《共君此夜须沉醉》之《一剑西来》(全)

fengyan

  《共君此夜须沉醉》之一剑西来(序)
  
  春风拂柳,绿波荡漾,最是一年春好处。
  
  钻天鼠卢方一早起来无所事事,命人将一张红木雕花太师椅搬来听风水榭。转头就看见自家四弟正在钓鱼。蒋四爷近日迷上了这玩意,虽说身旁竹篓里一无所获,可看他脸上的悠闲惬意,便知这人坐上一天也不会急躁。
  
  一边品着刚沏好的雨前,一边猜着多久没鱼上钩四爷会变脸,微风吹在脸上,带来了花草香气,大爷刚笑着说了一句:“这日子皇帝老子也不换……” 就见庄里方向突然乱作一团,家丁丫环没头苍蝇一般乱冲乱撞。
  
  这厢还不知出了甚末事,大奶奶身边的丫头菱角气急败坏的跑来叫:
  “大爷,不好了!”
  “大爷好着呢!”
  “不,不是,是五少爷!大奶奶叫您快回去呢。”
  
  卢方这才吃了一惊。他们五个兄弟结义时,白玉堂年纪尚幼,是以庄中皆以五少爷相称。在四个兄长身边长大,说是弟弟,其实和儿子也差不多。他自幼就淘气异常,又爱乱解诗书,奇谈怪论层出不穷。偏又生的玉雪可爱,得几位夫人欢心。遇上兄长们有意管束,就逃到嫂子们身边告饶。陷空岛上几位爷虽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可多多少少都有几分惧内,再加上也真的舍不得这幼弟,也就算了。
  
  如此一来二去,却宠出他的娇纵脾气。卢方等人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娶得妻子自也不凡,火药,轻功,机关,水性,乃至暗器毒药,无所不有。白玉堂将兄嫂们的绝活东摘一鳞,西取半爪,再加上家传的武学,也着实不少。可他生性飞扬跳脱,往往别出心裁。时时有了新点子,就要立刻试上一番。陷空岛上本也是一片大好风光,这几年却被五少爷闹得鸡飞狗跳。只不知今日又耍了甚末把戏?!
  
  片刻工夫走回庄院大厅,见除奶奶们外,二爷韩彰,三爷徐庆也在。才知今日一早,五少爷的小厮慌张来见大奶奶,说一早起来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却不见了五少爷。大奶奶起先也并未惊慌,只道老五又有甚末新花样,吃饭时自然见到了。可过了片刻仍是无人,小厮又跑来,说方才丫头去清洗被褥时发现被子下压着一封信,大奶奶看了信才知道,五少爷离家出走了。这便一面在庄里寻人,一面命人去通知几位爷。
  
  大爷只听的哭笑不得,喝道:拿来我看。接信在手只见笔笔清狂直欲破纸而出,果是这小祖宗的笔体,上书:
  
  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四哥四嫂并庄中各位:
  弟常闻大鹏展翅,腾而翔云,灵骥纵横,驰誉四海。男儿有志当在四方,岂效井底之蛙,为达者所笑耶?今陷空岛之名,名扬天下,然此兄等之能,非弟之功业。诸兄嫂行侠江湖时,弟尚幼小,未能依附骥尾,中夜思之,常自憾也。弟年已十五小有所成,愿继兄嫂之志,展胸中才学,引三尺利剑,游九州四方,结天下豪杰。弟不敢忘却家训,永不入朝为官。亦知江湖险恶,自当处处提防,三五年后,自当重返兄嫂身前,聆听教诲,兄嫂勿念。
   顺祈
  
   玉堂百拜
  众人听大爷念罢一片哗然,几位奶奶一迭声的要把人找回来,三爷也大叫,老五甚是胡闹!过得片刻,众人慢慢静了下来,都看大爷如何处置。
  大爷一直皱眉不语,见众人都盯着他,方苦笑道,由他去吧!
   话音未落,大奶奶叫道:
  “这怎成?”
  “ 怎莫不成?”
  “这孩子从未离开过家,冷暖寒暑一概不知,再说才十五,怎莫叫人放心得下?”
  
   众夫人一致点头,大爷笑道:
  “我们哪个不是单身出道?闯上半个月,冷暖寒暑一概知道了!虽说他今年十五是小了点,可老五的聪明大家心里也有数。他把信藏在被底下,就是怕我们发现的太早截住他。连井底之蛙都比出来 ,可见是留不住了!我们托江湖上的朋友照应着,不会有甚末大事。”
   “可他那个性子……”
  大爷正色道:
  “就为了这个才要他好好磨上一磨,也好煞煞他的傲气。叫他知道天外有天。若不是大家宠的,也不会是这个脾气秉性!”
  见众夫人都低下了头,大爷笑道,
  “放心吧。就算他脾气差了些,只要不是太出格,也不会有人跟个孩子计较不是?! ”
  
  这事就如此定下来了,几位爷还好,夫人们还有些舍不得。二奶奶手里拿着信封,只颠倒来看个不休,忽从信封里飘出一张纸条来,原是夹在里面,众人心乱下竟未留意。展开后却是一张清单。上面写:
  弟今有备而去,不告而取者计:去腐生肌膏两瓶,回生丹两瓶,玉林菱并解药各一瓶,七月流火并解药各一瓶,长亭晚并解药各一瓶,赤蝎粉并解药各一瓶,碧灵丹一瓶,面具两张,烟雾弹十颗,雷火弹两颗,飞抓一对,水靠一袭,纹银三百两,明珠十颗,祖母绿一颗……
  
  适才的一点愁绪,在看到这张清单后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此时大厅里的笑声直欲将房盖掀翻……
  
  
  宋仁宗乾兴五年五月,锦毛鼠白玉堂留书后离开陷空岛,只身北上前往东京,此时的他,还只是一个不知愁为何物的十五岁天真少年,只想看一看陷空岛外的天地风云江山人物,他不知道,自己这惊涛骇浪的一生从此展开,写成后世一部奇岩瑰丽的不朽传奇。
  
  
   一剑西来(一)
  
  开封东五百里一小城中。
  
  时值六月,夜半三更,暗香浮动,缺月挂疏桐。一条人影自广集客栈房上现出,左右张望后纵身向城西飞掠而去,月下只见他一袭白衣衣袂浮动,形容秀美,正是白玉堂。只是此时脸上已少了那似笑非笑的倨傲神气,却有几分紧张。
  
  
  一口气奔到城外,看身后无人追上来,白玉堂方才松了一口气。回想起这几天的遭遇,仍是心有余悸。
  
  三天前来到了这个小城,白五爷终于发现这世上一样东西还是很有用处的,那就是银子。离家时带出的银两已花得所剩无几了。他一直奇怪,为甚么 大哥他们出远门也不过带一百两银子,他没走多少路三百两就没了?明明没有乱花的?每天住客栈(包了三间房,为了防人偷窥?!----二嫂教的),吃饭(各位都记得他怎么黑颜查散的,据说这是徐庆的菜单),买马(中午睡在荒山里忘记系缰绳,已跑了一匹),救济被不孝子赶出家门的老父花了五十两(赚了那儿子耳朵一对),买下了被强买入青楼的寻死姑娘一名(这次是砸了青楼后用一两银子买的,不过那姑娘死活要跟着他,所以五爷落荒而逃,还弄丢了五十两银子)……
  所以五爷怎么也搞不明白,最后只能感叹大哥他们都非凡人,果然厉害。
  
  想不明白的事就以后再说,白五爷一向心胸开阔,此时不禁由衷感谢四嫂,关键时还是她教的有用,回去后定要给四嫂沏上一壶好茶,再好好哄她开心。
  蒋四夫人未嫁人前在江南武林道上赫赫有名,人称青衣红线,一手妙手空空当真万军中取上将钱袋有如探囊取物,他老子当年曾入大宋皇宫,将太宗心爱的八角夕烟掩月飞星杯偷了出来,天下梁上君子奉其为偷王,岂是儿戏。白玉堂虽只学了数月,已喜的四嫂心花怒放,直呼天才。若非大爷抵死不肯,早教拜在乃父门下做关门弟子了。
  
  所以白玉堂这一日有意小试牛刀,先打听了镇上最为富不仁的人家,原来是城东的蔡家。五爷白天去踩盘子,先看清得手之后的退路,再爬上高树,看清院内布置家丁往来,再依起居住行猜出钱财所放何处,全都看妥后自树上跳下,于墙角画了一只老鼠,已示此处包下,同行勿扰之意。
  他幼年四嫂带他时俩人就玩这等把戏,最后只见陷空岛所有居处无论主仆贵贱男女老少,墙下遍布老鼠。那一阵所有人都找地方藏金银细软,只怕五少爷一个不小心看中自己,这些年积蓄付诸汪洋。最后三嫂不胜其扰,把老五接了过来,偷盗之风方息。五少爷此时已改研究火药了。
  
  一切准备妥当后,白玉堂拍了拍手,准备回客栈养精蓄锐,抬头忽见远处街上一蓝衣少年忍俊不禁看着他,目光中露着一抹笑意,俊挺如青松。白玉堂一向自负秀美过人,此时见了另一种清和隽朗,也不禁呆了一呆。旋即回过神来,暗想莫不是同行?又在墙上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没有架横梁子,就朝那人一笑,转身离去。
  
  回到客栈后他倒头就睡,一直到深夜才醒过来。通身上下收拾利索,带好了各色工具,眼见无人,从窗口翻出,反手勾住房檐,飘身而上,辨一下方向后,向城东而去。
  到宅院外,投石问路确定无人,白玉堂纵身落入院中。避过巡夜家丁,直奔主人卧房。侧耳听得夫妇皆已睡熟,将迷香轻轻吹入房内,片刻之后,取靴中匕首拨开窗棂,飘入房中。自百宝囊中拿出一枚夜明珠噙在口中,宝光流动,微可见物。就在房中大肆搜查了起来。不多时,找到房中暗格所在,用雀舌钥匙勾开一明一暗两道锁,从中取出六封银子,一匣子珠宝首饰,还有一封信,他也未看是什么,只知藏在这里的,必然是好东西。接着从怀中抽出一条布巾包好,负在背上,从原路退了出去。
  
  翻墙而过白玉堂才笑道:收获不小,随即猛皱了一下眉,急展身法,向城南掠去。身后一道蓝色身影起而直追,一前一后直至城南树林。白玉堂放尽身法投身入林,身后那人
  竟未迟疑跟着入内,两人先后落在林中一片开阔地上,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街中看着他的蓝衣人。
  
  
  那人尚未说话,白玉堂已抢先冷冷道:“你把表记画在哪了?”
  那人一愣,“什么表记?”
  “你不是来闯空门的?”
  那人恍然大悟:“小兄弟误会了,展昭绝无此意!”
  白玉堂长出了一口气,笑道:“还好还好,若是我抢先下手可就犯了行中大忌了。”
  
  那少年闻言哭笑不得。此人深夜行窃被人撞到人赃俱获,却只在担心是不是犯了行规。不仅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发现这孩子十五六岁,三分稚气六分傲气,剩下一份杀气凝在眉梢,却别透出一份清丽,以男孩而论,却是俊美的有些过了。正想着,忽听清咤一声:
  “那你跟着我干吗?”
  “你偷了别人的钱。”
  “你不是都看到了嘛。”
  “为什么要偷?”
  “我没钱了。”
  展昭看着他发带上镶着的羊脂白玉,左手腕上的翠玉镯子,挂在腰间的翡翠珏,再看他理直气壮的说着没钱的样子, 长叹了一声,竟觉得头有些隐隐作痛了起来。
   “偷钱总是不好。”
   “他巧取豪夺,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什么不对?”
   “你若把银两济贫,便是善举,若用来自用,便是行窃。行窃自是不对。”
   “世上万物皆天所授,以万物予万民,此上天之德也。今天子窃天下之物以为己用,权宦巨富窃天下之财以为己用,普天之下,莫非盗匪,率土之滨,莫非窃贼,我这一点又算什么?”
  这一番话却不是白玉堂所创,是当年他随四嫂学空空之术时,入门开宗第一章。想必当年偷王他老人家也是赞叹不已,才有盗杯一事。展昭却听得心头暗惊,暗想,这孩子这般口没遮拦,日后怕是会惹出滔天祸事。有心劝说,却又无从驳起,其实自己听了,又何尝没有一丝痛快。
  他只叹息了一声,轻轻道:“无论如何,我总希望你好的。”
  
  白玉堂本冷笑着看着他,听了这一句后竟愣住了。他一路上再怎么逞强,也不过还是个孩子。夜深人静露宿荒郊时,也会想家。此时听得这一句话,再看向那双暖暖的眼睛,仿佛又见到了几位哥哥,他轻轻的咬了咬嘴唇,忽然把背上的包袱扔给了展昭。
  展昭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欣慰地看着白玉堂一笑,白玉堂只觉得心情也跟着开朗了起来,连展昭说了什么也没听,直到一起济完贫回过神来,才知道要和展昭一起闯江湖了。
  
  他本也欢喜展昭,可三天处下来却发现大事不妙。展昭无论正直还是执坳都远在几位兄长之上,偏他说的又都是正理,若要拿那套奇谈怪论来对付他,又不想看他叹气的样子。白玉堂只觉得自己遇上了展昭,处处缚手缚脚。偷窃打架杀人放火一概不能做,这竟是自己找了个哥哥来管自己了。三天下来实在受不了了,抛开一丝别绪,趁半夜落荒而逃。
  
  
  他走得匆忙,却未看到身后看着他的那双眼睛。
  
  
  展昭看他的背影苦笑不已,早就看出他的心思,能忍上三天已是极限了,还好提前在他的行囊里塞了两封银子,可银子花完之后他会不会再偷自己实在一分把握也没有,只盼他能多多少少记住几句话,自己也可少耽些心。他虽爱交朋友,可心里对这个小弟,还是比别人重上三分的。
  
  
  一剑西来(二)
  
  八荒争凑,万国咸通,威名赫赫汴梁城。
  
  足足走了两个月,终于到了大宋的都城,与南方的山温水软不同,这高耸的城墙,巨大的城门,持枪的兵士,都在在显出一份北方的硬冷。白玉堂牵着马站在高高的城门下,看着身边进进出出的人潮,叹息了一声,这就是东京了!
  
  春秋时郑庄公采土筑城,取启拓封疆之意名为启封。春秋时期为儀邑,战国时期为大梁,及至五代后梁、后晋、后汉、后周先后以其为都,再至大宋,已是六朝了。昔日执掌江山君主何在?昔日翻云覆雨权臣何在?昔日守土拓疆将士何在?昔日奔波劳碌百姓何在?天下早已不只几多翻覆,就连这城池的名字都是一改再改。难道当日的风云变幻纵横捭阖,注定就这般风流云散烟消雾去,留下来的,仅仅是那几页发黄的史书,供皓首穷经的先生们酒后长叹?
  而这现下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大宋,几百年后是不是也是如此,,,,,,,,,,,,
  
  看着这都城,站在熙熙攘攘人群中的白玉堂,有些恍惚了起来。直到他已经身在汴梁城内,才慢慢消去了那份不真实感。投入一个少年对新奇事物的真实的快乐中。
  找好客栈安顿好马匹行囊,他把伙计叫了过来,问清了汴梁最热闹繁华的街道,就丢下身后喜滋滋掂着一两碎银子的小二,悠闲的往潘楼街而去。他却没有注意到,柜台边的一个男子看着他走远后,急匆匆地离开了。
  
  那人穿过大街,再绕过一条条小巷,拐来拐去,走进了一间宅院。按口令先后过了三道关卡,站在一间房外面。两轻一重敲门三下后,房里传来了一声:“进来。”
  房中很暗,只看到一个男人坐在桌前,桌上摆着酒壶和酒杯,方才这男人显然是在自酌自饮。
  “查出他落脚的地方了?”
  “是,在城东一家客栈。地方没问题。”
  “他现在在干什么?”
  “和小二打听了潘街,出去逛了。”
  “逛街,哼哼,,,,,,,,,,,”
   坐着的男子发出了一阵冷笑声,接着又取了一个杯子,斟好了两杯酒后递给对方一杯。
  “鹰组的头目一直空缺,办好这件事后,位子是你的了。好好干,别让我失望。”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欣喜的光芒,接过杯后一饮而尽。接着把酒杯放到桌上,在对方示意下转身离开了。
  他没有看到身后那男人眼中闪过的一丝阴冷。
  
  
  潘楼街位于汴梁南旧酸枝门,京城内最大的店铺酒楼钱庄客栈销金窟几乎都在这里,白玉堂信步走来,耳畔尽是人声鼎沸,夹杂着几座粉楼上莺燕娇语,红袖招展,当真热闹非凡。还有几名女子见他秀美可爱,衣饰华贵非凡,纷纷招呼,又自楼上折了花抛将下来。他月前砸的青楼,只见一女子在门前哭哭啼啼,一群大汉在旁骂个不休,几曾见过这般风流阵仗。见门前的龟奴伸手要拉人入内,唬得连忙窜进了身边的酒楼,心犹自跳个不停。
  坐在楼上靠窗的一张桌旁,点了几样小菜,一壶梨花白,他开始一边品着酒,一边悠然观望着窗外人生百态。忽见几张桌的客人都在偷瞟他,却只是笑一笑,轻呷了一口酒。
  甚莫时候这般好脾气了?若是在刚出岛时,早一声看甚莫看喝将过去,非将那几人唬得低下头去不可。若有人敢还口,那便动手好了,白五少爷怕过谁来?两个月来砸过青楼,挑过赌坊,斗过黑道人物名家子弟,现如今,锦毛鼠白玉堂这几个字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气的了。更何况,还有陷空岛这块金字招牌。
  怕是从,遇到展昭开始的吧。
  
  也是在酒楼,一样的情景,自己按捺不住喝了一声,他却站起来向人赔礼,只说舍弟年幼无状。那几人倒也识趣,听说是南侠,便笑着攀了几句交情,轻轻揭了过去。只是回客栈后,却被他教训了一个时辰。当时是真的气了,一句“你管我”都已到了嘴边,却生生咽了下去。毕竟是这一生中交的第一个朋友,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珍惜得很。虽然被念得三天后不告而别,可自始至终,也没向他发过一次少爷脾气,这在自己来说,已是了不起的了。
  身旁几张桌子满了又空,空了又满,白玉堂却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喝梨花白,也是因为他吧。他每次上酒楼都会要这酒,岛上兄弟们都爱喝上几盅,藏酒也不少,那时觉得这酒淡得水一样,也不喜欢。后来见他喝,自己也跟着凑热闹……
  “嘻”白玉堂忽然笑了一声,想起当时的情景。“不行,你才多大!”自己是怎么做的?当着他的面把一壶酒喝了下去,然后面不改色地告诉他,五岁时四哥就给自己喝酒,还告诉自己说那是大嫂新煮的糖水。从那时起,就加了一个杯子。
  后来银子花完了,却宁可当了心爱的明珠,也没有去偷。当时只想:“换了他,定然是不会的。”自己却又怎能输给了他。
  真得很欣赏展昭,他的待人处世,他的风华气度,他的举动习惯,就象玉石,温润如水,却自有凉锐内藏。所以,让人想去模仿……
  他在模仿展昭!
  
  白玉堂忽然意识到,虽然离开了展昭身边,可他却在不知不觉地受着这个十八岁少年的影响!就像这有礼的举止,这温和的笑容,这浅浅的梨花白。可这些都是展昭的。那甚莫是他白玉堂的呢?是这些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还是他把自己的习惯掩藏了起来?他要成为一个像展昭那样的侠客吗?另一个南侠?
  白玉堂有些心惊,有些迷惑,正在神游物外时,楼梯响动,三个人闯了上来。为首的一个冲着方才坐下的男人喝道:原来你小子躲在这!接着抡拳就打。
  刚才的念头马上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白玉堂的兴致一下子被提了起来,转头看着最爱看的事情之一---------------打架!
  
  
  
  一剑西来(三)
  
  打架虽然好看,可这种一点悬念都没有的架看起来就乏味透了。
  
  一边三名彪形大汉,一边一名文弱男子,那男子又不是绝顶高手,连低手都算不上, 只是一味挨打,毫无还手之力。周围酒客怕受池鱼之灾,都纷纷向楼下跑,店小二喊着给钱给钱,这当口哪里有人理他。何况这等霸王饭不吃也是白不吃,众人挤作一团下楼,火眼金睛也分不出结账的和没结账的。不过却也不跑远,全都混在街上的围观的人里看热闹。只气得店小二破口大骂。掌柜的却是对那几人连声哀求,还抽空给一个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会意,挤出人群跑了出去,看样子是报官去了。
  
  白玉堂起先以为是江湖寻仇,可现下看他脚下虚浮,被打得鼻青脸肿,才知道是个不会武功的平常人。正想叫住手,那人小腹上挨了狠狠一脚,踉跄后退却撞翻了白玉堂的桌子。还好白五爷眼明手快,抄起那一壶梨花白闪到一边,可那桌上的菜还没来得及动,就都喂了地板了。那人被打得狠了,突地嚷了一句 “ 那是我祖上传下来的田产,就是不卖。”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拳头。
  
  白玉堂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放下酒壶喝了一声:“住手。”
  
  太祖初年制定的户籍制度称“五等版籍”,其中又有“主户”和“客户”之分。拥有田地的人家称主户。无田地的称客户,主要是租种土地的佃户。主户因占田,按其财产分为五等。是谓“五等版籍”。 上三等的主户享有种种特权,无需承担杂徭。朝廷又不禁土地买卖,所以土地兼并之风极其严重。加上重文轻武,重官轻民,世人讥讽说:“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财取于万民者,不留其有余。”神宗年间的王小波李顺揭竿而起与这有极大的关系。当年“一旗举,天下动,万民相应”的惊天壮举,白玉堂小时就听兄长们说过。如今叛乱已然平息,朝廷却并未引以为戒。各级官员地方豪强依旧依靠势力强卖强占土地。白玉堂一路上管的闲事几乎都能和这扯上关系。那个从青楼救下的姑娘就是家里田地被占,交不起赋税才被卖的。不过白五爷虽帮她讨回了田契,可一想起她的报恩方法,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可这种光天化日下强逼卖田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再看周围人都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就知道这批家伙是何等嚣张了。
  
  那三人听见有人喊住手,纷纷停下,往这边看了一眼,为首的看见白玉堂年少俊美,眯起眼邪笑道:“你是哪家的孩子,生的倒标致,明儿哥哥去你家转转。”另两人闻言一阵哄笑。
  白玉堂几曾受过这等气,虽不甚明白,却也知道不是好话。当下一个箭步跳过来,正正反反,每人赏了十几个耳刮子,只见掉了一地的牙齿,五爷这才觉得解气了些。那几人连人影都未看清,就吃了亏。也知道遇上了难惹的人物,不敢多说,捂着嘴跑下楼去。为首的站在大街上喝道:“小子,有种你等着!”白玉堂纵身跳到窗边,一脚踩在栏杆上,喝道:“有种你站住。”见那几人抱头窜进小巷,这才回身拉了张椅子坐下。
  
  那被打的终于爬了起来。怯生生的踱过来深深一揖,一口一个大侠的连声道谢,自称小生张元,是一名书生,靠家中几口祖上传下来的薄田度日,前日田地却被太师庞吉的一个外戚看中,硬要夺了去,自己一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鸡肋安以饱老拳?若非大侠搭救早已死于非命,那几人是那外戚的手下,今日他们吃了大亏必不敢再行生事,此番田产保全全赖大侠仗义出手,回去后定要立长生牌位早晚焚香膜拜云云。 掌柜的也跟着凑趣,着实逢迎了他几句。白玉堂虽不贪功,可被人这样感谢心里还是高兴得很,表面上却装作没什么的样子,按哥哥们的教导煞有其事的谦让了一番。 会账作别。
  
  回到客栈还是高兴,又打赏了来送茶水的小二一块银子。坐在桌前喝茶。
  他心中暗想行侠原来也蛮快乐的,不是每次都没好报。是不是展昭也是因为这个才当南侠的?又想到展昭根本就不贪这个,就觉得自己又输了他一局。闷闷的气了一回,这才洗漱就寝。
  
  睡到半夜忽然惊醒,只听到窗外有夜行人的声音。他刚刚翻身坐起,一只飞镖透过窗子打进房中,连纸一并钉在柜子上。白玉堂推窗看去,那人已消失在一片房脊之后。回房后取下纸笺,读完不禁勃然大怒,穿好衣服纵身跃出客栈。向城北而去。
  
   汴梁城白天繁华喧嚣热闹异常,此时却是夜深人静寂寥无声,白玉堂在一座座房屋上穿行,夜风吹在面上,渐渐冷却了他的怒意。只觉得此刻举世皆梦我独醒。心头是满满的骄傲和孤独。一轮冷月悬在空中,映着着沉沉古城和屋脊上飞掠的白衣少年。看去竟有一份易水萧萧西风冷的清寒。
  
  开封城北尽处是一片残垣断壁,早就无人居住了。从上面的焦黑灼痕看来,是毁在火灾之中,而且已有不少年头了。
  
  白玉堂远远地冷笑一声道:“出来吧!”
  一个声音响起:“你居然敢来!”
  白玉堂冷冷道:“你们连地图都画好了,还请了本少爷的朋友做客,不就是想我来!我正好也想看看,那位这么看得起我?”
  那人嘲笑道:“白少侠果然艺高人胆大,江湖上多少年未出过这样的英雄豪杰,不过可惜却要把命丢在这里了。”
  白玉堂摸了摸鼻子只道:“丢命的是你们,不是我。”
  
  半晌听到有人桀桀笑道:“只不知你敢不敢过来?”
  白玉堂也笑道:“五爷会怕了你这藏头露尾的鼠辈不成?”说罢,慢慢走近一间半倾房舍。刚才的声音,正是从这里传出的。
  夜风从白玉堂的身边吹过,一缕淡雅的清香在夏日开封的夜中弥漫开来,衬着那月下白衣少年嘴角的一丝笑意,房舍中的人几乎都恍惚了一下。
  
  那声音却急急喝道:“快闭气!”
  话音未落,只听附近各处房中响起了一片倒地声。
  
  
   一剑西来(四)
  
  就是现在!
  白玉堂执刀急冲,撞破房门扑了进去,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人,个个从头到脚黑布包得乌鸦一般,只露出一对眼睛,现下也已闭得严严实实。挑开两个的面罩,发现不认识。白玉堂眼光一扫,就发现了张元。一屋人中只他穿了一件青衫。此时也面色苍白躺在地上,看来被“长亭晚”一并薰昏了过去。
  
  这“长亭晚”若无解药,六个时辰之内不会转醒,且水淋无用。这是白玉堂把二嫂的迷香“故欹单枕梦中寻”改良后的优质品,当年试验了三个月。其间陷空岛的人经常一觉醒来不知自己为甚莫会睡在这。菱角有一次就发现自己睡在茶壶边上。想了半天才记起来刚刚给大奶奶送茶时遇见了五少爷。莫非闻到五少爷身上香气时起的一丝邪念被老天爷知道了?可那也该是被雷劈,不该是睡着啊?真是想不通。
  
  后来终于成功了。最后一次试验是在陷空岛的厨房里。因为五少爷就只这个场所还没用过。当时正是午饭时间,各种饭菜香气扑鼻。突然所有人都闻到了一缕沁人心脾的清香,回头看去只见一片朦胧中一白衣仙子俏立于门口,然后就甚么都不知道了。
  五少爷见结果还不错,转身就走了。谁知这时灶里的柴火越烧越旺,幸亏有个馋嘴的丫头跑去大厨房,否则大师傅们就都变了烧鸡烤鸭薰乳猪了。拖出来之后怎么用水泼都泼不醒,五少爷才发现自己的迷香技术竟然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二奶奶当时兴奋异常,说唐门百多年都没研究出来的迷香居然在五弟手中出世,以后回门可以好好气气那群老头子,甚莫大字号小字号活字号死字号,还不如我韩二娘的再传弟子!当时所有人都一脸铁青的看着她。大奶奶声色俱厉的警告老五,将来要敢去当采花贼就打断他的腿。青衣红线蒋四娘一把拉起五弟就走,扔下一句:“老五还是我来看吧。”(然后下场如何大家都知道了)
  
   白玉堂知道身在险地不宜耽搁,一把挟起张元纵身掠出房门,两边房中只有低缓的呼吸声,显见是都昏了过去。此时外面迷香都已散尽。他给张元闻了解药,张元才醒了过来。这书生还未完全转醒就大叫:“别打我,我什么都说。”只听的白玉堂又好气又好笑。刚想安慰他几句,却猛然抬起头来。前方几条黑色人影慢慢向他包围过来。足下脚步沉稳,显然都是好手。白玉堂心中暗惊,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么一批人?
  
   那四名黑衣人却似并不着急,只慢慢的走了过来,白玉堂已觉得沉重的杀气压得他呼吸唯艰。旁边的张元更是不济,此时已抖得筛糠一般,只翻来覆去的念着“怎么办?”其实也指望不上他。此时又在下风处,重施故技是不可能的了。白玉堂苦笑着想,只希望这几个黑衣人武功不是像看上去那么高吧。可自己也知道,这可能微乎其微。
  他咬了咬牙,把手在身后擦了擦,随手将一把银针撒了出去。当看到其中三人随手拔剑打飞了银针,一人将三根银针轻巧接在手中时,心就凉了一下。
  
   不过想空手接白五爷的暗器,也不是那末容易的,就见那人悠闲接下银针后,突然大叫了一声,将针扔在了地下。失声道:“暗器有毒!”其余四人脸色都变了。这一刻如山杀气终于出现了缺口,白玉堂一把搂住张元竟反身掠向了旁边一间还算完整的破屋。
  
  四人见状又是一愣,他若在开阔地还可打可逃,这小子狡诈异常。要捉他也要费上一番功夫。可他为何进屋?这岂非作茧自缚?就在这一愣的当口,已被白玉堂闯了进去。那空手接暗器的人此时手已开始痒痛,又不知是如何厉害的毒药,何时发作。心慌意乱只想快拿到解药,当下拔出兵刃纵身扑向了窗口。忽见窗中飞出一物,落地后白烟骤起,那人视线受阻,心下一惊,刚要挥剑护住全身而退,忽觉胸前一凉,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这时方觉一人迎面扑来。
  另两人慢他一步,人尚未到白烟已起,忽听的同伴惨叫一声坠下地来,犹不知发生何事?只听得烟中风声一响,一人平平向外掠出,他三人报仇心切,齐齐追去,念及任务,三剑全砍在这人手脚上,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同伴。只见他右手肿胀,身上多了四个窟窿,中间一记穿心早已气绝身亡了。此时反方向风声又起,却已是追之不及。
   这时才知这小子的用意。己方本隐隐以包围状截断白玉堂所有退路,此时掠向破屋却是集中在了一处。那屋中只有一窗一门可以进入,却都在一面,所以他既无后顾之忧,也无须分神去照顾张元。先前即用淬毒暗器,此时己方就只能挡拨躲闪。白烟先起于屋外,高手相争差于毫厘,再加上以有心算无心,虽只一瞬却足以定人生死了。几人想到此处都觉得一阵发寒,均起了除之后快之心。
  
   这时却忽听先后传来两声惊呼。三人追了上去。此时烟已慢慢消散,只见靠近官道的几堵断墙边,白玉堂蜷身靠墙手按左肋,狠狠地瞪着张元,左侧白衫已被鲜血染红一片。张元右手紧握着一把匕首,鲜红的血沿着匕首雪亮的锋刃处不停滴下,左手却在不断抖动,看起来均吃了对方的亏。
  
  原来白玉堂一招投针问路已试出了几人功夫深浅,知道不可力敌,便决意行险一搏。他挟张元纵身入房后,一见到一人率先掠来窗口,另两人却还差上一步,就起了各个击破之心。当下投出烟雾弹,那人一慌动作一滞,忽露破绽,白玉堂此时相隔还远,来不及多想,手中长刀脱手飞出,随即抱起张元飞身追出拔刀,三人同时落地后他将那人用力掷去,一团烟雾中那三人只道有人欲逃,起而追之,他却和张元向反方掠出。
  
     这几下兔起鹘落,竟占了上风。他正窃喜可逃出生天,岂料怀中张元突然发难,匕首及体时只来得及侧一下身,所以虽划了长长一道伤口,却天幸未伤到内脏。不过这种情景下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只失的那些血已足以令他头晕无力了。虽点了穴道,这当口却是不容他上药包扎了。
    张元的左手却是因为他知道那记匕首未奏全功,所以又在白玉堂背上补了一掌。他不知白玉堂的钢针本是无毒,只因他在自己衣服上洒了赤蝎粉,在身上摸的一把看似是擦去手心冷汗,实际上将针柄处涂上了毒粉,然后他捏着针尖将针掷出,这番作为也是存了不妨一试的心理。没想到竟真有一位暗器名家上了当。张元那一掌还未按实,毒性已然发作,他惊呼一声立即抽掌,所以只用上了三成功力。
  
  这下两人齐齐受伤,均是恶狠狠的瞪着对方。那三人也已赶来,将白玉堂围在了中间。一人轻声向张元道:“堂座,没找到!”
  
  
  一剑西来(五)
  
   张元脸色陡变,挥手喝道:“捉活的!”
  
   话音方落,一黑衣人已持剑跃上,一剑递出,剑式既狠又毒,直削向白玉堂的右手。白玉堂倒退两步反手磕开,还了一刀。两人过了十几招后,那人向后跃出,旁边一人当即补上。三人轮流更替,招式同出一辙。只剑法历来以格、洗、截、刺、搅、压、挂、云为主。刚柔相济、吞吐自如,飘洒轻快,矫健优美,故有「剑似飞凤」之说。那黑衣人此时却多用劈、砍、撩、抹,以白玉堂之家学渊源,竟也看不出是当今世上哪一派的剑法。只见配合巧妙,演练纯熟。虽错过了几次取胜良机,却始终将他困在圈内,无法脱身。
  如此又过一轮,白玉堂只觉得气促胸闷。见张元封了手上两处穴道,却站在圈外并未上前。就知他看出自己腰伤沉重,纵跃不便。存心以车轮战法消耗自己体力,以图生擒。又气又恨,心中将张元的诸代祖先问候了个遍。急切中却也想不出什么脱身妙策,只得勉强静下心来,揣摩三人的功夫,以求破解之道。又拆得几招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原来如此!此时场上已是又换了一人。
  
  见此情景已无法脱身,白玉堂也就不作他想。当下豁了出去,对当胸一剑不闪不避,一刀抹向对方喉头。那人大吃一惊,反手一剑砸开,白玉堂一连几式快刀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那黑衣人将剑式放尽才堪堪挡住他这一轮急攻。此时只见黑白两道人影绞在一处,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旁人却是替换不上去了。
   旁边几人不知那种种杂学是他自兄嫂处偷师所得,这套刀法才是他白家家传的功夫。先见白玉堂一上来就是迷香暗器烟雾毒药诸般不入流招数,都对他起了几分轻视之心。此时见到这一轮快刀,个个 吃了一惊,这才收起轻慢,凝神观战。
  
  堪堪拆了数十招,白玉堂又是一刀平胸推出,被那人反手撩开,他此番却并未立刻抽刀,反伸左掌打向那人胸口。手短剑长,这一掌就算递到前胸也沾不上衣服。那人心中暗喜,反手一剑削向他的手臂,心想砍下一只手也算是抓了活的。见白玉堂冷冷一笑,突然猛喝了一声:“五虎断门刀!” 那黑衣人被喝破来历,大吃了一惊时,只见白玉堂左肘猛然下压,一线乌光自袖底急打而出,正中那人前胸。随即纵身向左掠去。另两人见兄弟惨死,大呼一声扑上两剑挥出。白玉堂对迎面来剑视若无睹。落地前突然解下腰中飞抓扣住官道旁一棵枯树用力一带,任凭两剑在他身上划得伤痕见骨,险险闪过两人,飞向右面。人尚在半空已恨笑着将一物抛向刚刚着地的两人处。一人以为又是烟雾弹,持剑格挡,只听一声巨响,半空尘土翻卷,几堵矮墙轰然坍塌,再看那两人在地上翻滚惨呼,继而无声。此时空中一只断臂和着漫天血雨方才落下。
  
   电光石火间几度生死轮转,白玉堂此时方觉左臂,右背两处伤口剧痛不已。腰间伤处又开始流血,显是刚才强行纵跃时再度扯开。大量失血造成的失温让他觉得如坠冰窖。眼见前方张元冷冷行来,却已开始意识模糊。昏眩,剧痛,寒冷,疑惑,悲愤,不甘,心力交瘁的他恍惚听到了有人喊了一声:“住手!”不过已没有精力再去求证了,只倚着树慢慢滑倒在地上,暂时的摆脱了眼前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眼前所见是紫纱的帐子,一左一右挑着龙凤如意紫金双钩;身下是一张铺的软软的透着香气的大床,还有人给自己盖上了一张绣着百鸟朝凤的薄被;向外看去能看到一张黄杨木漆雕八仙桌,桌上放着翻倒的银壶和杯子;还有一张紫檀的梳妆台,耳珰金簪宝钏玉钿杂乱的扔在上边;旁边绣墩上居然还扔了一件女子的肚兜。这是哪里?他疑惑地想爬起来,腰间突然传来了一阵隐痛-----长亭晚,透心的一剑,鲜血,匕首,袖中的机关,天空中落下的断臂……白玉堂终于回忆起开封城北夜里发生的一切。
   这么说,自己是落在了张元的手上?可现在的境况,和昨晚的血腥仇杀简直是天壤之别。张元到底在玩甚末把戏?
  他正在疑惑,突然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来人是名女子,穿一身白色衣裙,外罩一袭绛紫色纱衣,手捧托盘袅娜行来。少女的轻灵雅致中透出一缕妇人的妩媚风情。见到白玉堂已然醒来坐起,欣喜的一笑。白玉堂尚未看清她的容貌,就已被那扑面而来的绝代风华惊了一惊。
  
  那女子将手中托盘放到床头,坐在床边端起一碗药道:“快把药喝了。你昏睡了一天一直不醒,真是吓到我了。”
  白玉堂没有接药,只看着她问:“这是哪里,你是谁?”
  那女子轻轻放下碗道:“这是我的房子,我叫紫檀。”
  白玉堂冷冷道:“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紫檀偏头静静看着他,忽然一笑道:“真是个孩子。莫气莫气,你是我家少东救回来的。他昨夜自北门入城,看到旧石鼓街有白烟升起,就过去看看,那知见到有人要杀人。当下就出了手,把你救了下来。当时你伤得重,又不知住在哪,他就把你安置在我这里。这回子忙他的去了,忙完过来,你就能见着他了。”说罢幽幽的叹了口气道:“怎会有人这般狠心,对个孩子下这样的重手。”
  
  白玉堂只低着头静静地听着。他此时也想起昏倒之前确曾听到有人喊了住手,好像还夹着张元的惊呼声。听完紫檀的话抬起头来对她一笑道:“真是谢谢你家少东,还有,谢谢姑娘。”
  紫檀忍俊道:“什么姑娘,你若不嫌弃,就叫我一声檀姐好了。”
  白玉堂当即叫道:“檀姐!”
  两人相视一笑。
  
  紫檀忽然想了起来,自责道:“只顾和你说话,药都凉了,快喝吧。”
  白玉堂接过碗,忽然皱起了眉头。
  紫檀关切地问:“可是伤口又痛了?”
  白玉堂皱着脸道:“我不想喝药!”
  紫檀故意板起脸道:“这碗回春汤九碗水煎成一碗,姐姐足足熬了三个时辰,你敢说不想喝?”
  白玉堂陪笑道:“不敢,不敢。”说罢捏起鼻子将一碗药尽数灌了进去。
  
  紫檀见他喝完了药,扶他躺下,放下了束帐金钩,这才收拾了托盘转身出去。走到门口忽然回头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帐中清楚传来一句:“白玉堂。”
  紫檀口中将这名字念了两遍,叹道:“白玉为堂金作马,定是富贵人家。”说罢,出门去了。
  
   一剑西来(六)
  
    白玉堂躺在帐子中,听得那脚步声出门去了,脸上的笑容慢慢冷了下来。
    原来,这才是江湖!
  
    不是“银鞍照白马,飒杳如流星”的潇洒飘逸!
    不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任侠放纵!
    不是“感君恩重许君命,泰山一掷鸿毛轻”的高情厚谊!
  
    那些,只不过是涉世未深的少年心中的江湖梦罢了……
  
    那些路上种种,此时想来尽是儿戏。直至昨夜的一场生死相搏,自己才算是真正入了江湖吧。
    真正的江湖。
  
    是张元忠厚感激的面孔下的那柄匕首。
    是黑衣头罩杀手身份掩盖了的正派名门。
    是紫檀如姊姊般的温柔体贴也遮不住的诡秘眼光。
  
    他想起了当初在陷空岛上,哥哥们听到他的江湖大计时脸上的苦笑;嫂子们讲着江湖轶事时隐含着的苦涩;在那些欲说还罢欲语还休的迟疑中,包含了多少的雷霆风雨,多少委屈辛酸。他明白了兄嫂们逼迫他练功的用意,阻止他离家的苦心,明白了三天相处中,展昭语重心长的教训,明白了江湖险恶这句话的真正份量。而这些,是由血和命换回来的。
    这一条看似风光无限的江湖路上,铺了几多英雄白骨,撒了几多豪杰热血,送了几多屈死亡魂……
  
    可既是走了,便要走到底!
    纵然前面是风吹雨打风狂雨骤风雨如磐,既向前闯,就决不回头!
  
    就象这碗加了促知草的回春汤。
    依然笑着喝下去。
  
    有人想我倒下,我就要站得比谁都直!
    想要我白玉堂的命,就先拿自己的命来换!
    纵然现下身在局中,只凭我一人一剑,也能破局而出,再见丽日青天。
  
    十五岁少年的心里,是引剑向天求一快的决绝。那眼中燃烧的,是辉煌得不可一世的火焰。若有人看到他此刻的眼神,就知这孩子他日必然是我歌我啸我行我道的绝世人物!
  
    他闭起眼睛,将昨日发生的事从头至尾细细推敲。
  
    酒楼打架是一个挖好的陷阱。为了设计张元和自己认识,再用张元安危将自己引来。附近几间房中是早已埋伏好的人手 ,只是没想到堂堂锦毛鼠会用迷香,才被误打误撞地破去。然后四名黑衣杀手出现,张元突起发难,斗智斗力一番周旋。最后自己不支,却为人所救。
    张元为什么设计陷害自己?白玉堂想起当时情景,那一掌一刀狠辣至极决不留情。后来因为要活捉,才让自己有机可乘。可他为什么要这样,甚至宁可牺牲四名手下?是从其中一个黑衣人对他说的一句话开始的?那人说了什么?
  
    那人说:“堂座,没找到。”!
  
    这句话暮鼓晨钟般点醒了白玉堂。张元他们在找什么?自己刚入城就去潘楼街,才躲进酒楼就有人打架,这伙人分明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他们该知道自己孤身一人,所以一定是找东西。紫檀的少东适逢其会将自己救了回来,尽心照顾自己作尽好人,却又在自己的伤药中下了促织草,若不是和张元有仇,就是也想要那样东西。现在看来恐怕后者可能性还更大一些。可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这样大费周章的动手,甚至到了杀人灭口的地步?!
    钱财?珠宝?毒药?火器?白玉堂一样样回忆着身上的东西,一样样否决掉。不是这些,这些东西还到不了惊动五名高手的地步。到底是什么?他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总是抓不住。只是没来由地觉得,那样东西是他此番脱困的关键。
    天已经慢慢黑了下来,白玉堂没有留意,依然在苦苦思索。
  
    忽然,门口透入了一丝光线,紫檀掌灯提着一个食盒推开了门,轻轻叫道:“玉堂,醒了吗?”
    白玉堂笑着嚷道:“早就醒了,檀姐,好香!”
  
    紫檀把铜灯和食盒放在八仙桌上,过来挑起帘子,搀着白玉堂在桌边坐好,直起腰来时头上的步摇却挂在了白玉堂的一缕头发上。两人同时哎了一声。紫檀慌忙用手去解,口里自嘲道:“这劳什子已挂了三个人了。”白玉堂随口安慰她道:“这步摇很好看,这才配的上姐姐这样的美人。” 说完突然呆住了。
    紫檀解开步摇后忙着打开食盒布置饭菜,没去留意他的神情。白玉堂却觉得又是什么一闪,这话平日在家哄嫂子们开心已不知说过多少遍了,是哪点又牵动了灵机?
  
    “……这才配的上姐姐这样的美人……”  
    “……这才配的上姐姐……”
    “……这才配的上……”
     !
  
    他突然想到这时时浮现的违和感出在那里————是小镇上他夜半光顾的姓蔡的家中。那藏在墙里的东西,配不上那暗门的锁!
  
         一剑西来(七)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那暗门一明一暗两道锁,就是金蟾啮和玉虎牵。
    白玉堂曾听四嫂说过,“山东一冯,锁尽天下。”这两道锁是山东制锁世家冯家的绝活。据说每年制此锁百把,只进大内。偷王当年入皇宫盗杯时,就见到了这锁。老人家当时不忿这锁只供皇家专用,便顺手牵羊盗出一对,后来随手扔给女儿玩去。及至白玉堂开始学这妙手空空,蒋四娘找了各色锁匙供他摆弄,这对锁也在其中。这锁若明白其理倒也不甚难开,不过大多数人是没见过的。就算现下有辗转流出宫中的,也必落在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之手。那蔡家不过一小小乡下土财主,有什么本事弄到这对锁?那锁孔中已有锈迹,显是一两年内没有动过,若是用来藏家中钱财,又怎会不开?
    白玉堂思绪清明了起来,银子珠宝都没什么特别,这些人要的,是那封信吧?!想到此处,白玉堂竟有几分想笑。
  
    此时紫檀已将饭菜盛好,因他尚在伤中,菜里避开了一切忌口之物,只选清淡的几样,另有一碗山参饨鸡,是给他补气养血的。白玉堂一天没进食,早就饿了。此时想通一切关节,心下大定。那几样小菜又极是可口,不多时被他吃得干干净净。
    紫檀见他吃得香甜,没口地称赞,心里也是高兴,当下陪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白玉堂忽然想起一事,忙道:“我占了这,檀姐晚上睡那里?”紫檀脸上一抹苦涩一闪而过,笑道:“姐姐自然有地方睡,偏你这小鬼爱操心。”白玉堂见她不回答,也就算了。
    
    他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觉得精神一振。他自幼练武,身体极佳,昨夜又喝了一碗参汤,今早竟能自行出来走动了。
    紫檀早上过来,见他竟能自己下床也是惊奇。等他洗漱完后,将他拉坐在梳妆台前,拿起旁边的梳子站在身后为他细细梳理长发。白玉堂虽知她亲近自己是别有用心,可此时镜中望去,见她脸上满是温柔怜惜,心中对她的恶意却也消去了几分。
    不多时梳好头发,紫檀却又从旁拿出一套白色衣服给他,白玉堂原来那套血迹泥土混在一起,自是不能穿了,此时换上新衣,连声道谢。紫檀笑道:“好了!带你去见我家少主。”白玉堂问道:“你不是说他是你家少东?”紫檀一愣笑道:“我也侍候过他,那时叫他少主,现在没外人时仍这么叫,”白玉堂笑道:“昨天也是有外人?”紫檀打了他头一下,嗔道:“小鬼,专挑我的错,姐姐白疼你了。”两人一路说笑出门,白玉堂方将心中的激动紧张慢慢压了下去。----他虽胆色过人,可似如今这般的艰难处境,却还是第一次。
  
    紫檀这房间出去后,是一条走廊,两侧房门尽锁,看来应是用作客房。自尽头处一扇门出去,就是一个园子。园中小路皆用石子铺成。白玉堂只觉日光刺目,不禁眯了眯眼睛才向前望去,见前方一个池塘,两侧各引出一道小渠,蜿蜒通过院子。渠上架小桥数座,青石搭成,玲珑可爱。越发衬得中间池塘上一座飞桥气势不凡。旁边朱红凉亭一座,里面四人或站或坐,都转头看向这里。阳光下看不清楚面容,只觉得这几人身上的白衣映着这青天绿柳,红亭白桥,直似图画一般。
    他却不知那亭中几人也喝了一声采。那四人见房门打开,随即走出一对男女,一人紫纱袅动,肤光胜雪;一人白衣飘飘,眉目如画。两人一般高矮,并肩而立,竟将这满园美景都压了下去。那为首之人心中赞叹:世间竟有如此人物!
  
    紫檀带白玉堂疾行几步,赶至亭前,此时亭中几人早已起身迎出。为首者二十一二岁年纪,高瘦英俊气宇非凡,一双眸子漆黑如潭深不见底。见白玉堂来双手抱拳道:“昨日琐事缠身,未能前往探视,兄弟海量,还望包涵。”说罢伸手向亭中一引道:“请。”白玉堂见此人言语简练,举止利落,颇对自己脾胃,不由起了几分好感。
    众人入亭就坐,那人自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抬手扔与白玉堂,笑道:“这是昨日药中促织草的解药,手下人行事太过小家子气,倒教白兄弟见笑了。”旁边一老者接道:“药中下毒是我私下的主意,当时不知白兄弟是何许人,为以防万一出此下策,老朽先行赔罪。”说完站起一揖。紫檀也在旁陪了个万福。
  
    这干脆利落的一手把白玉堂的计划全盘打乱了。他本已准备好的说词此时竟完全派不上用场。一愣之下旋即神色如常。起身笑道:“哪里哪里,我受各位救命之恩尚未报答,各位太过客气。”说罢一揖道:“玉堂谢过各位,还未请教尊姓大名?”那为首之人见他提得起放得下,决断极快,暗自点头。当下站起道“在下袁拓。”说罢介绍身后诸人,白玉堂这才知道众人名字。
    紫檀他是早就知道了。那二十四五岁的英武男子叫季剑,目光有如实质,显是高手。他身旁的少女叫流苏,十七八岁样子,神态娇憨,模样可爱至极。腰中别着两把玲珑短剑。袁拓说他们是师兄妹。介绍到那清矍老者时,袁拓极为尊重,只称其为荣先生。
  
    众人再度见礼,然后落座。袁拓却对紫檀吩咐了几句话,叫她离去。然后对白玉堂笑道:“白兄弟有何疑问,直管道来,袁某此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玉堂想了一想,开口问道:“前夜袁兄救我,果真是凑巧遇上的么?”
    袁拓笑道:“我又不是救苦救难的佛祖,哪有这等巧法?”
    白玉堂也笑了道:“袁兄果然爽快,我就说没听到官道上有声音。这么说袁兄是一直埋伏在附近的了?”
    袁拓直承道:“不错。”
    白玉堂正色道:“看来这件事原委始末,袁兄竟比我还清楚!” 
    袁拓笑道:“我和白兄弟一样,都只知其一。我只知道,襄阳王头号智囊崔巍的金牌杀手,决不会被三个地痞欺负!”
    白玉堂这时才吃了一惊,失声道:“襄阳王?”
    袁拓笑道:“这事始末,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白玉堂脱口叫道:“张元!”
    此时紫檀回来道:“禀少主,大厅酒菜已然备好。”
    袁拓大笑着拉起白玉堂道:“来来来,我们吃顿便饭再说!”说罢众人鱼贯而出,向大厅而去。
  
    紫檀办事果是妥当,顷刻间大厅已是摆好了一桌盛宴。众人分宾主落座,袁拓随手拍开一坛花雕,走下地来给众人斟满后,举碗笑道:“既得相见便属有缘,我等与白兄弟共饮一碗。”说罢一饮而尽,他手下四人连紫檀流苏在内齐齐陪了一碗。白玉堂见状也将手中美酒仰头饮尽,赞道:“好酒。”几人相视大笑,声震屋脊。
    众人旋即开席,袁拓对张元之事却绝口不提,白玉堂几次欲提张元,袁拓都笑而不答。白玉堂见状明白过来。他说:“……袁某此刻知无不言……”,现下已然过了“此刻”,自是不用言无不尽。暗想这人狡猾竟不在少爷我之下。只心中并无恼怒之意,反觉有几分好笑。
    既是不谈张元,众人便开始点评起古今天下英雄人物,白玉堂固是常发惊人之语,那袁拓与他竟也不相上下。两人均是桀骜不驯之辈,常觉对方剖析人物言词锋利有如刀剑,刀入血出,极是痛快。身旁荣先生却是不多话,偶出一句即为发人所未发,引人沉思,其胸中才学较当世大儒亦不多让。季剑紫檀也每每言出有物,再加上个娇憨可爱的流苏。这一餐只吃得宾主尽欢,均觉投契不已。起初的一点生疏此时已是荡然无存。
    
        一剑西来(八)
  
    酒足饭饱后,紫檀命人撤下残席,送上清茶。一轮茶吃过后,袁拓向白玉堂道:“来吧。”白玉堂疑惑地问:“去哪?”袁拓笑道:“你不是想见张元吗?”白玉堂脸上一红。适才聊得投机,他竟将这事抛到了脑后,不由暗暗埋怨自己。袁拓见状笑着摇了摇头,在前带路。
    出了大厅绕了几绕,众人来到一间柴房外。季剑抢上一步,打开房门。众人都走进去后,流苏又将门关好。随即季剑在左侧墙上某处拍得几下,轻重缓急手法各异,只见旁边地上堆柴处缓缓移开,露出一条向下的梯阶。白玉堂见那墙上毫无异状,地上柴堆纹丝不动,就知这机关深得删繁就简,大巧若拙之妙。
    季剑晃着了火折子,当先下去。众人依次跟上,只紫檀为防万一留在外面。白玉堂觉得袁拓行事处处周详,心中也是佩服。流苏依然走在最后,手拍壁上,只见头上石板慢慢关好,竟无一丝微光投下。
    众人悄无声息走了一阵,脚下再无台阶。前边渐渐亮了起来。季剑熄了火折子,引众人向左转去,石壁两边点着火把,照得人脸上阴影晃动,形容诡异。走到尽处是一扇门,两人守在门外,见到众人过来见礼。荣先生问道:“如何?”一人答道:“这小子骨头极硬,已打断了两条皮鞭了,连吭都没吭一声。”言下竟有几分佩服之意。荣先生只淡淡吩咐:“打开门。”白玉堂此时已知他们说得必是张元。
  
    门被打开了,扑鼻而来的血腥气让白玉堂窒了一窒。抬眼望去就见到了张元。他双手被铁链锁在了墙上,身上的青衫早已成了布条,鲜血染在上面,涂成了诡异的紫色。此刻垂着头一动不动。旁边的一人正扔下手中的断了的皮鞭,去拎旁边的水桶。白玉堂虽对张元恨得牙痒,见了他此时的惨状也不禁恻然。这时身后一名大汉小声嘀咕:“第三条了。”
    凉水泼上张元马上醒了过来,浸湿的头发挡住了面孔,只从缝隙中露出了一只眼睛,他冷冷扫视了一眼牢中诸人,看到白玉堂时也并无异样,目光中无任何痛苦憎恨,只是一片漠然,然后轻轻转动了一下手腕。白玉堂此时心中苦笑——这袁拓善恶未知,一会儿一个不好,自己怕就要和张元做伴了。可既然张元熬得过三条皮鞭,自己怎莫也不会比他差吧,再说自己还比他多吃了两顿饭……突然发现竟想到了这里,也觉好笑。
  
    荣先生站在张元面前,淡淡道:“你的身份我们知道,我们的用意手段你现在也清楚,彼此都不必多说了。只再问你一句,说还是不说?”
    张元眼神丝毫未变,只轻轻摇了摇头。
    袁拓问道:“白兄弟要不要亲自拷问?”
    白玉堂摇头道:“袁兄做主就好了。”
    袁拓道:“那我们出去,这里让他们来。”说罢众人转身正要出去,却听到身后铁链忽然响了起来,回头看时大吃一惊。只见严刑拷打下面不改色的张元此时紧咬牙关痛苦挣扎,一缕黑血自嘴角流下。
    “中毒?!”
    袁拓纵身扑上连封他胸前七处穴道,荣先生抬手扣住了张元脉门,眉头慢慢皱起。随即自怀里取出一枚长针,依次刺入他身体各处,随手指不断捻动,只见乌黑色的血液慢慢流了出来。一盏茶过后,张元急促的呼吸声缓缓平息。袁拓怒道:“你们怎末搜的?”他平素言谈说笑毫无架子,极是可亲;谁知发起怒来却是霸气逼人。原来牢房中诸人一起跪倒请罪。此时听荣先生说道:“不关他们的事,这是两天前中的毒。”说罢抬起眼看向袁拓道:“少主,这事越来越蹊跷了。先把他抬到外面房里去吧。”
  
    众人抬着张元上来,打开暗门,紫檀正守在外面。见此情景面不变色,出外看了一圈回来点头致意。荣先生指挥众人将张元抬入一间屋子。索过纸笔写了药方交给紫檀。紫檀将药方看过,轻声问道:“可需拆开?”荣先生道:“雪莲和天蝎草分开写。”紫檀点了点头,按荣先生吩咐径自将一份药方写作两份,然后走了出去。白玉堂见他们连抓药都如此谨慎小心,更觉得自己江湖阅历浅薄,不禁暗暗埋怨兄嫂为什么没告诉他这些。——他却忘了当年大哥给他讲江湖常识时,他听了三句半就睡着的事了。
    众人聚在屋外,袁拓问道:“荣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荣先生皱眉道:“是‘廿四’!”
    白玉堂听得莫名其妙,转头却见房中各人都是一脸吃惊。袁拓点头道:“擒住他时就除去了他牙里的毒药,后来又叫人搜了一遍身。我还奇怪他怎有机会服毒,原来是‘廿四’,那就怪不得了。咦,不对?”
    白玉堂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什么是廿四?”
    袁拓还在沉思,旁边流苏代答道:“是一种毒药,无色无嗅,服下后并无异状,二十四个时辰后发作致死,故名‘廿四’。毒发时口不能言极为痛苦,且没有解药。若不是碰见了金针之术海内无双的我家先生,他现在已是个死人了!而且这本来是……”话未说完忽然住了口。
    白玉堂算了一下奇道:“廿四,那不就是我去逛街的时候?这家伙被人下了剧毒后就跑来算计我?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尽皆摇头,袁拓和荣先生却互视了一眼,神情古怪。荣先生忽道:“他也该醒了,我去看看。”
    袁拓叫了一声:“先生,袁拓不会变!”
    荣先生笑了,道:“我知道。”
  
    房中两人一卧一立,荣先生除了在张元醒时问了一声“怎样?”,就一直站在窗口一言不发。张元也并未说话,两人似都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
     张元静静的躺着。在刑房中那剧痛涌上胸口的一刻,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一杯当时让他欣喜激动的酒竟然是送他上路的索命符。看过多少人死在这药之下,却从来未曾想过有一天会被用在自己身上。既然当年走上了这条路,就知道自己不会善终。他从不怕死,无事时甚至想过会是怎样结束这黑暗的一生,可是从来不知会是这样。那一刻心中坚持十年的信仰轰然倒塌,随风化去;那在心中仰之弥高可为之付出生命的人,此时想来却只有痛恨和不屑;身上痛楚的鞭伤似在嘲笑他的愚蠢;被伤害了的自尊和骄傲在胸中激起一波又一波的心潮,最后在醒来的那一刻化作清醒的恨意——
  
    你既不仁,我便不义。
    有恩必报,有债必偿。
    这是当年你教我的话,也是我一生不变的原则!
  
    我曾是那么的敬重你,视你如师如父……
    可在你的心中,却只把我当作可随手丢弃的凶刀……
    你对我的恩情,我已用十年的杀手生涯和一条命还给了你……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你想好了吗?”窗边的老者问。
    “叫他们进来吧,我有话要说。”他平静的答道。
  
   一剑西来(九)
  
   “到底是怎么回事?”白玉堂大喊了一声。
    这几天来到处是莫名其妙的事——暗算,被救,结交,中毒,现在又出了个什么“廿四”,袁拓和荣先生神情古怪,季剑和紫檀垂首不语,流苏那丫头说话也是吞吞吐吐。他本来一直告诉自己——要沉着冷静,要审时度势,要思虑周密,要谋定后动。可现在看这沉闷的气氛,白五少爷的少爷脾气就再也抑制不住了,大喊一声后觉得心情顿时舒畅了不少。抬起头来却发现大家都惊奇地看着他,人人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这才发现自己多日来苦心经营的温文儒雅少侠形象全被这一声毁了。不禁尴尬的笑了笑。
  袁拓笑问:“你想知道什么?” 白玉堂道:“张元中毒是怎么回事?”众人都不说话。只袁拓叹了一声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白玉堂只听的心中一寒,便没有再问下去。此时只见荣先生开门道:“他醒了,说有话要说。”
  
    袁拓高兴地笑了,转头道:“紫檀!”紫檀会意,点了一下头转身离开。季剑流苏守在门口,袁拓和白玉堂走进屋中,自找地方坐下。此时荣先生正坐在房中一张椅子上等着他们。张元则靠坐在床头,见他二人走进,只不停打量着袁拓,却不说话。袁拓只泰然坐着任他打量,也不开口。
    荣先生见状轻咳了一声,问道:“如何称呼阁下?”张元冷冷道:“昨日种种昨日死,就是张元好了。”袁拓这才道:“张兄说有话要说,现在可以说了么?”张元却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可告诉你,只我要先知道你是谁?”白玉堂一下提起了兴致,却见袁拓皱眉道:“张兄不开口,倒要小弟先说么?”张元道:“我若先开口,怕就是最后一番话了。”袁拓笑道:“张兄后开口就放心了么?”张元道:“我确定你的用意后自会将原委告诉你。你如想赢了这局,怕还要用到我。我只是不想再糊里糊涂被人利用。这一生做一次傻事就够了。”袁拓却笑道:“张兄在我处做客,现今身体又不大好,手下人若待客不周,怕会怠慢张兄。”张元也冷笑道:“此事始末,怕只我一人知晓,你倒也不妨将所有排场一路摆出,看我受不受得起这顿款待!”
    荣先生只笑着听他俩人唇枪舌剑来往不停。白玉堂却看看袁拓,再看看张元,连连咂舌。这两人均是心机深沉之辈,你来我往相互试探。言语中便已交上了锋。袁拓虽天时地利人和三样在手,张元却凭心中秘密一步不让,竟丝毫不落下风。
    这时却听袁拓笑道:“也罢,看来我今日若不道明身份,非但交不到张兄这朋友,连白兄弟也要得罪了。”说罢调整了一下坐姿,众人都知他是要先摊牌了。却听袁拓道:“这事要从家祖说起了。四十年前家祖离家至汴梁,其时以酒肆茶楼为业,家祖性豪爽喜交天下英杰,故与江湖中人时有往来。酒肆茶楼本为消息云集之地,加之家祖也极为关切朋友安危,遂令各处手下相机打探各类消息。后发现如此做法于行商甚是有利便加以整顿,五年后见耳目通灵欣喜不已,更加着力于此。数年后结交游学京师之荣先生,引以为至交。先生闻知曾言以此为基业足以立身于江湖,如此千古未有之趣事愿与家祖共图谋之。家祖素知先生之能,闻言大悦,遂与先生谋划。怎奈其时家中突起变故,族叔争产,诸事纷纭,返家前特将京中诸事交予先生打点……”
    荣先生笑接道:“袁公返乡我即留于京中。其时创业之艰险蹊跷千奇百怪无所不有,我与袁公时时书信往来,知他读信后每每大笑不已。后袁公过世,我去他家中吊祭。尝言及其昔日所创京中基业,其子素不喜江湖人物,闻之不以为然。此虽因当年戏言而起,然我与袁公多年心血,怎忍后继无人付诸东流。慨然长叹之际却忽见五岁袁拓……”
    袁拓大笑道:“荣先生从此以西席之身留于家中,授课时多讲荆轲聂政侯赢朱亥,及尽潜移默化之能事。当年家祖与江湖人交,重义轻财,豪爽大度。常有人感恩以各式武功心法招式相赠。家祖年事已大学之不及,家父又性喜文事不好武略,故将此类书本付诸高阁。荣先生以授课为名统统翻出,相机而授。直至一年前我坦言志向随其出门,家父方才恍然大悟连呼上当,其时悔之晚矣!”
    说罢师徒二人相视大笑,面有得色。
    只听袁拓续道:“既入江湖,便宁为霸主之业轰烈而死,不肖庸碌诸子苟且而生。朝廷多年弃武修文,江湖大派多不甘雌伏。今襄阳王与契丹来往,二者勾结密谋大宋;其行动中多蓄江湖高手,故黑白两道均有人投入麾下。我虽极厌赵宋官家之猥琐无能,奈何改朝换代伤及百姓甚深,昔年“王李”举事神州动荡,饿殍满地尸横遍野,思之犹有余悸。若就此听之任之,战事一起恐重现当年之惨状。故今番甘以一己之力与之为敌。为公可建江湖圭臬之霸业,为私可免黎庶百姓之大难;事成则可天下扬名,事败亦不过人头落地;袁某本大好神州一亡命之徒,能与辽宋两国之枭雄相抗,纵死无憾!”
    房中众人见他言罢仰天大笑状极欢愉,王者之风霸主之气尽数集于眉宇之间,有胸纳四方万物傲视天下群雄之概,阳光照耀下白衣猎猎尊贵俊美一如神诋,不禁为之心折。
  
    笑声既息,张元忽道:“我先说此事原委,你们相机补充。”见三人点头后道:“崔巍为襄阳王出谋划策近三十年,诸般密辛知之甚详。近十年王府策士倾轧日重,唯恐有烹狗藏弓一日,故于三年前盗出襄阳王与契丹往来书信一封以为制约,为掩人耳目命我连同银两珠玉并藏于一远房表亲家中。其人碌碌无为不足道也故三年无事。那日崔巍命人急召我入京,说此人命人来报,暗门失窃。我至其家查访,见墙角暗记,又知有人以锦毛鼠之名散财济人。我查得珠玉无误,一路追踪白少侠形迹,直至京中方才自城门守处赶上。跟踪你入客栈后向他禀报。然后雇人以[太师府]名义在酒楼动手,之后的你们都知道了。”说罢恨恨道:“只我没想到,他竟连我也要灭口!”
    白玉堂苦笑接口道:“我那日行到小镇,身边银钱全数花光,没奈何向人打听了镇上恶霸,晚上去闯空门。当时就觉得他家暗门用‘冯家金玉’有些夸张。却未细想,出来后又遇到了一个极唠叨的人。千辛万苦偷来的东西全被拿去济贫,还打着我的名号以至惹了我一身麻烦,险些连小命也送掉了。早知如此,我就留下几件自己花用,起码不似现下这般冤枉。”说罢愁眉苦脸地叹气不已。只听得周围几人错愕惊笑。
    袁拓笑道:“张兄动手选错了地方,那酒楼客栈俱是兄弟的产业。兄弟自从得知张兄回京就知必有大事发生。当时以为是襄阳王有所举动,丝毫不敢松懈。后来张兄客栈暗访,酒楼被打,戏是演得极精彩,可我家掌柜久居京中,一眼就认出了张兄。伙计回报后我等即知张兄有所图谋。白兄弟刚刚出去,就有人潜了进来。那时我已带人前往城北,荣先生携手下留在客栈。见那人乱翻一气后径自走了,先生就知东西必还在白兄弟身上,遂带人前往接应。二位动手时我等在一旁静观其变。张兄当时只顾螳螂捕蝉,却未看到兄弟黄雀在后。”
  
    张元忽道:“我有一事不明,望袁兄有以教我。我离开酒楼后确定无人跟踪,黄昏时方定下于城北行动,行动伊始袁兄就已埋伏在侧,不知袁兄如何得知?”袁拓笑道:“我本是不知,只是夜里张兄忙于布置无暇分神,命手下前来寄柬留刀,我等虽难跟踪张兄,跟踪令属下却还不成问题。至于埋伏在侧却也没安什么好心,不过趁张兄和白兄弟两败俱伤时拣了便宜罢了。”说完又道:“我也有一事不明,张兄既已探知白兄弟住处,为何不趁那时去客栈搜寻,然后干脆于酒楼刺杀白兄弟。以张兄的身手,又是以有心算无意,应不会很难罢?”张元道:“我也没安什么好心,只是想看看有没有和他接头的人,再一网打尽罢了。”说完两人对视片刻,齐齐大笑。白玉堂本是恨恨地看着他们两个,终也掌不住笑了起来,只觉自出江湖,最惊险刺激有趣之事莫过于今天。这时却听袁拓问道:“白兄弟,你把那封信放在哪儿了?”白玉堂摸头窘笑道:“我拿来上茅厕了……”
  
  一剑西来(十)
  
    原来那日他和展昭一路济贫,最后包袱中只剩下那封信。展昭哪知这信也是他偷的,见到后忙对白玉堂道:“你的信忘在这包袱里了。”白玉堂本想出口否认,忽然想起四嫂说——这一行七分本事三分运气,为讨好口彩,每次得手后都要留住一样,以示永不落空之意。就随口应了一声,将信接过来塞在自己包袱里。那天夜里他落荒而逃,天亮后才发现走得匆忙,竟未带干粮上路。此时已至城外,十数里没有人烟,却到哪里去寻吃的?最后在路边一片林中找到几个青果子,聊解饥渴之意。却不知这般青涩之物吃后极易腹泻。一盏茶后暗叫不好,忙弯腰窜入树林,所幸此时无人经过,可这当口哪有厕纸?急切之下忽想到那封信,这时更对四嫂感激的五体投地。只可怜这由大辽国主耶律隆绪亲笔书写,襄阳王赵爵细细研读,再由崔巍盗出,张元藏匿,蔡家看顾三年的绝密信函,就这样被他白少侠弃在这五谷轮回之地了。
    众人听后哭笑不得。荣先生却道:“如此大事,原不能指望一蹴而就的。”袁拓道:“不错,若是一封密函就能扳倒襄阳王,他早已不知被搬倒多少次了。这老贼处心积虑准备多年,岂是易于。”张元也道:“崔巍盗此密函只为自保。他是襄阳王得力心腹举世皆知,这密函只在他手方有用处;若落在别人之手,纵说这是通敌密件也无人相信。又不能把大辽国主抓来对质。”白玉堂也知他们都在安慰自己,心下感激。
    袁拓道:“现下情由大家都明白了,我们的立场两位也都清楚。此事原本危险万分,两位要走要留,自行决定,袁某决不勉强。只望二位为袁某守秘,已足承盛情。”白玉堂想想笑道:“我本就是出来闯荡江湖,这等名扬四海的机会若是错过,以后梦里都会哭醒。算我一份!”张元却道:“我欠袁兄一份情,崔巍却欠我一份债,我总要恩怨两清了再走。”袁拓闻言笑道:“好,那就合我等兄弟之力,同这南北两大枭雄斗上一斗!”三人互视一眼,直觉此时心中豪情勃发,天下再无不可去之处,再无不可为之事!
  
    荣先生却忽道:“这密函对扳倒赵爵无用,倒是可用来反制崔巍!”三人一愣,张元道:“愿闻其详。”荣先生道:“崔巍之所以急着追杀白少侠,不是这密函威胁到了襄阳王,而是威胁到了他。他之所以要杀张公子灭口,却是因张公子之于他,正如他之于襄阳王啊!”袁拓恍然大悟道:“现在白兄弟和张兄尽在我们一方,正可以此胁迫崔巍,此为误中副车。”张元却摇头道:“我跟随崔巍多年,深知他生性为人,前夜不见我回报,他定有准备。”话音方落,流苏来报:昨夜襄阳王府发现幕僚陈思远数年前擅盗王爷密函,襄阳王雷霆震怒,将其处死。另有飞鹰殿某侍卫统领盗走王府财物,不知所踪,已将其自王府除名了。”报告完毕站在一旁看着张元偷笑。众人相视苦笑,暗叹厉害。这时外面叫门,却是紫檀捧着热水伤药绷带之物进来了。
    袁拓忽道:“紫檀带白兄弟去前院玩吧,我帮张兄敷好药就过去。”紫檀应了声,带白玉堂出去了。
  
    白玉堂随紫檀走了出来,好奇地问:“前院是什么地方?”紫檀看着他笑道:“那是姐姐打理的产业。”白玉堂道:“到底是什么?”紫檀只笑而不答。两人走到园子尽头,紫檀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铁锁,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再依样将门锁好。白玉堂见外面是一人多高的树墙。紫檀侧耳倾听后,在两根树枝上一拉,树墙微收,露出供一人出入之空隙,携白玉堂走出后将其关好。白玉堂觉得此处机关处处大工若拙,暗自惊佩。
    两人携手前行,白玉堂只觉前面喧闹之声渐渐传来,及至转过两座木楼一处回廊,从月门而入,忽然惊在了当场。只见前方莺飞燕舞,花红柳绿,竟有无数女子穿行其间。俱是面貌姣好体态风骚,满头珠翠遍身罗绮。有的伴着身边衣饰华贵的男子,有的三两成群,来回穿行,只看得人眼花缭乱。白玉堂隐隐猜出这是何地,吃惊的望着紫檀。见紫檀回眸傲然一笑道:“这就是檀姐的[烟雨阁]。
    那一笑几许自信夹着几许傲气,却硬生生将一份凄凉自伤剔在了眉梢里。这一刻褪去了妩媚消去了轻灵,倒反显出一份硬朗的清寒绝奇。就像一泓金切玉断的秋水剑,飞舞在白梅丛中。白玉堂此刻才看清眼前女子,是怎样的外和如水内坚如玉。
  
    一路行来众人见了紫檀皆以紫夫人相称。紫檀却也是轻颦浅笑口角生风,真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将白玉堂看得目瞪口呆。相处这几日见了她种种面目,在在不同却偏又各具风情,不禁心中暗叹:果是江湖奇女子。
  紫檀拉着他进了一座小楼。她这院中楼阁林立山石密布,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却不见一丝局促拥挤之意。进得楼来见又是一番景致。这楼下大厅窗门洞开清风穿拂,墙上悬匾一块,是为[烟雨楼],有数名女子坐于下端。旁边几女抚琴弄萧鼓瑟吹笙各显其能,正中一女低吟轻唱,叁徊不已。另一端各处座上的十数名文士闭目敲打节拍作和。一曲即停轰然叫好,随即取纸笔挥毫泼墨,或诗或词不一而足。写好后品评一番,再择优者递将上去。众女子接过传看后笑了一笑,此时转轴拨弦曲调又起。正是递上去的那首。白玉堂正觉得有趣,紫檀已拉他上了楼。
    楼上是一般大小的房间,只将靠墙一张木榻用数扇纸屏风隔开,屏风上画的四美人图风流美艳栩栩如生。地上铺着浅米色木质花纹楼板,摆了一张竹子拼就的淡黄色矮脚桌子。桌上放着美酒细点各色鲜果,黑色天目釉器皿精致至极。房中悬着数幅紫纱,颜色清浅瑰丽,微风拂来悬空飘动,直有人间仙境之感。紫檀笑问:“这屋子好不好?”白玉堂四处张望连连点头。紫檀喜笑道:“你若喜欢,檀姐这屋子就让给你住。你先吃着果子,姐姐下去叫两个女孩上来陪你。”说完不等白玉堂说话径自下楼去了。
  
    白玉堂此刻正坐在桌前看着房中诸多布置,并未留意紫檀说了什么。只觉那桌上黑色器皿极是华美,不禁伸手拿起细细把玩。正在研究这黑底上的白点是怎末烧上去的,就听见楼梯响动,抬头见两个十六七岁的标致少女走了上来,深施一福后挨坐在自己身边,便有一缕女儿体香隐隐传了过来。一人提壶倾了杯酒出来,竟双手捧着送到自己唇边,不由大惊逃开,已是满脸通红。那两个女孩先是一愣,随即掩口轻笑了起来。
    这时听的楼梯口有人笑问:“什么事这么好笑?说出来我也笑笑……”就见袁拓也走了上来。那两个女子连忙站起。白玉堂此时如见救星,忙跳到袁拓身边。袁拓见状已明白了几分,笑着招呼众人坐下。叫那两个女子只管斟酒,他自于白玉堂说话。白玉堂与袁拓慢慢聊着,便也渐渐习惯了这旖旎气氛。
    袁拓却突然话题一转道:“诗情画意都是绝色,白兄弟却似不大喜欢?”白玉堂道:“家里兄长管束甚严,向不准小弟踏足此处。”袁拓却摇头道:“令兄怕少年人沉溺于此,不能自拔,这也原本无可厚非,只可惜方法用错了。”说罢又笑接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众人皆道温柔乡即是英雄冢,我却不以为然。昔高祖好色,仍得四海;孟德好色,权倾中原;又如白乐天有小蛮,文章千古;王子敬拥桃叶,龙蛇纵横。正所谓“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紫檀这[烟雨阁]中女子,有几人颇有侠气。白兄弟若与她们情投意合,便可登堂入室一品温柔滋味;若不喜此道,大可与她们吟诗论文,品剑吹箫,诗酒相酬。自古风尘中每多奇女子,便于此结交一二红颜知己,又有何不可?人生苦短,又何须效腐儒之态;礼教大防,世人毁誉,与我兄弟又有何干?男儿一生,就当驯烈马,饮美酒,拥佳人,立不世功业,如此轰轰烈烈,方不枉来世上走了一遭!”说罢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扣杯于桌执箸击而唱道:“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唱罢大笑。
    他歌声低雄清郁,自透出一份任侠不羁的味道,一时将四面楼中的柔媚之音尽数压了下去。只听得周围一静,随即响起一片喝彩声。白玉堂看着潇疏狂放的袁拓,心中竟起了高山仰止之心。这怕还是他一生,第一次打心里佩服一个人。
  
    紫檀将楼下歌女移了屋子。一连数日,袁白二人便于这烟雨楼中听曲饮酒高谈阔论,及至张元伤好,也混在其中。此时早已熟不拘礼,各以姓名相称。这三人均是桀骜不驯的人物,每有惊世骇俗大快人心之语,即击掌而笑浮一大白。如此堪堪过了一月,荣先生笑容满面上得楼来,将手中消息递与三人。上面写:
    一:襄阳王赵爵因太后还政皇帝亲朝,特携侍卫从众共计千人入京谒见,并献至宝一件以为君贺。二:原三司副使包拯现已奉旨继任开封府尹,加龙图阁学士。随之一并赴任者尚有主簿公孙策,土龙岗张龙赵虎王朝马汗,据悉名震江湖之南侠展昭也在其中……
    众人看过消息后相视大笑。袁拓意气风发起身道:“此番天助我也!”
    
  (《一剑西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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