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您好！十六年了，我第一次写信给您。我不知道通往天堂的路有多远，更不知道这封信您是否能够收到。可我还是愿像小时候那样把想说的话一点点告诉您。 　　爸爸，我怎么也想不到，按您的叮嘱，把您的遗体捐献给医院会成为我永远的痛。您的遗体没有了，您的骨灰也丢了。最后医院给我的那份骨灰我选择了海葬。 　　87年清明，为了祭奠您，在您离开我们7个多月的日子里我们去医院看望您。当时，张××院长接待了我们。当我们提出想看看您的时候，张××说：您的遗体泡在福尔马林液体里，人已经变成浅咖啡色，动脉和静脉分别注入红的、蓝的液体，看上去就像墙上常见的挂图。并且遗体已经按肌肉走向剌开了。听了他的讲述，我们再也没有勇气，也实在不忍心再去看您。当即我们再三向医院提出：医院不再用您的遗体时一定通知我们，我们要。并且强调了我们的顾虑，担心到那时医院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要求，没有人通知我们，自作主张把遗体烧了。张院长当时十分肯定地说：“不会的，不会的！遗体对于我们医院是非常宝贵的。”他讲了医院建院以来除了您的遗体外，只有一具因为付不起医药费而留下来的一个外地五岁孩子的遗体。并且郑重地告诉我们，在遗体进行解剖前，为了表示对捐献遗体的同志的敬重，全体工作人员要脱帽致哀等具体细节。我们相信了。带着对您的无尽的思念和发自内心的隐痛，我们离开了医院。此后的几年，我们没再回去看您。 　　爸爸，您走了，您带走了我一辈子的欢乐。那些年，每逢清明，我都要把您一辈子没能戒掉的烟一根根点燃，还把小宇从美国寄来的信也一起烧掉。当我听说有的寺庙能捐牌位，我跑到广济寺、广化寺都没能如愿。我不知自己究竟怎么想的，只想能以此祭奠您。 　　小宇不断来信讲，她不停地在梦中梦见您，常常梦见您一个人住在一个破庙里。我知道她是太想家，太惦记您。于是开始打听您的消息。 　　那些年正是电话增容的年代，114提供的医院的电话号码怎么也打不通。直到94年10月13日，显春偶然从别人那里得到了医院的电话号码。 　　爸爸，那天是我44岁生日。我按新的电话号码把电话打了过去。电话通了。最初，一个自诩办公室主任的姓孙的人根本不承认医院接受过任何捐献的遗体。他向我要协议，并且蛮横地说：“没有协议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事情！”他还告诉我，医院里一具遗体也没有，也不可能找到骨灰。我很着急。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我始终在安慰自己：尽管爸爸确实再也不能感知世界了，但是爸爸仍旧和我们一起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您可能早已离开了我们，早已不在了！我不明白张院长答应的事怎么说忘就忘了呢？从这天起，寻找您的遗体，不，更确切地说是寻找、验证您的骨灰成了三年中在我工作之外最重要的事情。 　　其间，医院还动用吴主任来找我，告诉我您的骨灰找到了。 　　94年11月4号，我和显春去了医院，接待我们的人中，有一个姓付的院长。他承认他们的工作有失误，并且说是因为您的遗体“干了”，所以医院出面火化了。同时希望我们相信太平间里的有一份骨灰是您的。我知道，58年×××院给您在做过胸改，把您从肺结核的死亡线上救了回来。您在世的时候曾多少次对我们讲，是党给了您第二次生命，是×××院给了您第二次生命。为此我们全家对×××院充满感激之情。这也是您决定把遗体捐献给×××院的主要原因。我不愿因为这事破坏和×××院的感情，这不符合您的意愿。但是，医院三番五次自相矛盾的推说，从找不到您的遗体，到骨灰被医院存在太平间的大抽屉里，这使我不知道究竟哪句话是真的。 　　事情已经无可挽救，我只想搞清楚那份骨灰究竟是不是您的。我向医院提出，我要知道：是谁、在什么时间、什么情况下发现您的“遗体干了”。又是谁、在什么时间决定火化您的遗体。谁把遗体送到了火葬场，谁买的骨灰盒，谁签字取回的骨灰，谁把骨灰放到太平间去的。我要一份有当事人签字的材料和全部有效票据的复印件。我还要一份有关您的遗体的使用情况，它反映了您捐献遗体的价值。将来落葬的时候，我要把这两份材料和我妈妈的骨灰葬在一起。再有，我想对小宇有个交待。当时他们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历经磨难,直到96年9月5日，我才收到了院医务科寄来的一份材料。原文如下（爸爸，不是我粗心，这公函格式、标点都是原来的）： 　　 　　张玄浩 男 61岁 住院号1799 北京图书馆 副研究员 　　患者因慢性空洞型肺结核（右上）于1958年1月10日第一次入院，入院后在全麻下行胸廓术（1－6）＋肩胛骨部分切除，后因背部出现瘘管及多发脓肿，T3－5结核合并完全截瘫，背痛二年二便障碍1个月＋，于1985年1月22日第二次入我院。 　　入院诊断： 　　胸椎3、4、5结核并完全性瘫痪 　　入院后，给予常规药物治疗利福平0.54g1/日，0.75g1/日，0.3g1/日，一个月后曾多次手术： 　　85年2月26日局麻下行右侧胸膜外椎管外侧减压术。 　　85年4月11日局麻下行椎板切除减压术。 　　85年5月20日局麻下行背部脓肿切开术。 　　由于患者病情较重，完全截瘫，尿路感染，于1986年8月18日经抢救无效呼吸心跳停止死亡。鉴于张玄浩同志生前曾多次强烈要求将遗体无偿贡献给祖国医学事业，死亡后其家属（张英安出面）遵其遗嘱将尸体献给我院，用途由院方安排，院方决定尸体用于教学，直至1987年11月5日我院用毕将尸体火化，并代购骨灰盒，将其骨灰存入我院太平间代管至今，自86年8月18日至87年11月15日期间，尸体用于我所大中专学生骨骼、生理、解剖等方面的教学示教，约200人次。对张玄浩同志为医学献身的崇高思想及家属的极大支持我院深表谢意。 　　 　　 　　　　　　　　　　　　　　　　　北京×××××××医院 　　 　　 　　爸爸，这是一份我等了两年才拿到手的、医院杜撰出来的、从头到尾加上标点符号400字出头的公文。在这份公函里我看不到医院一点诚意： 　　61岁，您哪一年61岁？ 　　从58年开始，语无伦次，一个句号都没有，一口气讲到85年，到底说了几件事？我只有一个感觉，自己在被人当成傻瓜愚弄。医院真的不怕丢人，一纸公文，白纸黑字，就是没有知识，抑或是文盲，说话再怎么颠三倒四，总也要知道喘口气。这一口气27个春秋岁月啊！ 　　但是，医院没有忘记的是从85年2月26日的第二次手术，到85年5月20日的一个引流。医院连一个小小的引流都做为一次手术写上去了，为什么回避85年2月6号，的手术失误？爸爸，那一次的失误医院把您送到了黄泉路上。可就是这样，对于那次的手术失误问题，我们也从来没有指责过什么。我们在您的影响下太懂得感恩，太懂得宽容。我们一直认为您的病主要是××医院耽误的。对于那次手术失误，我们总想×××院毕竟全力救治了您。我在医院给您陪床一年零八个月，太清楚医院是怎么给您治的病、给您做过几次手术。如果医院有避讳，什么也不要写，我不会追究什么。因为我没要求他们告诉我治疗经过。医院这样写是的目的无非就是告诉所有见过这张纸又不清楚事情全过程的人，医院对我们有过多么大的恩德。 　　您在世的时候，确实有过捐献遗体的愿望。您的确亲自向林大夫、吴主任、张院长谈过这个的想法。当时吴主任说病理已经十分清楚了，没有必要解剖。医院也没有答复届时您的遗体要还是不要。为此，您还说过：如果×××院不要，就捐给北大医院。所以捐献遗体的问题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强烈要求’。再有，您在世的时候，尽管我们知道您的病已经被医院耽误到了没有办法医治的程度，但是从感情上仍旧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我们不可能和您探讨您去世后遗体的处理问题。 　　您去世那天我正好不在医院。当我们赶到的时候，遇见护士长从医务科出来，护士长告诉我们下午一点半开始解剖，征询我们是否还要给您换衣服。由于从小我们太听话了，从来没有做过大人说的话背后打折扣的习惯，我同意不再给您换衣服。这样，捐献遗体成为了事实。 　　我们没有听说过、更没有经历过捐献遗体，完全不清楚捐献遗体应该有个什么样的手续。因此，从太平间出来，我只是想，遗体是无偿捐献，没有什么钱的问题，不需要我去签字，有组织与组织接触就行了。黄××叔叔、刘××阿姨代表北京图书馆进了医务科。我们没有进去，也没有任何人要求我们进去。那天，我们见过的医院“最高领导”就是护士长，医院里没有任何人找过我们。有关“协议”问题，我问过黄叔叔、刘阿姨。他们说，以前从没有接触过遗体捐献，也没有经验，以为医院已经与我们办理过手续，当时医院对他们没有做任何交待。 　　医院里没有任何人与我们商量过遗体的使用问题，也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们医院决定怎么用，我们更没有想过遗体会怎么用。我始终认为：既然是捐献遗体，国家需要怎么用就怎么用，这不是自己想要怎么做的事。医院陈述这些细节做什么？ 　　87年清明我们已经再三强调了，遗体不用时由我们自己处理，从没委托过医院去火化，更用不着医院‘代购’、‘代管’。医院这样写为什么？ 　　通篇400字的东西，没有一句有关那份骨灰的旁证，唯一一句有价值的内容是，我们找过张××仅仅七个月之后您的遗体就被他们烧了。 　　两年的时间里，我咨询了几家一流医院的大大夫。他们的一致意见是，医院不会留骨灰，这份骨灰很难说究竟是什么人的。我也找过杜姨。杜姨也认为很难说这份骨灰的真实性，并且告诉我：“你们爸爸生前从来把这种事看得很淡。在同事们闲聊的时候，他曾经说过：‘等我死了，火葬场一烧，骨灰随便一扬，简简单单，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你们爸爸在这个问题上很开明。” 　　我反反复复想过：想搞清骨灰的真实性，除非走上法厅。捐献遗体原本是件好事，从捐献遗体到对簿公堂，这不是您的初衷。即使走到这一步，医院也就是赔礼道歉，顶多再给些所谓的精神补偿费。赔礼道歉，精神补偿费又有什么用！我们从未想过要从您的遗体中得到什么！ 　　那份骨灰放在太平间的大抽屉里，万一是您的怎么办？您一生‘先天下人之忧而忧，后天下人之乐而乐’。在那冰冷的铁抽屉里，除了忧，哪里去找乐？我不能忍受让您一个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遭受那些迎来送往撕心裂肺的哭声的干扰。 　　我犹豫过，取出这份骨灰，是抱回家，还是存放在骨灰堂？当我想到它可能是别人的骨灰的时候，我不能接受它，更不愿把它放在家里。如若寄放在骨灰堂，每年清明、祭日我们去不去？去，又怀疑是别人的。更尴尬的是落葬，将来这份骨灰和妈妈葬不葬在一起？ 　　我想到，您曾经说过，小的时候，家里请人给您算命。算命先生说您是火命。于是，爷爷给您取名“玄浩”。您说过，您的骨灰可以随便撒了。看到中国有那么多伟人最后选择了骨灰海葬。于是，我也想到了大海，蒙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把这份骨灰撒到海里去。 　　从来，我不信耶苏，不信真主。但是，人在无助的时候，只能寻求各种不着边际的理由去圆自己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我想，如果撒入大海的真是您的骨灰，千条江河归大海，那么每下一次大雨，就让从河流涌向大海的雨水，当作女儿的眼泪，带着我们对您的无限思念与怀恋去看望您一次。我还想，小宇旧金山的住所濒临大海，如果撒入大海的真是您的骨灰，那么，您和小宇不再有大洋之隔。您每天在小宇身边，看得见她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身影。小宇也可以经常面对大海，向您倾诉心中的无限思恋。 　　倘若这份骨灰根本不是您的，您也会知道女儿用心良苦，不会怪罪我们。那么这份顶替了您两年的不相干的骨灰，算做我们对他的感谢，也是为他安排了个归宿。 　　后来我又见过付院长和张科长。我不想再相信他们的任何一句话，只要求他们重新给我一份符合客观事实的报告。同时提出了那份骨灰选择海葬的处理办法：骨灰我不取，暂时放在医院里，等联系好后，由医院派人送到安灵公司。海葬时，由医院派人去抛撒。事情结束，我要所有的票据，要一盘抛撒时的录相带。他们都答应了。 　　那一天，我去了太平间。爸爸，并不是我愿意从心里拒绝这份骨灰，而是被他们骗怕了。当我真的打开骨灰盒，看到骨灰的时候，还是情不自禁双腿跪了下去。我用双手捧着骨灰失声痛哭地对您说：“爸爸，我来了！爸爸，我不知道他们把您烧了，我们一直以为您还在医院里。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不是您的骨灰，我多想把您的骨灰抱回家呀！可是我怕抱错了。”我手捧着骨灰，长久地跪在地上，我多希望您能听到我的呼唤！ 　　 　　九月份，一个男同志打电话来，代表医院和我商量骨灰处理的事。他说，因为我要的材料有一定的难度。所以，把材料和骨灰处理的事分开办。为了慎重，骨灰抛撒前要有个书面的委托协议。我让他们先起草，待我认可了，再盖公章。很快，他们把草稿传真给我。这是一份骨灰抛撒的委托书，我让他们盖了章。 　　我已经不想继续考证，既然已经决定海葬，骨灰无论真假都没有那么重要了。医院向我要一张您的两寸照片，为的是放在骨灰盒上。我心里极为矛盾，最终还是没有同意。我告诉医院，选择海葬是迫不得已的作法，不管那份骨灰是谁的，恳请他们善待那份骨灰。十月二十几号，我无奈地在那份协议书上签了字。 　　 　　 　　 　　　　　　　　　张玄浩同志骨灰安置协议书 　　 　　张玄浩 男 61岁 住院号1799 　　因胸椎3、4、5结核合并完全截瘫，尿路感染，于1986年8月18日死亡。1987年11月5日由我院代将遗体火化，同时购骨灰盒将骨灰存入我院太平间代管至今。 　　现与家属协商后，家属同意委托我院将张玄浩同志骨灰请北京安灵公司办理抛撒仪式，并签字为证。 　　 　　 　　 　　　　　　　　　　　　　张玄浩家属签字： 　　 　　 　　　　　　　　　　　　　北京×××××××医院： 　　 　　 　　　　　　　　　　　　　　　　一九九七年十月二十七日 　　 　　 　　签字的第二天下午，医院告诉我，上午已经把骨灰送到安灵公司。那份骨灰是11月份抛撒的。 　　98年三月医院来人，带来了录像带和那份等了三年多的已经与当年的要求面目全非的‘材料’。最后定稿的材料内容如下： 　　 　　 　　 　　　　　　　　　　　　回 函 　　 　　张玄浩同志家属： 　　张玄浩 男 于一九八五年一月二十二日因T3－5结核合并完全截瘫入我院治疗，住院号1799，因病情加重于一九八六年八月十八日病逝。享年63 岁。 　　张玄浩同志在我院住院期间，曾多次表示病逝后，愿将自己遗体无偿捐献给我院医学研究事业。患者病逝后家属同意遵其遗嘱将遗体捐献给我院。院方讨论决定安排遗体用于基础教学工作。从八六年八月十八日至八七年十一月期间遗体用于我院附属北京职工医学院医学一系、北京护士学校结核专业系学生进行局解、生理、骨骼等方面的教学，前后约二百余人次。一九八七年十月五日我院对示教后的遗体火化并留存骨灰。 　　对于张玄浩同志向医学界捐献遗体的崇高思想境界，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向他学习。同时也再次对家属的理解支持表示感谢。 　　 　　 　　　 　　　　　　　　　　　　　　　　　北京×××××××医院 　　　　　　　　　　　　　　　　　　　 一九九七年.十一.十八 　　 　　 　　回函删掉了治疗过程，同时也回避了一个医院最避讳的问题。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爸爸，那份骨灰我选择了海葬。我有做的不妥的地方吗？ 　　人们常把今生失去的、再也无法得到东西寄希望于来生。我也曾那么希望人能有来生，来生我一定再做您的女儿。可我也在想，人会有来生吗？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前生希冀过什么，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今生所得到的有哪些是在补偿前世的缺憾。所以，即使真有来生，来生也不属于我们自己了。而今，规规矩矩做人，踏踏实实做事，不辱没您曾经对我的教诲，是我对您的唯一回报了。 　　在选择字体时，我愿意用楷体。因为您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体字。 　　在万佛园网上纪念馆给您发出这封信，用以寄托我对您的最深切的怀念！ 　　最最亲爱的爸爸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安儿 　　 　　　　　　　　　　　　　　　　　　　　　2003．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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