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95年3月 　　 　　被采访者：茅威涛 　　 　　内容：茅威涛和她的太先生 　　 　　 对尹派我可能也是一种缘分吧。其实我开始学的是徐派，后来又学过范派，后来又学了陆派，但最后我就好象一个轮回一样，又回到了尹派。所以我总觉得我跟尹派有一种缘分，首先是因为我的嗓音条件，因为我那时侯我属于那种嗓音条件不是特别好的演员，因为戏曲应该说次高音的嗓子是比较适合搞戏曲的，那么我属于女中音的嗓子，实际上搞戏曲就有一定的局限性吧，这是自己个人的看法。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学了尹派以后，我觉得我有很多与生俱来的东西跟尹派有一种沟通，有一种相通之处，不管是表演还是唱腔，还是尹派门中的为人——我们一直在开玩笑说，好象尹派门中的人都很相象的，好象比较……怎么说呢，都很真诚，都很耿直的，这好象就是就这种品行的人可能会投到尹派当中去一样。我对尹老师，我是称她为太先生，因为我在艺校——浙江省艺术学校我学尹派的时候是宋普南老师教的，宋老师呢是尹小芳的学生，尹小芳呢是尹桂芳的学生，这样一来以后呢，实际上我就已经是第四代的尹派门中了，那么那个时候觉得好象，我应该叫尹小芳怎么叫呢，怎么称呼呢？那么叫尹桂芳怎么称呼呢？后来我们说那么这样吧，就叫太先生吧。所以现在芳华的王君安呢也是这样称尹桂芳为太先生，称尹小芳为尹老师，这样的。 　　 　　 当然从教学上可能更多的是尹小芳和宋老师教得更多一些，因为太先生由于身体的情况，由于年龄的情况，已经不能过多地来指导我，那么更多地还是尹小芳老师来传授尹派的一些东西。但是我，让我谈太先生，我肯定还是有很多东西好谈的，因为我觉得不管怎么样，我是尹派门里的一个弟子，尤其是我对太先生的这种艺德和人德，真是对我来说，我的一生都会有很多的影响。 　　 　　 记得好象在我刚学戏的第二年吧，为了参加小百花汇演，我排了一个尹派的传统戏叫《盘妻索妻》，里头有个《露真》，那个时候尹老师身体比现在要好得多了，当然也年轻一些，但是已经半身瘫痪了。那么她就拿她一个手，拿她的一个右手，水袖，示范给我看，表演给我看。眼神啊，应该怎么来理解梁玉书这个人物。 　　 　　 那天呢，我就穿了双皮鞋……没跟我说话，后来她旁边的人就跟我说，你怎么穿了双高跟皮鞋来排戏，老先生肯定不高兴了，说你赶紧回旅馆去把鞋去换掉去。然后老先生说，回旅馆么太远了，拿双布鞋出来吧，家里。就让我换上布鞋了。尽管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对我的一生当中都有很大的影响。尹老师就跟我说，她学戏的时候，她这双靴子是从来不离开脚的，除了睡觉。那我就觉得老师的这样一种敬业精神对我真的是非常触动。假使我今天，能够舞台上有这样的一点成绩噢，我觉得真的是那时候的一点一滴浸透在我的心里，我觉得搞艺术就是应该这样的。那这个完全是一种艺德在里头，人品在里头。我当时真的，这种事情我真的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另外我还要讲一件事情就是，太先生因为她的身体情况吧，她不太能说话，她不太能表达她自己的这种情感。她有一次跟我说，赵志刚是一个男小生，尹派总要有发展，男小生总有一定的局限性，我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把艺术继承下去，但是她说我不是说要你一招一式地一成不变地死学这个东西，你也要有自己的发展。我当时就在想，作为一个老师，她能够说出这一番话来，要多大的胸怀多大的胸襟在里头。 　　 　　 还有一次是在我参加上海的一次演出，我在演出当中呢，因为一些原因吧，我的无线话筒突然哑了，突然没声音了，而且是全国直播，又是好象是全国性的这种聚会在上海还是第一次，那这个影响真是非常大，我带的是《陆游》的一个片断。对演员来说，这种心灵的打击是非常非常大的，我就有几天我几乎就是说，我真的，我都觉得……我觉得世界的末日要到了的那种感觉。我那时侯我住在新锦江宾馆，好象住在二十几楼，我就看着窗外，唉呀，我想，一个演员，假使说我的演出这样的糟糕，我真想从这儿跳下去。但是当我又看到熙熙攘攘那么多人群的时候，我又觉得，唉呀，其实我很渺小的，有多少人在关注你的话筒哑还是不哑？但是我的那种心绪肯定是很纷杂的。那时候我就接到太先生打来的电话，她说她要让我去吃饭。那我想我去太先生家吃饭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常常在她家里吃饭，但那天到了她家以后，她说我今天要带你去吃西餐。我就觉得很惊讶，为什么她要带我去吃西餐？好吧，我说那就去吧，然后她说就在家里的附近。然后我就推着她的轮椅沿着淮海路到了一家不是很大的一家非常幽静的西餐馆。而且看得出来，太先生也是常去的老主顾了。然后我吃饭——可想而知那种心情下，我肯定是没有吃的欲望的，这种欲望肯定是很小的。然后太先生就——她平时很少说话——她就老是找这个话题说说，找那个话题说说，她就跟我讲了一件事情，她说，……我小时侯第一次来大上海，我们老板带我去吃西餐，她说，吃牛排的时候，刀子一割，把牛排飞出去，飞到边上的BOY身上了……哎呀，当时我就乐了，我就高兴了，然后那顿饭也就这样在非常愉快的气氛当中就吃完了。那么事后我突然悟到，太先生为什么要带我去吃西餐，为什么给我讲那么多让我开心的事情？而不直截了当来安慰我，“没关系的，话筒哑了么，这对演员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她不会这样去做，她是通过另外一种方式，就是象母亲一样的，去宽慰你，让你跳出这种氛围。而实际上她理解，假使她用那种方式来开导我、宽慰我的话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因为她自己也是个演员，她知道一个演员在台上，无线话筒哑掉了的那种情况下，演员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太先生对人生的感悟那么深，由此我就想到，她才会演出象屈原这样，让赵丹这样的大艺术家都震动，都震撼的角色。 　　 　　 我们老先生，她一辈子没有结婚，没有子女，应该说，很苍凉，她的生活，她的晚年很凄苦。但是她会给她自己营造一个非常温暖的一种氛围，她常常会带头说笑话，她会很轻松，打扑克牌还会赖皮，她说“这个不是我出的”，这个怎么样——会赖皮。所以大家都不愿意跟她打扑克牌（笑），说她打扑克牌老要赖皮（笑）。她一直非常轻松的生活着。我记得有一次我住在她们家，起床以后呢，她在那里一个手穿裤子，我就想帮她，她就说，没问题，没问题，我的腿功好得很，我幼功很好，我那时候一条腿朝天蹬，这么一拎就起来了……她那种生活……尽管我跟她接触也不是很多很多，生活碰到一起也不是很多，但是她那种点点滴滴，留在我心里，是永远不可以磨灭的。也是影响我的人生，影响我的生活，影响我对演员这个职业的这样一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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