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4号馆文选__本馆网友文论和诗歌 |
(一) 白昼像一个关于战争的民间故事,经历了漫长而热烈的讲述之后,终于在黑黝黝的山岗上告一段落。行路的人们认出了余晖映照的长坂坡,知道再过一两天就可以回到宜昌了。 从宜昌抗战剧团出发时是五个年轻人,归途中却要为几十个孩子负责。因为战线在一九三九年夏天退到了鄂中一带。尽管条件只容许徒步,也得把那里的孩子护送到大后方去。每天晚上,当队伍在路旁歇脚的时候,演员们就回忆着学生时代,给孩子们开起了简单的临时课堂。 但是十六岁的小陈从不讲课。他的学生时代不甚用心,这是决不应该被孩子们猜到的。他将树枝麻利地折成许多小节,好让同伴教孩子们在泥地上写“我是中国人”。他自己则手持一根最长的树枝,背向人们站着,守着篝火上嘶嘶作响的水锅。火光一边让他晒黑了的面孔呈现出黄金般的模样,一边将他的影子在泥地上推向远方。落在五岁的灰麻雀眼里,就像一位倚枪而立的古代将军。 这种时候,灰麻雀就会从课堂上溜掉,有样学样地站在小陈旁边。小陈得到了生平第一个崇拜者,无以为报,就给灰麻雀讲起了故事。他俩没有故作亲切地摆出促膝谈心的样子,甚至都不去看着彼此。年少的和年幼的,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对着鄂中丘陵上茂密的树林,一个讲,一个听。 那些故事不是连环画上记载的英雄传奇,而是小陈自己的生活。五岁到上海,十一岁到杭州,十二岁到芜湖,十四岁到沙市,十五岁到宜昌。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而在南方大地上辗转的岁月,讲起来寻常又琐碎,但灰麻雀执意要听。这些遥远的地名让他隐隐地猜到了:小陈曾经走过许多地方,比背后那些演员和孩子都多,甚至比他灰麻雀还多。走过许多地方——这听起来是件厉害的事情,灰麻雀也想变得厉害一些。为此,他将义无反顾地一次次地离开背后的课堂,站到小陈的身边。 “我们的祖国土地辽阔,人口众多……”背后的课堂上传来了参差不齐的南方话,在篝火上撞出无数簇细小的星星,旋即升腾到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去。 从沙洋到荆门,再到十里铺,到河溶,到当阳。灼热的白昼随着跋涉过的道路一起远去了。只有在小陈的故事里度过的这些晚上,藏进灰麻雀的记忆,在五岁这年成为生平第一次远行的印象。灰麻雀觉得骄傲,因为小陈的故事也是从五岁时讲起的。就在他们抵达长坂坡的这天傍晚,灰麻雀像往常一样凑到小陈身边,询问故事之前的故事发生在哪里。 “河北,还有北平。”小陈出神地望着长坂坡古战场的上空,晚霞披挂着金色的盔甲和红色的披风,从四面八方集结到一起,“我是在北方诞生的。” (二) 他是在北方诞生的。尽管五岁的时候就离开北方了,十一年来他仍然保留着幼年的口音。偶尔有人为了好玩,学他说话的样子。随他们学去,他想,就连赵子龙将军也是像他这么说话的。 有时他偷偷地把自己比作赵子龙。在识字之初就翻烂了的那些连环画上,他看到赵子龙也是从北方的燕赵故乡南下的。将军沿着长江一路逆流而上,战斗了整整一生,最终埋葬在巴蜀之地。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会怀着某种明明是初次相识,却仿佛久别重逢的欣慰之情,去拜访将军青草丛生的坟墓。 但是,现在他还在长坂坡古战场。 夜色随着乌云一起沉沉地压了下来,空气凝滞不动。人们的谈话声落到路旁覆满尘土的野草里,随即被许多双磨破了的鞋子踩实了。片刻以后,迅疾的风从山岗上冲过来,卷起野草、尘土和湮灭了的谈话声,仿佛要打着旋儿飞到乌云的深处,那里闪烁着遥远的电光。 暴风雨即将来临,队伍决定在附近的一处破庙里歇脚。就像过往的每一次投宿那样,这一晚他们也遇见了捷足先登的陌生人。起初,她以戒备而冷淡的神色打量着第一个进门的小陈。当孩子们陆陆续续地挤过来的时候,她那严厉的眉头就放松了。她一言不发地点点头,从地上拾起简单的行囊,起身给他们腾出了位置。 即使是以成年女子的标准衡量,她也算是高个头儿。但是在晒脱了皮的翘鼻子上方,一双矜持而任性的眼睛揭示了她还不过是个少女。这就是第一面留下的全部印象,接下来她就带着一脸生人勿近的表情,占据了某个远离人们的角落。战争将数不清的人驱赶到远行的道路上去,宛如狂风卷着草种播撒四方。如果每一次不期而遇都值得亲切的端详和攀谈,就没有工夫去照顾这几十个孩子了。 孩子们推推搡搡,寻找可以坐下或躺下的地方。年轻的演员们则忙着打扫屋子、收拾铺盖和做饭。小陈一向是惯于和乐于做这些的。他觉得破庙里的光线不好,就将某个同伴挂在高处的马灯换了个位置。现在,当沉闷的雷声从四下逼近的时候,这里亮堂得几乎可以布置舞台了。为着欣赏自己的杰作,小陈颇为得意地后退了两步,结果踩到了灰麻雀的脚趾。 灰麻雀在雷声中发抖。 小陈单膝跪地,平视灰麻雀的眼睛,郑重地致歉。但灰麻雀不要致歉,他声称自己之所以站在这种可能被踩到脚趾的地方,是为了向小陈提出看戏的要求。鉴于灰麻雀刚学会加法计算,他的全部生活理论就是将若干简单的事情相加:第一,他们今天在长坂坡过夜;第二,赵子龙在长坂坡逞过英雄;第三,小陈和赵子龙都是北方人;第四,小陈是一个什么剧团的成员。由此可得:小陈演一出《长坂坡》给他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我们从来没有演过《长坂坡》,我们演抗战。” (三) 他们演抗战。因为这是祖国的命运交付给他们的责任。小陈耐心地解释给灰麻雀听,却瞒下了一件事:这一出讲述北方将军在南方战场的戏,即使他想演也演不了。他不记得《长坂坡》里的任何一句台词、任何一个身姿,惟有一股无声无影的英雄气在心头驰骋纵横。 在宜昌抗战剧团里,他和南方的伙伴们聊天的时候,常常就眉飞色舞地讲起故宫、北海、天坛、颐和园。末了还要补一句:“你们别着急,等到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了,赶明儿我带你们去北平,去逛这些地方。”其实雕栏画壁的颜色也早已模糊,难以忘怀的只有北海美丽的白塔。五岁那年,举家迁离北平的前一天,他在北海公园看过京剧《长坂坡》,然后和街坊那些同样说北方话的玩伴们告别。有人把吃了一半的冰糖葫芦郑重地送给他,他非常感动,决定买上许多串回赠给所有人。不过,那得等到重逢以后了。 重逢是一个关于遥远未来的诺言,就像即使身处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时刻,也可以想一想澄清尘埃的万里碧空。谁要是从小就在中国大地上辗转迁徙,谁就不得不对幼年时的友谊怀着这样的期许。 银蓝色的闪电不再从乌云的背后时隐时现,而是无所顾忌地俯冲下来,在瞬间的光华之后就折断在古战场上。旋即,惊雷和暴雨在屋顶密密麻麻地炸响,仿佛要击穿这些脆弱的瓦片,到远行者的身边去。 就连白昼沉淀下来的最后一点暑热,也被暴风雨驱赶殆尽了。小陈觉得畅快至极,打算坐下来舒展腿脚。然而一声前所未闻的凄厉的号叫,几乎刺破了他的耳膜。 “鬼子扔炸弹了!扔炸弹了!扔炸弹了……” 灰麻雀声嘶力竭地哀号着,在屋里乱窜,确实很像一只被暴风雨掀了巢的可怜麻雀。一些孩子跟着嚎哭和跌撞,另一些则呆坐在原地,脸颊上失去了红润的血色。这些日子,他们本已经习惯了背上的汗和脚上的泡,并且渐渐地不再为着想家而流泪了。然而远行途中的第一次大雷雨,却仿佛将他们扔回了炮火连天的故乡。 演员们忙碌着,试图让孩子们平静下来。但这幼稚而真切的悲痛远远超出了他们的力量,小陈甚至脱不开身去特别关照他那年幼的崇拜者。不过,幸好有人接下了这个任务——灰麻雀惊慌失措地撞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然后被一双臂膀搂住了。 这双臂膀黝黑而瘦削,然而非常结实,明显经受过长途跋涉的锻炼;搂住灰麻雀的动作准确有力,然而又是克制着的,几乎给他一种温柔的感受。灰麻雀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来,认出了那个陌生的少女。她那冷冷的眼睛几乎也显得亲切起来了。 她的一只手抚摸着灰麻雀的脑袋,另一只手则摩挲着他的手。在一片暗沉沉的暖意中,他感知到了她掌心结着的一层粗糙的茧,就仿佛当初在故乡遭遇轰炸以后,他家惟一剩下的那面墙,生着青苔。 他把脸轻轻地贴在青苔上。这时,在一片嘈杂的哭泣声里,灰麻雀听见了小陈的声音: “别哭了,我演戏给你们看……我演赵子龙将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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