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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的上海,春天已经来临。其时我正在博士论文写作的最后冲刺阶段,忙得昏天黑地。3 月20日,在北京的汝军兄突然打来电话,说李老师旧病复发,住进了北京医院。这消息很让我吃惊。接完电话,我又急着给远在长春的昭华联络,他也得到了消息,心里同样着急。我和昭华都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李老师了,因为隔得太远,又都有工作缠身,没法去北京看望老师,只好在心里默默祝福,祝福他能够顺利接受治疗,慢慢恢复。当时我们还是相信李老师一定会好起来的。因为在我们的印象中,他就像是我们精神的父亲,坚强而又无所不胜。我们曾经约定,到我们毕业十周年的时候,共同回一趟母校看看,拜望我们亲爱的老师。
我们这一届同学是1989年的秋天考入烟台师范学院历史系读书的。作为历史系的第一届本科班,系里对我们颇为重视,为我们配备了最好的老师。第一学期的中国古代史课,就是李老师主讲的。据说当时只有清华等少数几所大学,才安排资深教师给本科一年级学生上课,因此,我们便被称为“清华待遇”。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李老师总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在讲台上,他说一口带有浓重胶东口音的普通话,烟抽得很凶。这一点,给我们许多同学留下过很深刻的印象。听李老师讲课,很少会有人觉得枯燥,他总是能将复杂的历史史实讲得生动而且条理清楚。从那时起,他就特别强调学生科研的重要性,鼓励大家写些小论文,锻炼锻炼。对于向他求教的同学,总能循循善诱,因势利导。遇到勤学好问的学生,他总是显得格外开心。后来他还向系里建议,采取一种类似“导师制”的教学方式,由各门课的老师与学生结成对子,由老师给学生讲授一些研究专题。他自己就亲自带了四位同学,利用晚上、星期天等业余时间给他们讲解一些相关的专业知识,并指导他们写作论文。这措施收到了很好的效益。对培养与提高我们这些人的学术修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大四那年,我们班有十多位同学考取了研究生,走上了专业研究的道路。这与李老师早先的建议,有很大的关系。 我对于历史学科的主要兴趣,就是在李老师的熏陶和影响下,一点点培养起来的。记得本科第一学年的学年论文,我写了一篇关于春秋战国时期商业的习作,那是我写的第一篇论文。初学专业论文写作,还不知道有关的写作规范,自然是幼稚得很。但李老师却不以为陋,给我以耐心的辅导,后来还被选为优秀论文,在我们自办的“学生学术活动节”上宣读。这点小小的成功,给了我很大的鼓励。后来到了大四写毕业论文,李老师是我和汝军、昭华等人的指导老师,他帮我确定的选题是“俳优与中国传统文化”。论文写出来后,又帮我多次修改,最后我的毕业论文被评为优秀论文,这里面自然渗透着李老师的很多汗水。其实汝军和昭华的论文写得也不差,但他们两位都考上了吉林大学的研究生,而当时的我,正因为考研失败,且毕业去路无着,处在前途迷茫、情绪消沉之际。李老师说:于凯比你们更困难些,优秀论文就给他吧。这件事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但我总会时时回想起它。正是李老师的这番安排,给了我一些前进的信心。后来我之所以能够走上继续深造,并走上专业研究的道路,与这事有着很大的关联。难得李老师的这一片苦心!他是在用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暗暗给我以鼓励和信心。 毕业之后,我被分配到了老家,在一所中专学校里任教,但很长时间内仍旧浸沉在考研失败的阴影中。期间我给李老师写过几次信,很快收到了他的回信。后来我回母校去看望过去的老师和同学。在李老师家里,他耐心地询问我工作和生活的情况,并鼓励我继续努力,争取再考。同时还给我提出了许多具体的指导意见,并答应帮我联系导师。这对处在信息闭塞农村城镇里渴望奋斗的我,的确是个莫大的鼓舞。这时远在长春的汝军和昭华,也纷纷给我以鼓励,建议我报考吉大。在众人的热心帮助之下,两年以后,我终于实现了自己考研的心愿,北上到吉林大学攻读硕士学位,三年以后我又南下上海,继续攻读历史学博士学位。来上海之后,见到了许多烟师历史系来的学弟学妹们,听他们讲,李老师常在课堂上用我的例子来鼓励大家,所以他们很多人都知道我的名字。现在回想起来,假如没有李老师的悉心教诲和关照,也就没有自己今天的发展。一个人的成长背后,是与许许多多人的帮助分不开的。 印象中的李老师,总是忙忙碌碌的,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劲。他当时的事务和工作很忙,但对于我们这些学生,却总是充满了热情和耐心。师母郭老师,正巧是我们的英语听力老师。我们中的许多人,郭老师都很熟悉。郭老师是一个和蔼温和的人,为了提高我们的英语听力成绩,没少费精力。记得李老师家有一棵很大的昙花。临近毕业之前,我、汝军和昭华一道,曾去李老师家,帮他家的昙花换土。郭老师特意为我们做了炸酱面。我至今还记得那好吃的滋味。 到了长春以后,就很少有机会去母校看望老师。1995年的夏天,李老师去长春开会,昭华去见了他。听说他那时血糖有些高,人有些瘦削,但精神还好。那时我还没有正式去吉大报到,所以也就错过了一次见面的机会。好在李老师的二女儿海菲与我们同在吉林大学读书,彼此间常常见面;师院学报的程老师当时也在吉大读博士,所以总能够知道些李老师的消息。后来听说李老师和郭老师去了美国访学;再后来听说李老师在美国病了一场,做过两次手术。大家都着急了一阵,但据说手术很成功,李老师恢复得也很好。消息传来,我们都松了口气。等李老师从美国回来时,我已经转到上海继续求学。当时正值母校40周年校庆,系里的林书记邀请我回去参加。但当时我刚刚入学,脱不开身,又错过了一次回母校看望老师的机会。 2000年的元月,我收到了李老师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是李老师的论文集《先秦史论集》,由山东齐鲁书社出版。看到李老师多年来心血成果终于结集出版,自然很是让人高兴。后来听海菲说,书一出版,李老师拿到手后,第一批寄出的名单中,除了他的一些特别要好的师友同窗外,还有汝军、昭华和我等几位后学。这消息又使我深深感动。我知道这是李老师对我们无言的鼓励,其中还包含着对我们这些学生们的殷殷期望。 文集前面有李老师和郭老师在耶鲁大学图书馆查阅资料的工作照片。照片上的李老师的确是瘦了很多,而郭老师则显得苍老了不少。这使我联想到他是用了多么大的毅力才战胜了疾病的折磨。书中收入了李老师60余篇论文,都是这些年来辛勤耕耘的结晶。作为他的学生,读起来自然有种亲切的感觉。而最让人感动的还有李老师在书后的《后记》,那是他《学术自传》的第一部分。其中记载了李老师早年间的一些经历,特别是他改名换姓的辛酸回忆。那是一代人在经历特殊年代时,为了追求真理和信仰而艰辛奋斗的真实写照,一种永远值得我们这些后辈学习的求真向善的品质。 最后一次见李老师,是在2000年5月。当时正值华东地区师范大学历史系年会在上海师大召开。李老师和林书记作为烟台师院历史系的领导,来上海参加会议。当时我正忙着搬家,以前寝室电话打不通,而新的住处又没有电话,李老师了写了张短笺托人捎给我,费了很大周折才转到我的手上。当天下午,我和几位烟师历史系的小校友一同去上海师大去看他们。李老师仍旧还是我在烟师时的模样,干练而有精神,身体也比照片上要结实硬朗得多,完全看不出在一年前经过一场大病的迹象;倒是郭老师真的显得苍老了许多。我陪着她在上师大的校园里走,寻找打长途电话的地方,给当时远在广西大学读研究生的海菲打电话……看得出她这些年来为了李老师和子女们操心劳神,耗费了不少心血。这情景让我又高兴又辛酸。久别重逢,又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师,自然是件高兴的事;但在高兴之余,心里面还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湿湿的,想哭。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人生的苍老和光阴的残酷。 我的博士导师谢老师,是李老师在吉林大学的师兄弟。他听到李老师来沪的消息,也赶到上师大来拜望李老师。他们也有许多年没有见面了,所以见面格外亲切,畅谈了许久,兴致格外高涨。谈的最多的当然是学问。最后李老师还特地邀请谢老师在暑假去烟台避暑。在回来的路上,我和谢老师都从心里为李老师身体的顺利康复而感到由衷的高兴。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见面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仿佛昨天一样清晰。但我们都没有意识到,去年的上海一面,竟是我们与李老师的最后一次见面。后来我曾经把最后一次与李老师见面的情况,告诉过远在长春的昭华。昭华很是羡慕,他说:你还是很幸运的,能够有机会见到李老师一面,而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李老师了…… 据北京的汝军兄说,李老师是在春天里住进北京医院的。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李老师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当时他去看望时,李老师与他谈论最多的事,还是论文和专业方面的事情。但谁也没想到,到了三月下旬,李老师的病情竟然急转直下……这是完全出乎我们大家的预料的。 噩耗传来,我被这不幸的消息震惊了,我一时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北京的汝军、长春的昭华都急急赶回了烟台;而我,却因为正值博士论文答辩在即,脱不了身,连跟李老师最后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只好把沉重的悲伤压在心底,在遥远的南方,朝着烟台的方向默默地祷告。 有一件事甚至让我终生悔恨。我曾为李老师的《先秦史论集》写过一个书评。但因为自己的懒惰和拖延,一直到李老师去世,都还没有发表。本来我以为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供我向李老师请教和学习的,可我没想到,转眼间已是天人阻隔,再无机会了。 人的长大往往是不经意的。有时候,我们往往要等到很久以后,才能够彻底明白那些日常经历的含义。12年前的昨天,第一次见到李老师时,我还是一个不更事的乡下少年;而12年后的今天,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开始走上了历史专业研究的道路。回想这些年来的足迹,李老师就是我们成长过程的领路人;我们成长的每一步,都包含着他的点点心血和殷殷希望。我知道我会将他给予我的每一分关爱深藏在心里,用我加倍的努力和诚实的劳动,走好我人生的每一步。这才是我们纪念李老师在天之灵的最好的方式。 学生于凯2001年7月草于桂林,2001年10月定稿于上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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