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徐志摩是一个不甘寂寞，且永远地在追寻新的兴奋热点和新奇活法的人。可以这样说，在他的骨子里，在他人生的词典里，无聊、平庸与缺乏鲜活生命活力的凡夫子俗子式的生活是永远地被剔除的，他就是一团鲜红跳蹦的火焰。这样的人生态度反映在他的爱情观中，自然是风景绚烂，奇彩无比，且耐人寻味。但透晰这鲜活蹦跃的生命之火，偶尔也能看到甚至嗅到几缕无奈与阵阵隐痛。 　　 　　(一) 　　 　　潇洒倜傥的诗人徐志摩，于1924年在北京结识了陆小曼，(1903年-1965年，上海人)这似乎可以说是现代气派的风流才子遇上丽质佳人。如用志摩的话来讲是"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那柔情似水的小曼的心，自然被激活了，因而也应是这样的感受。他俩双双要携手，互相壮着胆，向着那鼠胆的社会爆发出一声炸雷。但当时对双方来说，都有着无论从传统礼教意义上讲也好，从法律规范方面来讲也好，都是属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但情感的激荡与撩拂，使双方都下了决心，要完成人生的重大扶择，实现自我人生的价值。在这方面，志摩的胆略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即使社会发展、进步、文明到今天这个份上，人们的思想不断解放，爱情观念不断更新，人生态度不断进化，如果回读七、八十年前志摩给小曼写下的"情书"，我们仍似乎有点坐不住，心也一度被撩拨、激扬。 　　 　　读志摩给陆小曼的六十六封信和在那段时间里留下的日记，便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位性情诗人在大胆追求"美、爱与自由"人生时的隐痛。 　　 　　志摩爱上了小曼，在日渐添情升温的过程中，终究有了质的飞跃，那深邃永恒记忆的"Kiss ing TheFire"(火吻)，是他俩携手向平庸人生的告别，向鼠胆社会的宣战书!因为他们自认为一切勇气已经具备，为了真爱、为了真美，为了人生的真自由，他们可以抛弃一切。"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披散你的满头发，／赤露你的一双脚；／跟着我来，我的恋爱，／抛弃这个世界／殉我们的恋爱!"(《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深深爱上小曼的志摩，为心上的人暂且囚困于人生的牢笼而百般忧急，"我的乖!你前生作的是什么孽，今生要你来受这样惨酷的报应。无论折断一枝花，尚且是残忍的行为，何况这生生的糟踏一个最美最纯洁最可爱的录魂?真是太难了。""你的四周全是钢精铁壁，你便有翅膀也难飞。"(信一，1925.3.3)志摩不是旁观者，他同样也是受害者，他恨这世道社会，"阿呸!狗屁的礼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会，去你们的。"(同上)志摩的激奋与宽慰给困境中的陆小曼以无限的鼓舞。因为志摩明白地告诉她："我腔子里一天还有热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与帮助。我大胆的享受你的爱，珍重你的爱，永保你的爱。我如其凭爱的恩惠，还能从有性灵里放射出一丝一缕的光亮，这光亮全是你的。"(同前)徐志摩在自身与传统习俗搏击的同时，还要关爱同样在搏斗中的小曼，因为志摩深知，当时的小曼是最需要来自他的温情与关爱。"你要我的安慰，你当然有我的安慰，只要我有，我能给你，要什么有什么。我只要能做到你自己说的一句话--"Fight on"(置身搏斗中)。即使命运叫你在得到最后胜利之前碰着了不可躲避的死，我的爱!那时你就死。因为这就是成功，就是胜利。一切有我在，一切有爱在。"(同前)这也是一种壮怀激烈，这也是一种牺牲，这当中不也隐含着巨大的疼痛吗?两颗真诚的心，已作好了最坏，或许是最壮美的准备--"殉我们的恋爱!"志摩与小曼，就当时的想法看，确是作了牺牲的准备，以使人生与爱情相映生辉，但究竟结局如何，实际上谁也吃不准。他们在双方挣脱束缚之前，灵魂早已牵拴在一起来，所以急急地渴望灵与肉的完美结合，并渴望早一点地到来，那时"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我们热烈情焰上，醉也是一体，死也是一体；要哭让眼泪和成一起，要心跳让你我的胸膛贴紧在一起；这不是在极苦里实现了我们想望的极乐，从醉的大门走进了大解脱的境界；只要我们的魂灵搏成了一体这不就满足了我们最高的愿望?"(信三，1925.3.10早)说真的，在这种急骤渴望与焦虑之中，志摩的心存极大的疼痛，在对爱的潇洒追求中，在对美的完善中，在对自由的敬仰中，都隐涵着毁灭。这是一种无奈的、痛苦的选择。要么平庸，要么轰轰烈烈地去死亡。"真的，龙龙!你已经激动了我的痴情，我说出来你不要怕，我有时真想拉你一同情死去，去到绝对死的寂灭里去实现完全的爱，去到普通的黑暗里去寻求唯一的光明。"(同前)志摩为了得到人生途中相知相遇的真爱，几乎不惜一切，"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气，腔子里有热血，灵魂里有真爱。龙呀?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同前)死是容易的，但也是不容易的。为了真爱而死是值得的，但唯必是单一的选择。在无奈境况下被迫选择殉情，这本身就是巨大的疼痛。因为死去万事皆空，死后是不存在所谓的"爱"的。 　　 　　(二) 　　 　　爱、美、自由，对徐志摩来说，也如同太阳一般，每天都呈现出全新的面孔。所以，一切在于创造，在于努力追求中的注入自己全身心的情感。志摩是这样地去做了，我们从志摩在给陆小曼的六十六封信的称呼中，就可读到他那跳荡着的心和急剧涌动的情怀。从信中对陆小曼的称呼，可谓徐志摩动了很大的脑筋且是用了真性真心思的。粗略统计一下至少有26种之多。有常规的称呼："小曼"、"小龙"、"眉眉"、"眉"；也有亲昵的称呼："爱眉"、"眉爱"、"爱眉亲亲"、"眉眉我爱"、"Darling"、"眉眉乖乖"、"眉眉至爱"等；也还有传统式的称呼："爱妻"、"贤妻如吻"、"我至爱的老婆"、"亲爱的"等。其中的变化也是比较清楚说明情感变化的。从"小曼"、"小龙"、"龙龙"、"眉眉"到感情热度的升温，称谓也变得诱人，"小龙我爱"、"至亲爱的小眉"、"眉眉乖乖"、"小眉芳睐"；到陆小曼成为徐志摩的合法夫妻，即从友人到恋人、情人到爱人角色的转换，终于在称谓上也落脚在"至爱妻"、"至爱妻眉"，甚至也回复到"曼"、"小曼"。 　　 　　生性崇尚至爱，至美如自由人生的志摩，最恨的是"庸凡，平常，琐细，俗"。(日记，1925.8.10)志摩对小曼的爱，是渴望得到回报的，当然这种爱的回报可使双方的情与灵融合升华，共赴人生的艰辛旅途。志摩可以大胆地爱、勇敢地爱，但理智与现实又迫使志摩有所顾忌、收缩，因为这毕竟还不是名份上的本该，还有许多许多世俗的眼睛与社会的嘴舌。从此中可窥见志摩潇洒人生的隐痛。他在日记中写道： 　　 　　"眉，我怕，我真怕世界与我们是不能并立的，不是我们把他们打毁成全我们的话，就是他们打毁我们，逼迫我们的死。眉，我悲极了，我胸口隐隐的生痛，我满眼盈盈的热泪，我就要你，我此时要你，我偏不能有你，喔，这难受--恋爱是痛苦的，是的眉，再也没有疑义。眉，我恨不得立刻与你死去，因为只有死可以给我们想望的清静，相互的永远占有。眉，我来把全般的爱给你，一团火热的真情，整个儿给你，我也盼望你也一样拿整个，完全的爱还我。"(日记，1925.8.10)。 　　 　　深坠情网，爱得发疯的志摩已舍得了一切，作好了最后突决拼死的准备，"眉，我们死去吧，眉，你知道我怎样的爱你"，眉，你肯不肯亲手拿刀割破我的胸膛，挖出我那血淋淋的心留石，算是我给你最后的礼物了?""我心里只是悲惨，眉呀，你快来伴我死去吧!"(日记，1925.8.12)徐志摩已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因为他深知"恋爱是生命的中心与精华；恋爱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恋爱的失败，是生命的失败，这是不容疑义的。"(日记，1925.8.16)随着时光的流逝，志摩与小曼的拼死努力没有白付，终于有了如愿的结果，1926年的七夕他俩订婚，同年孔子诞生日(十月份)在北京北海董事会举行了婚礼。对于这桩离异后的重新组合，有的学者这样评价的，认为这是志摩从他那人生态度和单纯理想出发的，所以离异也罢，再婚也好，都是他妄图实现自己认定人生目标的奋斗必然。他认为，不合情理的婚姻，就是扼杀心灵活动的毒剂，他要保持自己的心灵不受外物的拘束与压迫，永远继续向上向前，向着无阻碍的境界奋飞。然而一切往后的悲剧也自此始。 　　 　　因为夫妻生活不是简单的爱情生活，原本隐掩去的缺点、弱点甚至细节琐碎家务也摆到了人生过程中，挡住了彼此的视线，影响或左右彼此的情绪，降低原先涌起的激情。这从婚后志摩给小曼的信中可看出，无论是暂时的分别，还是远离爱妻去异国他乡，信中大都是所见所闻的叙述，以及自己的心境及体悟，从二七年至三一年十一月的三十七封信中，已很难找到原先的那种不顾一切的狂热，那种舍得一切的不舍得，那种敢于突围的气质，这大概也属亢奋后的平缓，得到后的舒心与坦然。这情形志摩自己也分明感到，更何况孤寂难耐的小曼。志摩在1931年初到北平谋职后的信中向小曼坦诚："也许我现在的爱不如从前那般热烈，但是，这些年来，我确是一直在更真挚的爱，也许这一次短暂的离别，给双方带来另一次爱的狂潮。因此，我们都愿意为对方作出牺牲。"(信四十四，1931年)但无聊难耐的小曼学画消磨日子，且也吸上鸦片成瘾，生活开销如流水，使志摩深感情爱之花必以金钱作基本原料的苦楚。为了维护这属于彼此的真爱，志摩甚至到了不顾亲情，父子反目，并终究还是夫妻大吵。志摩热烈的心被浇凉透彻。他希望小曼用心画画以此来彻底改掉恶习，沉没在艺术氛围中，净化心灵，成就一番事业。志摩祈盼小轻"勇猛的上进"，发展自己"潜在的天赋"，从让而那班"浅薄的恶俗的势利的一般人开着眼惊讶，闭着眼渐愧"，那才是胜利，那才是荣耀，那才是争气!想不到小曼一如故我。这能不使志摩内心隐痛加剧吗? 　　 　　(三) 　　 　　志摩是这样的人，他以真情真意对待这个社会以及他所认知的周围的朋友，他那副热心肠是那样地真切，他的心可以说是悬置在体外的，人们分明看得清，摸得着，因而也极易受到人们的责难与攻击。正因如此直率，使志摩风流潇洒的人生中不免渗入隐隐的疼痛，在人生理想的探寻中，常有不如意之处。在爱情如梦的境界国度里，时会遇上劣质的气候。使志摩不得开心颜，使志摩真诚直率的性情被迫往深邃处想、往世俗里想。在亲情上，代沟与彼此的固执，不理解，往反处想，终于成了父子反目，使彼此的人生笼上了巨大的，似乎永远无法抹除去的阴影，尽管志摩宽慰小曼也宽慰自己的灵魂，只要人生尽到了责任，灵魂就不会有惭愧，但这个阴影圈子直到志摩及小曼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未走出。 　　 　　在爱情上，当年以巨大的勇气和热情，敢于"以人格的头颅去撞碎地狱之门"的强烈的反封建精神，张扬了对爱情不懈追求的精神，但终究在世俗的家庭生活中也有许多的不如意。他告诫小曼要"硬起心肠"，先把那些烦心事"放在一边"，"尤要不可过分责怪我"。因为彼此相爱，"又同时受侮，若再你我间发生裂痕，那不真的中了他人之计了吗?"(日记，1931.4.27)志摩还要消除闲语碎言对他的攻击和小曼的误解。"乖，你放心!我决不沾花惹草。女人我也见得多，谁也没有我的爱妻好。这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每天每夜都想你。"(日记，1931.10.1)这种表白告诉人们的是什么呢? 　　 　　在社会世俗狰狞的眼里，生性活脱的志摩与小曼都感到十分地不顺，全然不顾又似乎太格格不入，难于为继。因为志摩的人生态度与常人、世人、俗人是大不相同的，本来可以相安无事，但在这个世俗的社会里，有着许许多多的"约定俗成"，许多的不成文的规定；应该这样而不该那样，可以这么做但必不可那样做，然志摩却偏不理这套，也不太关顾这些旁人的言语与白眼，然而毁谤便接踵而至，不仅在人生态度上，甚至诗文作品上，都有是非话语的抛掷过来。这一切在志摩的生前有过，在志摩死后更是四处窜起。 　　 　　志摩的短促的人生，如一颗亮艳的流星，划破死寂的夜空，给无望的人们以希望。但在后期，小曼的人生态度的颓废，琐碎家务的纠缠，为生计辛劳奔波，一切的过程都使这颗亮艳流的自身--志摩的人生遇境严重扭曲、降格；先前的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情愫和如同"一汪跳着溅着的生命水"的轻灵活性也似乎枯萎；杂芜的思绪、浮躁的人生态度终究渐而消蚀了志摩对美、爱和自由的追求，激扬的勇气、潇洒的人生终究"消沉阴暗"下来。 　　 　　志摩的人生理想曾经是无邪和美丽的，但它却是一个经不过世俗风吹的气泡。曾经充溢着情怀与热心的国事、家事、人生事业，爱情歌谣，一件件、一桩桩却不能遂意。他，一个天真的大孩子只得睁着大眼大声呐喊："太丑恶了，我们火热的胸膛里有爱不能爱；太下流了，我们有敬仰心不能敬仰；太黑暗了，我们有希望也无从希望。"他，一个相信人生、理想、爱情这些美好词眼的志摩，深感到自己是被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自己的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随着志摩对天分很高但不很努力的小曼的那份希望的幻灭，对家庭亲情的疏远背离，对这个社会的彼此格格不入，使志摩陷于万分痛苦的境况。 　　 　　人生，这就是人生。如果今天我们重温志摩当年饱含辛酸与隐痛写下的《To Life(人生)》，或许更能理解志摩的真性真情真人生： 　　 　　人生，你满脸的忧愁与干枯， 　　 　　我不耐烦看着你， 　　 　　还有你的泥泞的衣，你的踉跄的步，你的过于装作的滑稽! 　　 　　你的法门我全知道，人生 　　 　　无非是死亡，时光，命运-- 　　 　　我早已知晓，我也懂得，分明，我也迟早是你的牺牲。 　　 　　但是你可否打扮你自身， 　　 　　穿一身艳丽的衣裳， 　　 　　发一日的疯，假装是情真， 　　 　　只当现世已是天堂? 　　 　　我也会来鼓起我的兴， 　　 　　伴着你游戏到黄昏； 　　 　　也许串演时的乔装与殷勤， 　　 　　我竟相信是情真! 　　 　　人生的全部意义，应是苦酸甜辣的全部包容，所以快慰与幸福中隐含的疼痛同样是人生的本真。志摩在1931年为上海新月书店的《诗刊》第二期写的前言中道白："在不曾被潮流卷进的人固然也有，他们也许正站稳在安全的高处指建在潮流中人的狼狈。但这时代不是他们的，我们决不羡慕他们安全的幸福，我们的标准不是安全，也不能是安全，我们是要在危险中求更大更真的生活，我们要跟随这潮流的推动，即使肢体碎成粉，我们的愿望永远是光明的彼岸。"这样的人生态度是真的快乐幸福的，是永远在渴求一个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在这骇浪的击撞中争一个刹那的生存"的那种无上的快感。或许，志摩是如愿了。然志摩的转瞬间的幻灭，让小曼好难受，深感"人生太奇怪了"，人生的变态真叫人难以捉摸，一霎间、一皱眉、一切都可以大翻身，"我再也想不到我生命道上还有这一幕悲惨的剧"。从此孤雁单飞，落寞无比。小曼悲叹，"真可恨，为什么人们不能知道将来的一切"。 　　 　　这，就是潇洒人生的归宿的必然的结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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