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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开始是一个人的回忆,她说几千年都过去了,却是没有什
么印象。世上风风云云地变,好像从未留意过。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的 生或死,飘飘荡荡只剩下一个身,看也是看不真切。她说她原来是坐 在舞台下最阴暗的地方,台上还在一出一出地演戏,她似乎也曾经在 那里出现,那时她年轻着,不很美,眼睛很亮,养了猪,种了许多兰 草,别人就叫她“草”。 “现在,我什么都会忘掉,只有两点是必须记得的,一点是我已 经老了;另一点是我曾经是个女人。”她说。 那时是春秋战国年代,人人都莫名其妙地携带着火药味。草是孤 女,乡下天地成了父母,她倒不觉单薄,好像从她种下大片大片的兰 草,便和乱乱的世界隔了看不见的一层。一天山外走来一位持剑的书 生,说他是书生,是因为他带的书比那把剑还要沉。他住在草旁边, 每天看书练剑,看草种花。他说我姓荆名轲,是齐国人,现在到卫国 来,就是卫国人了。草说这么多齐呀卫呀,记都记不住。他说那你跟 我去燕国吧。草问在燕国,人是不是可以像燕子一样飞来飞去的?他 说是啊。草顺手扯下一把草叶笑着塞进他青色的袖子里,然后他们就 去了。 燕都城内外是浩浩荡荡的热闹,每天都有杂乱的脚步马蹄陪了一 堆的伤兵穿巷而过。草和荆轲衬着这些云雾笼罩的杀势凶气安安静静 地度了十年的太平,草只知道荆轲爱喝酒爱舞剑,每天就陪了他往那 最零散的集市上去。一次荆轲遇见一位叫高渐离的瞎子,他挡住他的 路,怀里抱着一样东西。荆轲说:“你这么走,看不见路,就不怕别 人夺你的命?”渐离笑起来:“你看看周围,是一块布,把你的眼蒙 住了,你难道会比我看得更清?”荆轲也笑,从此喝酒的便多出一个 瞎子来。他居然能让他怀里的东西发出好听的声音,说我这叫击筑。 荆轲边敲着饭馆里的破碗高声唱歌,调子里尽是豪迈悲怆的意味。 这种时候草就坐在泥地上认真地看他的一招一式,看他这一刻的山穷 水尽和下一刻的柳暗花明,再带几分疯气把自己舞醉之后,她就会陪 他沿着原路回去。渐离还是坐在桌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敲,也不用道别。 荆轲自然还有清醒的时候,他和田光先生在一起,说话总是很有 礼仪的样子,他提到许多将相的名字,眼神里泛着激动的光。草对这 些国家的人与事一点也不感兴趣,她厌倦这种千篇一律的厮杀与斗争。 好在她有一种耐心和倾听的天性,这让她在一寸寸地擦拭那把剑 时终于慢慢地明白,荆轲的血液里流的不仅是清泉,还有岩浆。 草从成亲之后就真正变成了一个小主妇,她要上街,就是混在人 群里和农民挑拣翠绿鲜嫩的青菜,新新的还滴着水,每天她都能把这 水顺利带回家。但有一天她却遇上一点麻烦,过街心的时候,一大群 人马涌着一顶大轿飞速地撞来,她躲得快,轻轻跳开,菜却被马蹄踏 得稀烂。无意中她回了头,看见矫帘下的一双眼睛,落魄而又不甘的 意味。路人私底下说:“从小在秦国做人质的燕太子丹总算返朝了, 看看多气派。”草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又说不清是什么。晚上她和荆 轲说自己的不安,他轻轻一笑说你真是过虑,女人总是这样多无端的 心思,后一句自然是没说出口。草想想也是,太子跟平民,怎么会有 什么牵扯不清的东西。 田光是个好人,在君主眼里,这种人最好不过了,燕太子丹最欣 赏的就是他。跟他说许多在秦国受的气,遭的苦,说秦王赢政的残暴, 有时说得泪水涟涟。连带着这层关系,他也喜欢上了荆轲。他对田光 说:“你让他来吧,我重用他,刺杀赢政不是小事,你不要泄露出去。” 田光平静地说:“好。”他请了荆轲,讲了这样一件军国大事, 之后他取出佩剑来:“荆轲,你好好做,我就不说了。”他自尽得很 顺利,当然就不会再泄露什么。荆轲看一眼他那张笑得满足的脸,转 身走出厅堂。 正月初一,正是那一天,他看见草,前后左右地说了许多的话, 草以为他还是昏昏的一个醉人,笑笑就不想理他。荆轲拉了她的手仔 细地看,说草你知道吗我不单是一介书生也是一位剑客,剑客就意味 着有时必须当成剑客来用。草这才发现他是早醒的,说出来就不会收 回去。停了许久,草放开他的手,只是一句:“你不简单。”他们彼 此这么看,理由不需要,挽留也不需要,什么都懂了,恍恍然的再望 望脚下,已经是浓黑的一地夜色。 燕太子丹真是很好,拜荆轲为上卿,还为他建了气派的住宅,可 惜他们好像都不喜欢。草说,住在大房子里,我就看不见窗缝里的阳 光了,荆轲软软地应和,我也是哎。只好任由他们呆在那老屋里。更 让太子不快的是,他为荆家送去天下最锋利的匕首和助手,但荆轲却 一点出行的意思都没有,并解释道要想接近秦王还得督亢地图和樊于 期的人头。太子恨道樊将军有求于我而我乘人之危,岂不是太薄情寡 义?荆轲没有再理他,只直接问这姓樊的人一句:“把头给我,我去 报仇。”他就把头交给了他。 荆轲却还没有去,每天还是看草种花,草就引他在一大堆的花径 里游。草说你要靠近去看,这些兰花在乡下就是野草,只要湿湿的有 水,就可以长出细韧的根须来,绕住泥土,不让他被风吹走,你再摸 摸这些,瘦瘦的叶子都是骨头,折弯了,还是连在一处,扯是扯不断 的。荆轲听她说,不看花只看草,看得她眼里也是汪汪地发疼,只好 转了身,和瞎子渐离下棋去。棋是黑白分明的一大片,荆轲一颗一颗 地走,不久就很累,他叹了口气说:“看来,这棋终究是要乱了。渐 离瞪着没有神色的眼看他:”棋乱心不乱,不可以么?“荆轲苦笑, 他俯身从地上捏起一枚黑棋:”如果你是它,放在那里,决定身份的 就不是你自己,是阵势……“这时听见草在院子里低声哼着歌,”…… 何况,有些好棋是为你而死的,铺的路,不能不是。“那歌倒未停下, 还是若有若无的一根线。 转眼是中秋。荆轲还是携着草散步,日子倒似镂了暗花的宣纸, 不必着墨就自成山水的感觉,有一种脱胎换骨的喜欢。这时燕太子丹 在门外喊他来,脸是阴阴的带出一片愁。太子说,赵国都灭了,你想 什么时候动身?荆轲说我在等一个人。太子难过地笑了:“荆卿啊, 如果你没有去的用意也好,看太阳都落山了呢。”草在帏帐后面看见 荆轲因愤怒而红的脸,就走出来,不说话,为他沏杯茶,棕绿的叶子 在浅水上漾,他也平静下去,说既然这样,明天走就可以。要等的人 不来,来的人不需等,这一去恐怕是要仓促些,一时也顾不得了。 八月十五的月光不在亮,而在润,这色调是让人摸上去不见片刻 棱角的那种温。荆轲把草拢在怀里,怕是就此失去了她。草望见一窗 子的暖色,绕着荆轲的气息说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呢。他自然惊喜, 喜中是绝望一般的放心。他说等孩子长大就让他左手植兰右手握剑, 好不好?这一夜,他是睡得沉,她静了心思看他,胡乱的头发埋在她 胸前,依旧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她贴在他身边讲一句:“不 要想我。”眼泪滑下来,也不清楚他听不听得见。 临行那天,人都是一身的素服,站在岸边,荆轲还要喝酒唱歌, 眼睛是越喝月亮,看得太子也怯了几分。许多年以后,草翻一本叫 《史记》的书,说他们分手时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 复还”的诗句,她想,司马迁是什么人,躲在一个朝代里,笔也是这 么的豪气?可惜他看不见草,看不见她当时一袭红衣红袖远远地望荆 轲的背影。她喜欢做草不喜欢有根,牵牵绊绊的一世未必就是好。 过了九月,寒冷是揉在风里卷了来的,一日草在屋里弹琴,没有 风,她只是自顾自地弹,忘了音调,弹到高山深处便不是流水,泄到 哪里就是哪里。然后她抬了眼,见门前梧桐的叶子像枯雪一样地落; 荆轲是披了头散了发的刺向秦王;地上厚的是萎谢的兰草;背景上的 人是深得成了血红色,她心一惊,手一抖,琴弦应声而断,天地还是 破碎一样的寂静。 草回头,看见她所不想见的燕太子丹,太子说为了荆轲我要照顾 你。草笑着指向门外千里旷地说秦国很快就要攻打进来,你自己都自 身难保,还来管我做什么。太子说我想帮你抚养孩子,荆轲走时一直 被这件喜事激动着呢。草的笑变得有些凄然:“那是骗他罢了,我从 来都是一说谎他便信以为真,其实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一次送行,图 个吉利而已。”太子发现真的无话可说,只听得草让他离开。他便离 开了,迈过门槛,险些分不清路,但毕竟还是回了宫,很快也亡了国。 草一个人住,还是种了无数的兰草,几生几世,她的忘性又大, 认不得太多的人和事,就是漫无际地想。她觉得从弦断的那一刻起自 己就已经死了,也第一次发现,其实生与死之间并没有什么分别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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