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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在高渐离慷慨悲壮的筑声
中乘车而去,一直没有回头。凛冽的寒风将车上燕国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将 荆轲怀中使节上的旄束吹得摇摆不定,也吹动了荆轲的心。因为他要等的人没 有来。唯有那个人,唯有那个天下无双的的剑客才可以帮助他完成使命。可是 那个人没有来,也绝不会来了。 他看了看身旁作为副使的秦武阳。秦武阳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眼中尽 是迷茫之色。以这样的人作为副手去到秦庭上刺杀秦王赢政?荆轲摇了摇头· ·····但一看到秦武阳手中的红漆木匣,他却又禁不住热血沸腾。那里面 盛的是樊於期的人头,是一个为了向秦王复仇将生命托付给他荆轲,对他的信 任比对自己生命还看重的人的头颅。加上为了他不惜自刎以荐的燕处士田光, 燕太子丹,燕国的百姓、六国的百姓,他肩负了太多人的希望,他,不能够回 头。想到这里,荆轲握紧了手里督亢地图的卷轴——那是一柄匕首,一柄买自 赵国名匠徐夫人,吹毛立断,见血即亡的匕首。知不可为而为之,原是侠者本 色,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荆轲终于没有成功,死在了秦国的宫殿上,可是天下却因此有了一种传说, 如果荆轲等的那个人来了,秦王必死;而且那人一定会为荆轲报仇,用他手中 变幻莫测的长剑斩下秦王赢政的头颅,结束秦的暴政。 秦王赢政没有死,反而在六年之后成了履至尊而制六合,君临天下的秦皇。 当年荆轲手中的匕首虽然未能在他身上划下一道细微的血痕,可图穷匕现之后 的雷霆一击却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使他在那以后的岁月里时常在梦里 惊醒,汗透衣衫。他怕荆轲那一幕重现,更怕那个复仇者的传说变成现实,于 是他大索天下,杀了无数六国的英雄豪杰,为的就是要杀掉荆轲要等的那个人 ——他的心腹之患。 时光荏苒,转眼间距荆轲刺秦王已经有十七年了。其间只有高渐离的复仇 之筑,只有博浪客的碎车一锥,两次都仿佛是投入湖泊中的石子,所泛起的些 许涟漪都很容易的消失了。在秦皇心里,荆轲和那个人的影子已经变得很淡很 淡。因为他已经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没有人敢和他作对,也没有人能够和他作 对(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在他眼前无非是媚态,在他耳边无非是谀词。可 他毕竟是秦皇,混一宇内、一统天下的秦皇,没有对手的生活让他寂寞,没有 征服的日子令他狂躁。他要征服天下人,征服高山,征服江海,直至征服天命 ——他要长生不死。 在这些年里,他数次巡游天下,封泰山、渡长江、望南海,志得意满之后 却更加寂寞。在芝罘射杀一头巨鱼之后,他觉得累了,天下也不过如此,于是准 备返回咸阳。 这一日,行至平原津,秦皇遣去了丞相李斯和赵高等宠宦,独自来到黄河边。 望着滔滔东逝的黄河水,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头被射杀的巨鱼。那鱼比大秦所能 够建造的最大的船还要大,披波斩浪,很多人几乎以为那是一座小岛,可是巨 鱼还是被射杀了,巨鱼的雪染红了周围的海水。那巨鱼应该是海中的帝皇吧, 徐福说就是它阻止大秦舰队上蓬莱仙岛为秦皇取不死神药的,但是它敌不过人间 的帝皇——赢政,它还是被射杀了,想到得意处,秦皇仰起了头。海中的帝皇 死了,人间的帝皇呢?能否战胜上苍的安排?能否长生不死?秦皇望着苍茫的 天空,握紧了手中的定秦剑。巨鱼死了,去蓬莱仙岛的障碍被消除了,不死神 药他一定能够得到的,谁阻止他就杀了谁······ “足下便是赢政么?”一句平常的问话令秦皇不由得心中一寒,从思绪中 醒了过来,他向四周望去什么人也没有发现,那种被荆轲左手握住衣袖的恐惧 又从心底升起。“嗤——”地一声,他手中的定秦剑已出鞘大半,露出惨白的 剑锋,剑锋上透骨的寒气使他更感到心尖的紧缩:“什么人?” “唉——”的一声长叹中便在数尺之外站起一人,身着青衫,面对河水, 满头黑发随风飘舞:“想不到,就是君临天下、不可一世的秦皇赢政也会这样 害怕。” 秦皇心中一宽,手握剑柄喝道:“你是何人?” “我便是足下大索天下,要找的那个人,也就是当年荆轲所要等的那个 人。” 秦皇脸色一变,手中的定秦剑立时出鞘,向那人的后背猛刺过去。不料忽 地颈中一寒,定秦剑冰冷的剑锋已经搭在他自己的咽喉,他一动也不敢动,他 知道定秦剑的锋利。他眼前的那人依旧没有回头,青衫在风中微动,一根带叶 的苇杆从衫中递出,杆上的芦絮压着定秦剑的剑脊,剑柄还在秦皇手中,偶有 几星芦花被风吹起拂在秦皇脸上。眼前的是人?是仙,是怪?竟然有如此神奇 的剑术?秦皇又是迷茫又是恐惧。 那人又是一声长叹:“你连手中的定秦剑都控制不了,竟还要控制天下?” 秦皇大怒:“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话音未落,他颈中一松,跟着又是“嗤”地一声传如耳中,定秦剑已然入 鞘。秦皇骇异地看着自己的手和手中的定秦剑,又望望那人,不知所措。却听 那人道:“我若杀你,又何必等今日?当年只需与荆轲同去,你又焉有命在?” 秦皇闻言心下一定,重重哼了一声道:“当年又何以不去?你也畏死么?” “我不是畏死,而是觉得不该去。” 秦皇闻言心中更是宁定:“如何不该去,你可说来。” 那人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说道:“因为在我眼中,六国之君也尽是鱼肉 百姓之辈,如果他们真的是开明之君又如何有亡国之忧?荆轲对我说,燕太子 丹很看重他,也许你也听说过,有一次一个美人在席间弹琴,琴音曼妙,荆轲 就称赞那是世间最美丽的一双手,不料片刻之后,丹就令人斩下那双手盛在金 盘里送与荆轲。荆轲以为那是太子丹对他的尊重,其实太子丹不过是为了让他 卖命。无缘无故斩下别人双手的人心是何等的狠毒?他的国家如何不应该灭亡。 况且当初我以为天下统一了就没有了征战,秦有这个实力,秦也是各国最开明 的,就让它一统天下,就此没有了战火,又有什么不好?” 秦皇点了点头:“原来你不曾想谋逆,那便好,只是刚才朕与侍从如何都 未曾发现你?你所使的又是什么剑术?” “你不曾见到我是因为我心中已经没有了欲望,没有了杀气,我的身心已 经与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这样,芦苇与我的手指没有区别,定秦剑在你的手 中和在我的手中也没有区别。”说罢他转过身形,那张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祥 和得如四月的微风,那双眼睛明亮如夜空中的星辰,又深邃似两眼深不可测的 泉水。秦皇心中一动,暗想此人必是有道之士,想来应有长生不死之术,于是 问道:“先生高姓?年寿几何?” “在下八十有四,久居此处,你就叫我平原津客吧。” 秦皇闻言大喜:“年八十四岁而如此,请问先生有长生不死之术么?” “长生不死,我想请问秦皇什么是生?什么又是死?” 秦皇一怔,在他心中无时无刻不想着能够长生不死,可是什么是生,什么 是死?他茫然了,茫然之余更加坚定对方有不死仙方的信心,他放开手中的定 秦剑,长揖道:“先生坐,寡人蒙昧,请先生指教!先生能教寡人以不死之术, 寡人愿举天下与先生共之。” “秦皇以弓矢灭六国,以兵戈镇九州。我就请问秦皇在羽箭离弦的一刹那 是飞行的开始,还是坠落的开始?” “羽箭离弦的那一刹那是飞行的开始,还是坠落的开始?”秦皇曾经无数 次地张弓搭箭,也曾经无数次地看过别人张弓搭箭,但是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 个问题,羽箭发出的一刹那可以说是飞行的开始也可以说是坠落的开始,那么 生死呢? “人的生和死与羽箭的动和止是一样的,不过是一种物的两种状态,好像 这滔滔的河水,在冬天会化成晶莹的冰,会化成玲珑的雪,但是冰是水、雪也 是水,生于斯而归于斯。这就是老子所说的同出而异名。” 秦皇恍然若失,喃喃地道:“生和死没有不同?” “有,生如箭之发,死如箭之止。死是人所难逃的结局;生是人所不同的 过程。生死之不同在于生之过程。有的生如雷霆闪电,传之久远;有的生如尘 埃泥沙,淹没无闻。能够永生的是人的作为,而不是人的肉身。故此,贤能的 人著书立说,富贵的人铭刻金石,希望的是自己的作为能够长久流传如金石般 不被湮灭。” “朕如何?” “不被湮灭的有美名也有恶声。秦皇浑一宇内,书同文、车同轨,自然能 够青史留名;不过暴虐天下,隳名城、杀豪杰,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也会 为后世所讥笑。” “朕子孙帝王万世不拔之基业,议朕者族灭,谁敢讥笑朕!” “前有荆轲图穷匕现,后有高渐离筑中置铅,博浪客铁锥一击,民不畏死 奈何以死惧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寡助之至亲戚叛 之,况且独夫之心猜忌不已,祸起萧墙,如何能有万世不拔之基?” “朕如何猜忌?” “扶苏谏而不能纳,疏于外藩;胡亥宠而不能用,豢于身侧。秦太子之位 不能定,不是因为秦皇没有决定谁为太子,而是因为独夫不能够容忍在自己有 生之日有可以取代自己的人存在。” 秦皇木然,许久,道:“先生说我暴虐天下而不诛,可是因为我死之后将 天下大乱,为苍生计,劝我早立储君?” 平原津客将手中芦苇掷于水中,耸身一跃,踏苇随波而去,歌道:“河水 东逝兮不可回,余欲挽沧波兮将何之?河水东流兮不可追,余欲逐天意兮奈何 之?将何之······”倏忽不见。 秦皇回营后就病倒了,他命令草诏召回公子扶苏,诏书刚刚传到赵高处加 盖玉玺还没有来得及交给使者,秦皇就卒于沙丘。赵高和李斯合谋,密不发丧, 立胡亥为帝,遣使者赐死扶苏、蒙恬。第二年七月,陈胜举义于大泽乡,三年 后,秦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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