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4号馆文选__本馆网友文论和诗歌 |
(六) 黎明之前,风雨止息了。太阳还没出来,正适合那些无牵无挂的单身远行者趁着凉爽赶路。灰麻雀模糊地睁开眼睛,看见少女高高瘦瘦的身形向门口走去。一瞬间她迎上了小男孩的目光,就悄无声息地跪在他身边,如同昨晚那样抚摸着他的脑袋。 “还害怕吗?” 灰麻雀真心实意地摇了摇头,这时他留意到了她背上的行囊,就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出了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地名——在似醒非醒的朦胧中,他甚至连这个地名的发音都没有记住。只记得她的嘴唇先是欢笑般地咧起,随即又呼喊般地张开了。灰麻雀微微抬起脑袋,想要寻找无所不知的小陈,询问这个奇妙的地方究竟是哪里。但他很快意识到:小陈和其他人一样,都还沉沉地睡着。 “再见啦,我的小将军。”少女站起身来,一丝难以觉察的温柔神气,从她那矜持的眼睛里一闪而过,“让大将军再睡一会儿吧……” 灰麻雀喜欢“将军”这个词。他瞥了一眼门外那已经从黧黑变成幽蓝的山岗,心满意足地重新睡着了,直到大家晨起的嘈杂声将他重新唤醒。他看见小陈站在门口发呆,就跑过去,将黎明之前的事情都急匆匆地说了出来。他甚至学着少女将嘴唇咧起又张开的样子,试图藉此让小陈推测出她的去处。当然学得一点也不像。 “这怎么猜得到……”小陈的脸上露出一丝明朗而惆怅的笑意,他将手臂撑在门框上,出神地望向苍白天幕中渐渐晕开的嫣红。 两天后,队伍回到了宜昌抗战剧团的所在地。剧团决定通过轮船公司的关系,乘船将孩子们转送到重庆的难童养育所去。这下用不着步行了,护送的任务只要交给一个人就足够,没有交给小陈。 从宜昌启航的那天,阳光很好。成团的云彩在长江上空缓缓地飘移,仿佛一群群生着双翼的白马。灰麻雀抓住船舷,目光在码头送行的人群里穿梭。 即使是此刻披着阳光,小陈也像当初在篝火旁、在马灯下那样,整个人都辉映着黄金般的光泽。他朝着灰麻雀的方向扬起一只手,另一只手则像喇叭似的拢在嘴边,仿佛要向这年幼的崇拜者呼喊一两句送别的话。就在这时,出发的汽笛鸣叫起来,在孩子们当中激起一阵响亮而欢快的喧哗。灰麻雀到底没有听见小陈的话。后来,就连那相识不久、却已像兄长般亲爱的面容,也不再看得见了。 轮船向长江的上游驶去,两岸延绵起伏的丘陵渐渐升起,化作了崇高的青翠山峦。南方中国的大地正缓缓地从第三阶梯攀上第二阶梯。 “我们的祖国土地辽阔,人口众多……”一个年岁稍大些的孩子,在灰麻雀的身边背诵着当初跟着演员们学会的课文。灰麻雀随之回忆起了小陈的故事,现在他不为那遗落的临别赠言而惋惜了。他想,将来有一天,小陈大概也会像赵子龙将军一样来到巴蜀之地,那时就可以再遇见。将来再有一天,也许还可以再遇见那个不知去处的少女呢…… 然而灰麻雀在一九三九年夏天还只有五岁,还不能理解:我们的祖国土地辽阔,人口众多——也就是说,在动荡而艰苦的岁月里,倘若丢失了亲爱的人,很难再找到。 (尾声) 从那以后,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在二十世纪末——不过也可能是二十一世纪初的某个夏天傍晚,在中国南方——不过也可能是中国北方的某座城市,灰麻雀从老年活动中心出来,刚好来得及去幼儿园接飞飞回家,然后又在学校的门口遇上了婧婧。如今早已没有人知道他五岁那年的可笑绰号。作为一个大家庭的长辈,灰麻雀应当被尊敬地称为张老——不过也可能是李老、王老、刘老等等,总之我们不太清楚他的姓。但这都不要紧。 飞飞和婧婧都在扯着嗓子说话,一个炫耀今天学会的加法计算,另一个卖弄今天读到的历史故事。他一手牵一个,漫不经心地附和着,心里却想:祖国的历史不是将各个年代的故事简单相加,而是一条从古至今奔涌不息的大河。 就像很多在世纪之交安享晚年的同龄人一样,近来他醉心于回忆自己的历史,并试图从中为祖国的历史寻找譬喻。通常来说,漫长的历史意味着记得更多,也意味着忘得更多。倘若在二十世纪度过人生的绝大部分时光,记住和忘却的事情更是抵得上其他几代人的总和。他确实记得五岁那年遇到的少年和少女,但是他们的容貌早已从记忆中消失了。 他最终也只知道少年姓陈,更是从来就不知道少女的姓名。因此他们的命运也成了永恒的秘密,就像他这一生中离别之后就再也没有遇见过的许多人。 然而,少年那讲述着北方话的、明朗的声音,还有少女那温柔的抚摸,在他心中依然像两颗距离遥远的星星。尽管星星本身已经熄灭了很久,但是余光依然经过迢迢光年的跋涉,勇敢而愉快地照耀在他的晚年之上。 无论头顶是澄澈无云还是风雨交加…… 他们赶在风雨降临前进了家门。婧婧向着放玩具的箱子冲过去,她要挑一个最喜欢的,带着去北京参加夏令营。飞飞则在换鞋的时候停了片刻,他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么大的雷声。他不害怕,就是有点儿好奇。 爷爷想了想,告诉他:那是大将军在天空中巡视大地。 2020.6.25 |
浏览:481 |
| ||
| ||
新增文选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