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4号馆文选__本馆网友文论和诗歌 |
(四) 他演赵子龙将军。按理说这其实是一件既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的事情。 因为小陈从未接受过任何传统戏剧的训练。短暂的校园生涯结束以后,他在抗战剧团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他们在鄂西和鄂中一带进行宣传,演出的剧目全都呼应着时代的精神。譬如曹禺的《雷雨》,譬如吴祖光的《凤凰城》。 但他还是站在了自己亲手挂好的那盏马灯之下,神情庄重,就像以往他每一次报幕,每一次领唱《松花江上》和《保卫黄河》的时候。 孩子们的哭泣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偶尔听见一两声抽鼻子的响动。可能因为他的允诺让他们不再专注于往昔的悲哀,也可能因为雷声听起来已经不再带有轰炸似的可怖意味。多年以后,如果这些长大了的南方孩子中有谁能够在初春时节北上,也许就会回想起那时的雷声,仿佛解冻了的冰块在随心所欲地呼叫,将北方的春汛化作一场南方夏夜的暴雨,尽数倾洒在古战场上。 自从赵子龙大战长坂坡以来,已经过去了一千七百三十一年。其间人们代代相传地忙着劳作、奔走和死亡,还要演出戏剧,借此将苦难生活中值得忆念的故事留存下来。无数次关于传奇的讲述中,没有哪一次比小陈在长坂坡的这一晚更加荒腔走板。因为他的唱词全是根据从前看过的民间故事随口瞎编的,调子也是东拼西凑的。 起初,他确实记起了五岁时在北海公园听到的京剧《长坂坡》的唱腔,并且顺利地唱出了第一句。他想不起第二句,就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拿一首北方歌谣的旋律接下去了。一首又一首,当幼年记忆中的北方调子用完了的时候,他想起了后来在上海,在杭州,在芜湖,在沙市听到的民歌和戏曲。由北而南,自东往西,他将十六年生命里在中国大地上听过的种种旋律衔接起来,以从小讲惯了的北方话讲述着赵子龙的故事。 他唱着,看见围坐在自己近旁的孩子们,还有不知何时挤到最前面的灰麻雀,一双双眼睛都闪着好奇的光。这里都是第一次出远门的南方孩子,都不知道他把这北方将军的故事演得多么荒唐。如果让十一年前在北平的小朋友们看到,一定要笑得前仰后合。但他们看不到。自从两年前在报纸上看到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他就明白小朋友们不但断绝了音讯,连命运也变得不可妄测了。 他向前伸出一只手,马灯的影子犹如被捉住的蝴蝶翅膀,在指尖闪烁不定。长坂坡的夜风裹挟着雨水洗过的青苔的气息,从一扇窗户奔涌进来,又从另一扇窗户驰骋出去。浓郁的水汽无声无影地掠过指缝,恍惚间他觉得抓到了稍纵即逝的马鬃。 北平的小朋友们看不到他,但是将军的英魂会看到他。作为一个革命者,一个地下党员,本不应该相信死后有灵,但至少在这一夜是可以相信的。因为这一夜他正站在长坂坡上——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民间故事家们,代代相传地讲述了一千七百三十一年的长坂坡。即使赵子龙看到他这出四不像的表演,想必也不会嘲笑或责怪。因为将军也曾走过由北而南、自东往西的道路,这样的人,胸怀都像用歌谣丈量过的中国大地一样宽广。 将军决心在长坂坡拯救一个小孩子,救出来了。他决心在长坂坡扮演将军给一群小孩子看,演出来了。为此,他都有资格在一瞬间抓住将军的马鬃,至少在一瞬间。 然后至少在一瞬间跃上马背。恍惚间他已不记得这些都是自己临时编出来的。既然决心演给孩子们看,就要演到底。像《长坂坡》这样的故事,总是要有一些了不起的腾跃,了不起的升华…… 结果他重重地跌倒在地。升华的时刻一笔勾销了。 (五) 升华的时刻一笔勾销了。但在下一瞬,小陈就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甚至不给同伴们前来搀扶他的机会。之前他们一直站在孩子们身后,带着迁就和会意的微笑看他的表演。现在他又从他们的脸上觉察到了担忧和关切。有人张了张嘴,但到底没有说话。这样最好。既然他已经当着孩子们的面摔了一跤,难道还要让他当着孩子们的面接受慰问吗? 四下里一片难堪的沉默。孩子们,包括他生平第一个崇拜者灰麻雀在内,都还没有学会掩饰失望和怀疑的神色。他固执地站在自己当众丢人现眼的地方,咬紧了嘴唇,觉得掌心和膝盖都疼得厉害。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异常清晰地回荡在屋子里面: “这没什么!本来就这样演的……将军跌倒在陷阱里,然后跳起来,继续战斗了。” 就在人群后面站着那个陌生的少女,高高瘦瘦的身躯倚在门边,仿佛一棵被遗忘了的白杨树。她的声音轻快、平静、不容置疑,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矫饰或踌躇。就好像她真的相信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并且要以此去说服每一个人。 以及,她说一口纯正的、亲爱的北方话。 “是的……将军跌倒在陷阱里,然后跳起来,继续战斗了。” 他不由自主地慢慢重复着她的话。仿佛只要说得匆忙一些,这珍贵的言语就会哽咽在喉咙里面。 就这样,戏剧完美落幕,男主角的自尊一点儿也没有损伤。孩子们得到了满意的解释,快活地喧闹起来,他的同伴们则忙着照顾。然而这些在南方岁月里所熟悉的面孔全都模糊了。他所能够感知到的,仿佛只有他和她的存在——因着战争的驱使而跋涉过了艰苦的长路,终于相遇在这南方古战场上的,陌生的北方少年和北方少女。应该穿过人群走到门口,到她的身边去。应该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应该用从小熟悉的乡音向她致以问候。那时,他们不仅要谈一谈赵子龙将军,还要谈一谈那失掉了的燕赵故地,谈一谈那些不知何时才能重逢的、亲爱的故人。 于是他穿过人群走到门口,到她的身边去,但是没有握她的手,也没有和她说话。他和她分别倚靠在门的两边,近得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却并不挨着。她始终面向屋内,凝视着人群之上那盏唯一光明的马灯。他却向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山岗抬起双臂,任凭雨水清洗掌心擦破的伤口。 雷鸣和电闪都早已止息下去。雨水曾经像将军的马蹄般沉重地踏在长坂坡上,现在轻盈起来了。仿佛不再是难以捉摸的水汽,而是掌心所感知到的雨水本身在肆意飞翔。从古战场飞过新战场,飞过万千远行者的脚印所踏出的道路,飞到那雨水因稀少而显得格外珍贵的燕赵故地。在那里,在爽朗明快得近乎嘹亮的碧空下,熠熠生辉的白杨树随时都呼叫着鸽哨与风。花朵也都以迸裂般的模样绽放着,遍地都是蓝色、金色和红色,就像火焰燃烧时由内而外泛出的光彩。 小陈将湿漉漉的双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后来,他小心地绕过每一个熟睡了的孩子,在伙伴们的旁边坐下来,靠着墙睡着了。她也在自己的角落里躺下身去。风和雨拥抱在一起,仿佛一条波浪宽广的大河在古战场的上空缓缓地流向黎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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