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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石像和我 (一) 在苍松和翠柏的中间,高高地站着一尊石像。 这样高高地站着,是从哪一天开始,石像不记得了。自从那一天起,人们就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为的都是要看一看他。 在他的面前,人们反反复复地用那些音调铿锵的话语,谈论着一个人,一个英雄。人们说他活得坚贞不屈;人们说他死得英勇壮烈;人们说他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石像静静地看着,冷冷地听着。人们谈论的英雄究竟是谁,石像并不知道,也并不关心。本就是一块无知无觉、无亲无故的山岩,凭着雕塑家的刻刀,才有了昂首而站的模样。无论是滚烫似火的夏日,还是寒凉如铁的冬雪,抑或春天和秋天连绵的雨,都不曾损伤那石头的身躯。就像那么多前来看他的人,都不曾打动那石头的心。 那么多前来看他的人,其中有一些年轻姑娘。她们为他带来的不是豪言壮语,而是洁白的花。她们那纯洁又温柔的眼睛久久地凝望着他,好像在凝望着亲爱的朋友。只有在那样的时候,他才会恍然觉得:仿佛自己不再是一尊无知无觉、无亲无故的石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目送她们依依不舍地离开。在或长或短的岁月之后,她们还会再来看他。她们一直是这样的啊。岁月仿佛歌乐山的风一样吹走了,岁月仿佛嘉陵江的水一样流去了。他看着她们稚嫩的面庞布满了皱纹,他看着她们乌黑的秀发染透了霜雪。当他最初记住的那些姑娘,终于变成了妇人,变成了老妪的时候,已经有另外一些姑娘——在这向前不息的岁月里成长起来的姑娘,前来看他了。 那些在不同的年代里度过青春的姑娘,那些在不同的年代里前来看他的姑娘,那些久久地凝望着他的、纯洁又温柔的眼睛,都是一样的。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石像思索着。 (二)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这一声低低的,仿佛叹息似的询问,终于将他从沉甸甸的思索里唤醒了。又是一个姑娘,一个陌生的姑娘,不知在他的面前伫立了多久。 “为什么你是这个模样?”姑娘轻声问道,“你一定觉得寒冷吧……” 什么是寒冷?无知无觉的石头的身躯啊,为什么会觉得寒冷? 她的目光好像一只轻柔的小手,牵着他的目光,缓缓地落到他的身上。就在这时,当他第一次审视着自己的模样时,他才恍然发现:石头雕就的竟是褴褛的衣衫,还有袒露的胸膛,还有赤裸的双脚。 茫然若失地,石像回想着那些前来看过他的人。哪一个不是齐齐整整、干干净净…… “为什么你是这个模样?”姑娘轻声问道,“你一定觉得疼痛吧……” 什么是疼痛?无知无觉的石头的身躯啊,为什么会觉得疼痛? 就在这时,他觉察到了那一副石头雕就的镣铐,竟然是从他站在这里的那一天起,就死死地锁在了他的手腕上。他又渐渐地沉到怅惘中去了:那些前来看过他的人,哪一个不是无羁无束、自由自在…… 只有他!只有他自己是这衣衫褴褛、披枷戴镣的模样! 仿佛闪电撕碎了静谧的夜,关于寒冷和疼痛的全部知觉,刹那间贯穿了石像的全身。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本应无知无觉的石头的形体,竟然记忆着刻骨铭心的苦难。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有过血肉之躯,他曾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世上…… “为什么你的右手按在左胸?难道苦痛还在折磨着你的心脏?”姑娘轻声问道,“为什么你的表情那样严峻?难道沉痛还在折磨着你的心灵?” 他的右手紧紧地按在左胸。当姑娘那纯洁又温柔的眼睛,久久地凝望着他的时候,他竟觉得,在那冰冷的石头的胸膛里,有一颗火热的心在鲜活地跳跃着。纵然每一下心跳都凝聚了极大的痛楚,仿佛是凌厉的子弹穿透了心脏,又仿佛是深沉的思念牵动了心灵。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如果一尊石像没有人的血肉之躯,为什么会有人的心? (三) 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世上,需要一颗心。 可是石像是不需要心的,石像只需要以英雄的名义,长久地站着,站着。 “我先走啦……”他听见姑娘微不可辨的声音,“该是休息的时候了,你也一定觉得疲惫了吧……” 姑娘离开了,就像夕阳的最后一缕光与热,沿着山间的小路远远地去了。晚霞好像一片灿烂的鲜红的花,环簇在她的头顶;又好像一面辽阔的鲜红的旗,披挂在她的身上。 “你也一定觉得疲惫了吧……” 这样衣衫褴褛、披枷戴镣地昂首而站,已经太久了。倘若是人的身躯和心灵,早该因着寒冷和疼痛的折磨而疲惫不堪了。可是,人们却曾经当着石像的面,反复强调过一句音调铿锵的话——“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他们就是以那样的豪言壮语,去赞颂一个英雄。 蓦然间,仿佛是英雄的一缕魂魄,从石像的心底升腾而起。他想要告诉人们:英雄决不是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英雄也是人的血肉之躯,也有人的爱与恨。英雄只是忍受住了…… 英雄忍受住了一切……即使是被反绑着双手站在山坡上,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步枪的呼啸没能让英雄倒下,后来,当刽子手们改用机枪扫射的时候,一点点决绝的意志,仍然在他的心头回荡着:决不倒下,决不能轻易地倒下啊…… 可英雄实在太疲惫了。在寒冷和疼痛的折磨中,他曾工作和斗争了太久。他太疲惫了。 英雄终于倒了下去,甚至没有来得及合上他那明亮的双眼。即便如此,他也沉沉地睡着了。在他那又好又美的梦里,有朝阳,有夜月,有冰天雪地,有春花,还有嘉陵江上天边一抹红霞。 当英雄醒来的时候,凝固的石头就代替了鲜活的血肉,石像的心就代替了人的心。 (四) 石像默默地站着,英雄的魂魄萦绕着他的身躯。犹如那铺展开在歌乐山顶的广袤银河,将他沐浴在澄净的星华之中。当他还以为自己是石像的时候,他会将群星比作微微颤动的露水,可是这一晚,他第一次觉得,星星好像无数纯洁又温柔的眼睛。 当这一晚的第一颗露珠,在他的面庞上闪烁的时候,那石头雕就的沉重的镣铐,蓦然从他的身上脱落了下来。 和镣铐一起无影无踪的,是那石头雕就的褴褛的衣衫。取而代之的,是整洁大方的白衬衫、呢子夹克、灯笼裤和半统皮靴。 他将右手紧紧地按在左胸。在挺括的衬衫衣料下,他清楚地感知到了柔韧的肌肤、饱满的筋肉、滚烫的鲜血、坚硬的骨头。还有那一颗跳动的、鲜活的心。 他自由了。 他敏捷地从石像的底座上一跃而下,回到了人的世界。借着漫天星华,他在山泉水中飞快地照了一照,惊异又骄傲地记了起来:当他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的时候,原来竟是那样青春俊美、英姿勃发。 英雄的记忆,就像歌乐山的风和嘉陵江的水,汹涌澎湃地冲进了他的心。记忆里他曾走过多少地方,做过多少工作。记忆里他曾唱过多少心爱的歌,见过多少亲爱的人。啊,在石像的底座上度过无知无觉、无亲无故的漫长岁月之后,如今要做的第一件事,难道不是去拥抱那最珍贵的一切么? 他迈开了轻快的步伐,好像跨着如飞的白马。当他奔下了歌乐山的最后一级石阶时,曾经那样熟悉的城市,庄严地向着他展开了灯火辉煌的臂膀。他看见汽车在道路上疾驰而过;他听见轮船在江面上鸣响了嘹亮的汽笛;他感觉得到往来人群温暖的脉搏与呼吸。 真愿意像这样一直走下去……只要穿过了整座城市,在朝天门过了江,就可以回到那座低矮的小楼,推开门,亲亲热热地喊一声:“妈妈!” (五) 他终于回家了。 在院子里,他遇到了所有的朋友。他欣喜若狂地迎上前去,竟然没有一个朋友,能够感知到他的存在,仿佛他已经不在他们的身边了。少女们不住地拭着红肿的眼睛;小伙子们狠狠地抽着烟,甚至没有留意到烟头烫着了手指;年纪稍长一些的,则抬起了忧郁的面庞,望着楼上那盏温暖的灯光。 “江上起风了啊。”当他疑惑不解地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听见一个朋友,轻轻地说。 在走廊上,他遇到了所有的兄弟姐妹。无论是姐姐、哥哥还是小妹妹,都在彼此依偎着低声哭泣。姐姐没有觉察到,他是怎样体贴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哥哥没有觉察到,他是怎样安慰地拥抱着他的肩膀;小妹妹也没有觉察到,他是怎样疼爱地抚摸着她的头顶。 “江上的风多烈啊,一直吹进了眼睛。”当他惘然若失地伸出手来,为他们擦去泪水的时候,他听见不知是姐姐、哥哥还是小妹妹,轻轻地说。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谁也听不见他的声音,正如谁也看不见他的模样。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本应是重逢的时刻、幸福的时刻。亲爱的朋友、亲爱的兄弟姐妹…… 终于,当他走进那间灯光温暖的斗室时,他看见了一位半躺在床上的老太太。难以想象人间竟有如此的衰弱、憔悴与苍老。可他还是凭着全部的心灵明白了:那就是妈妈。 妈妈那惨白静寂的面容上,没有一滴泪水。她只是睁着一双视而不见的眼睛,仿佛凝固了一般,面向着窗外,面向着江风吹来的地方。 他默默地坐在她的床边,微微俯身,将自己的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冰冷的触感蓦然让他心如刀绞。他垂下了密密的睫毛,看见了妈妈那交叠在被褥上的双手。于是他将自己的手轻轻地覆了上去,温存地摩挲着,就像小时候妈妈对他做过的那样。 妈妈的头发散乱地垂在肩上。他腾出一只手,以指头代替了梳子,小心翼翼地帮她整理着。多么洁白的头发,多么芬芳的头发,就像姑娘们安放在石像面前的那些花。 当妈妈的双手终于暖和起来的时候,当妈妈的白发终于齐整起来的时候,她那失去了血色的嘴唇,终于微微翕动了。他惆怅地觉得,大概妈妈也会像朋友和兄弟姐妹们那样……纵然他献出了所有的柔情和抚慰,于她而言,也只不过是江上吹来的风…… 他听见妈妈低低地说:“我的儿子……” (六) 他从梦中醒来了。 他终于发现:自己依然是一尊凝固不动的石像;依然是一副衣衫褴褛、披枷戴镣的模样,站在高高的底座上。 黎明的第一抹红霞,已经从嘉陵江上飞到了歌乐山顶。在他那冰冷坚硬的眼角和面庞,挂满了整整一夜的露珠。 他在歌乐山上站得多么高。他看得见汽车在道路上疾驰而过;他听得见轮船在江面上鸣响了嘹亮的汽笛;他感觉得到来来往往的人群,正匆匆忙忙地前去学习,前去工作。在新一天的黎明中,整座城市,整片大地,都踏上了向前的征程。就像以往的无数个黎明一样,就像未来的无数个黎明一样。 在新一天的黎明中,第一批前来看他的人,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看见了昨天的那个姑娘。她那纯洁又温柔的眼睛久久地凝望着他,就像昨天那样。在她的身上,他感知到了一缕熟悉的亲爱的气息。那就是家的气息啊。就是昨晚那个刻骨铭心的梦里,萦绕在朋友们、兄弟姐妹和妈妈身上的气息。 “昨天,和你告别之后,我到你的家里去了呀。”他听到姑娘微不可辨的声音,“我多么想去看望你的朋友们,你的兄弟姐妹,还有你的妈妈……可是,当我站在那座空荡荡的小楼里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那已经是六十七年前的事情了……今天,他们都不在啦。” 他默默地听着,默默地思忖着。六十七年是多久的一段岁月,足够他熟悉的亲爱的人们,将悲痛和思念埋在心底,走完忠实、清白、毫不悔恨的一生;也足够一代又一代陌生的姑娘出生和成长起来,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温柔地和他说一说话。 “我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温柔地和你说一说话。可是,我也要回去啦……” 你要到哪里去?石像默默地问。 “我要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继续做我的工作。”姑娘仿佛是听到了他无声的询问,惆怅又坚定地回答,“在未来的年代里,我还会来看你的啊……我会变得又好又美。” 姑娘停顿了一下,满怀着怜爱,飞快地看了看他的全身。 “纵然雕刻家会觉得,这衣衫褴褛、披枷戴镣的形象多么英勇壮烈。可是,待到我们重逢的时候,我愿你挣脱了石头的镣铐;我愿你打扮得整洁又漂亮;我愿你从这底座上轻捷地跃下;我愿你能走遍心爱的土地;我愿你能拥抱亲爱的人……” 姑娘轻柔地牵住了他那低垂的左手。石像觉得,在他的右手紧紧按住的左胸里,正有一颗鲜活的心,在强劲有力地跳动。 “可爱的姑娘啊。”在长久的沉默后,石像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待到我们重逢的时候,请给我带来洁白的花儿吧。” “为什么?” “这不是为了领受你们崇高的敬意,而是为了让我想起:花儿的洁白和芬芳,曾经是什么样。在化作这英雄的石像之前,我曾是一个青年活在这世上……” 作于2016.7.15——2016.7.22 献给我从小敬爱的英雄陈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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