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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宗浩2019年夏走了,当时我不在肥。回想起来,我与他曾有过多次饭局。第一次已记不住了,但最后一次的饭局却铭记着。 2018年最后一天,天气阴沉,在位于天鹅湖畔的同庆楼徽州府大酒楼,设饭局的是宗浩的同班同学徐毓麟和她的先生曹露明。陪同的有王保升,蒋福亮和我三家人。人不多,但洋溢着轻松欢快,大家都为宗浩病情逐渐趋于稳定鼓舞着,谈笑风生。 刚一坐下,宗浩就问露明,咱们今天是否又续上了以前的“情人饭局”?夫人们怎么都来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想起那是多年前,由宗浩发起的,每年2月14日情人节,几家在一起聚会,主题是感恩夫人。除了今天在座的,还有桂建平,刘林生,王荣等几对夫妇,轮流坐庄,尤其受到夫人们的欢迎,很是温馨。有一次趁着酒兴,应宗浩夫人小尚之邀,还浩浩荡荡地开到他们位于中苏友好舘后面的居所,继续聊天。回忆往事,勾起了宗浩的心绪,他幽幽地说起自己在那之后即遭人诬告,曾被留置“双指”50多天,与阜阳落马市长等贪官关在一起,案情反反复复,后来终于查清,得以全身而退,才又调到广西专员办继续任职,但精神和身体上的损失却无法弥补,言之难免戚戚。 我想调和饭局的气氛,就转移话题说起仅仅是一个月前,2018年11月30日,楼月升夫妇在同庆楼花园酒店设的饭局。此前,宗浩在肝癌手术后又复发转移到肺上,做了第二次手术,正在试用美国的一种抗癌靶向新药PD-1/PD-L1抑制剂,价格昂贵,据说12万/支,但单位帮他争取到了试验名额,每三周注射一次,开始显露效果。本来楼月升是要率领大家去他家里看望,但他说受不了那样悲悲切切的气氛,提议开个饭局,开开心心聊天。那天一坐下,他就要表演诗朗诵,即席背颂起多达40多行的长诗《握手》:“我要和上帝握手/不管你是否灵验/我今生今世求你保佑/我要和阎王握手/虽然我还活着/但死后也请你给我自由/……”老同学方一明,刘功传,罗季重,陈同方,邓石如,王荣,单未名,吴经芳等都静静地倾听,特别震撼,感佩他沉疴压身,内心苦悲,却仍能凭着如此强大的心理,泰然面对。 想到这里我就打断他此时的“忆苦”,建议他今天也给大家背颂这首长诗助兴。他一口应承下来。思索片刻,却说还是先给大家背诵另一首《对衰老的回答》,说这是茅盾文学奖得主周涛将军所作,中央电视台著名主持人方明身患绝症进手术室时,命悬一线,在手术台上给主刀的医护人员们朗诵的长达80多行的诗篇,参透了人世生死沉浮。他抬眼望望大家后开始集中注意力,声音低沉浑厚,字正腔圆;继而又慨叹激扬,挥斥方遒。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中间没有一点顿挫和迟疑:“……假如有一天/我被后人挤出这人间世界/那么/高山是我的坟茔/河流是我的笑声/在人类高尚者的丰碑上/一定会找见我的姓名。”随着最后一句的嘎然而止,大家联想到他现在的身体状况,都被深深触动,由衷地感动着。 看着他因激动而略显潮红的脸,我的眼前又浮现起在另一场合中,也是这张瘦削的面孔,那是2016年5月,六六届高三同学纪念一中毕业50周年聚会。他与楼月升受托做节目主持人,不少外班同学不知道他做肝癌切除手术才一年多一点。他的主持诙谐幽默,口若悬河,插科打浑,妙语连珠,不时,博得全场哄笑与尖叫,许多人没想到此刻神彩飞扬的他,竟是一个处境凶险的肝癌病人。现在面对这张依然充满激情的笑脸,心里阵阵心疼他强烈的求生欲和与病魔缠斗的那股韌劲。 其实,读书时我与宗浩是同年级并不同班,交往不多。仅知隔壁三班有一个身材颀长,文质斌斌,面皮白净,伶牙俐齿,能言善辩的男生,他文科成绩特别棒。2000年前后,他那时任财政部驻安徽省专员办主任,掌管文口的财税审批,出版社偶有税收政策方面的事项找他帮忙,知我们是一中校友,就找我出面作陪。 这时菜上齐了,小酒正喝着,他突然来了兴致,转过头问王保升:“还记得咱俩那年报考一中的趣事吗?”他俩是初中同班同学,考高中时同报一中。考场出来下馆子,宗浩坐到桌前叫道:“小刀面两碗!”保升略一皱眉高声更正:“两碗阳春面!”低声对宗浩说,“小刀面不吉利,不要把我们一刀切了下去,还是要阳春面有盼头。”两人那次果然都如愿考上了当时全省最好的高中。 谈起对母校的怀念,宗浩略带沉思缓缓地说:“老三届《说出我们的故事》里的回忆文章,把在母校学习生活描绘得百好千好,而我的看法与你们不一样,那几年留在我脑海里的不是学业上的长进和进取,更多的是政治上的压抑和无奈。学校里整天不是政治运动就是下乡劳动,学雷锋,创四好:冬挖渠,夏双抢,最缺的恰恰就是创造一个读书的氛围。”他的一席议论使大家陷入沉默和深思:那的确是一个并不太提倡学习,而是强调阶级斗争,对知识和知识分子充满诸多偏见的时代,参加高考,看似公平,其实学校早就在学生档案上根据家庭政治背景给了结论,不管你考得怎么样,一般家庭出身的只能上二三流学校或专业,只有干部子女可上哈军工,北航等机密专业。而出身不好的或父辈历史有些微疑点的同学,成绩再好也入不了大学门。有一年,跟着苏平凡老师步行串联到祁门,看望65年高考落榜下放的一中校友,正在山里修水库抬大土,赤着脚、歪戴草帽的郭嘉骅,是当年曾获全省数学竞赛第一名的学习尖子;正与一帮农妇在田里劳作的女同学吴来,当年是一中有名的学霸,六五年高考获合肥考区(含巢湖,六安两地区)第一名、6门功课平均91.2分。在他们满心期待录取通知书时,却毫无悬念地被以“名额有限”挡在大学之外。后来才得知,高考前就已经被政工部门在材料上签了“不宜录取”的意见。想起唐人杜荀鹤《春宫怨》里的诗句:“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那个年代的身份歧视怎能不挫伤学生学习积极性,怎么会有良好的校园读书氛围呢?有的同学痛彻心扉地说,报国无门啊!三中全会后,已在农村务农10多年的郭嘉骅等一中校友们争取到了宝贵的高考机会,全部堂堂正正考进大学校门,已逾而立之年的吴来与她的先生左瑜双双以高分录取合工大,毕业后分到北京的科研单位,勤奋工作,取得不俗的科研成果,但仍遗憾自己学习与创造力最佳时机被那个时代耽误了,没有机会为国家更多出力。当然,仔细想想,学校的领导们在那时也只能紧跟政治形势,亦步亦趋。就这样,在后来的“文革”(巨大的革命)中,他们和无辜的老师们也都没能逃脱“红色恐怖”,吃尽了拳头和棍棒。 步出酒店大门,惊喜地发现纷纷扬扬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近处的树丛,远处的楼宇都白茫茫一片。大家互道珍重,哪里知道这就是我与宗浩的永别。2019年元旦后不久,我去北京带孙。夏秋之际,接到微信上传来宗浩的噩耗,想起我们最后一次的飯局,尤其又想起他对往日母校学习生活不同凡响的印象。 202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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