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说所有的悲剧不可能发生在一个人身上。上帝关了一扇门，必然会在某处开扇窗。因此戏剧大师们谨遵上帝的旨意，在创作时用笔都不是很绝情，尘埃散尽后，总留了遥远而模糊的希望在结尾闪着光亮。对个人而言，同样如此，一个创作出来的角色，他或者她，可能身世坎坷，命运跌宕。但是总有一面是勉强过得去的，比如：身体或者精神的健康，事业，家庭，友情，亲情，爱情。全方位的悲剧是很少见的，因为一个人再不济也有平常人家那种被琐碎包裹着的家庭温情，再孤独的人也有三四个可以倾心而谈的兄弟。但是历史不这样考虑，它不是那些拿着鹅毛笔、狼毫笔，鼠标键盘电子笔的灯下白头人，它的衣袖只轻轻一挥，就借着一个权势颠峰的女人之手将一个男孩带入彻底悲剧之中，爱新觉罗.载湉从他四岁进入紫禁城之日便开始了他一生的悲苦。 　　 　　茅海建先生说咸丰是苦命天子，话说的很贴切。怎么不苦命呢，以其平庸的资材面对千疮百孔的江山。太平天国未剿，第二次鸦片战争又起，自己的最爱圆明园也毁于一旦。天涯苍茫尽是逃亡路，“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个世界变化快。”面对坚船利炮，内忧外患，咸丰苦的是自己已经无力承担一朝天子这个角色。但是他有过自己喜欢的女人，（或者说他有选择自己喜欢的女人的权利）有疼爱的儿子——后来的同治,当年还在襁褓中就常常学着圆明园的宫女在湖边阵阵“安乐渡”喊声，后来圆明园被焚，同治再念这几个字的时候，咸丰不仅潸然泪下，说：“今日无复有是矣。”圆明园的被焚固然是咸丰心中永远的痛，但他还有承欢膝下的那一点快乐。这些光绪统统没有，在他四岁被带进宫后，父母的疼爱便嘎然而止。而自从他最爱的女人珍妃被慈禧推到井里后，他再没爱过任何一个女人。终其一身，他都用仇视的目光看待慈禧为他安排的皇后。他也没有同治传承他的帝业，或者仅仅是象民间的一个普通的父亲一样，有个满心欢喜，扑到自己怀里喊着“爹”的孩子。 　　 　　最初关注光绪是因为康有为在他的《请君民合治、满汉不分折》里说道：窃臣顷闻内阁学士奏请行宪法而开国会，廷议不以为然，皇上决欲行之。大学士孙家鼐谏曰：“若开议院，民有权而君无权矣！”皇上曰：“朕但欲救中国耳；若能救民，则朕虽无权何碍！”。这句话带给康有为的震撼是如此强烈，以至其在以后漫长的一生成为了一名坚定的保皇党人，虽然他只见了光绪一面。这句话也让今天任何读到的人震惊，在君权神授的年代不啻为一枚原子弹，但却是一枚自杀式的原子弹。光绪为自己的政治理想付出终身囚禁的代价。戊戌年的流血成就了六君子的英名。同为理想而殉，谭嗣同豪气干云，侠骨义胆，后世的评价是千百年来中国第一真男人。而光绪有什么，马关条约有他的名字，辛丑条约庚子赔款上有他的名字，。一个想要振兴国家的帝王却一次次签下割地赔款的条约。历史留给光绪的只有痛彻心骨的屈辱。 　　 　　当1875年光绪哭泣着被抱进宫的时候还是个的只有四岁的孩童，但他的肩头已负担起自己无法承载的负荷。他不能再象别的孩子那样自由的在草地打滚，奔跑、大笑或者在母亲轻轻地摇晃中入眠。他所要做的是每天清晨5点起床，6点前往毓秀宫学习。有时候早饭都顾不及吃，功课又极繁重。而慈禧为了要给光绪造成敬畏的心理，更是高标准，严要求，时时呵斥。光绪即得不到父母之爱，又对慈禧产生终身的恐惧心理，亲朋故交更无一人，遂只有转向书本，在翁同龢的调教下，日夜苦读，连生病也“读书不辍”，甚至把毓庆宫东厢房改为书房兼卧室，自署“妍密书屋”，将宫中所藏珍本仔细研读。在翁同龢的影响下，光绪开始阅读介绍中外地理知识的著作，包括魏源的《圣武记》、《海国图志》，冯桂芬的《校邠庐抗议》，钱询编著的《通商出入表》、《关税出入表》、《中外交涉表》，出使各国使臣的笔述记录等。早在戊戌变法前，光绪就显示出对西洋事务的关注。美国人何德兰在《慈禧与光绪》一书中写道：“这方面他和全部的中国人的性格相反。他们的脸永远是朝向后面的，他们的最高愿望是达到过去时代的那种海晏清平，能有他们祖先那样高尚的品德。。。。。。所以光绪帝是第一个身坐龙椅而脸向着未来的人，他主要的目标是拥有和掌握使西方人得以凌辱他的人民的每一种方法。”她甚至从太监那儿听说皇帝正在读《路德福音》，产生皇帝可能要加入基督教的念头。那几年光绪搜罗各种从欧洲翻译过来的书籍，以至每过一阵，宫里便会传出皇帝正在读的书的单子，坊间立刻畅销。成为现在类似畅销书排行榜的前列。 　　 　　当年慈禧决定立光绪为帝时，她的本意并不是需要一个济世救民的明君，而是自己牵线的木偶，因此她殷殷嘱咐翁同龢将“母慈子孝”的观念牢牢竖立于光绪的脑海。后人或有指责认为翁同龢未教半点权术之谋于光绪，实在是缪之太过，以翁的身份学识传统，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更何况还有无数耳目在旁，随时向慈禧做早请示晚汇报的工作。到后来甲午海战，慈禧虽则开始和年轻的光绪一起发出“一力主战”的声音，但当光绪“请停颐和园工程以充军费”，特别是随着战事深入，光绪身边聚集起一群谋臣良士后，慈禧的眉头开始紧锁起来。可惜光绪对大清军队外强中干的实情并不了解，战事以失败告终。当《马关条约》呈递面前，光绪以丧失领土、主权严重，表示坚决不允，拒绝签字用宝，反复恳请慈禧再行定夺。而慈禧在定下议和的基调后，便称病闭门不出，奕欣、奕劻、徐用仪、孙毓汶4人在朝廷上，集体向光绪帝发难，要求光绪帝批准条约，光绪“徘徊不能决，天颜憔悴” ，最后时刻“绕殿急步约时许，乃顿足流涕，奋笔书之。”条约签订后，光绪和翁同龢“战栗哽咽，相顾挥涕” 。在自己的老师面前，光绪失声痛哭，现实终究不是四书五经中的升平岁月，而是半空中犀利的皮鞭，在光绪心头划出道道血痕。 　　 　　当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变得如同夜空的星星一样遥远的时候，理想便开始逐渐蜕化，最终成为遥不可及的梦想。光绪的理想就是做一代明君，重振朝纲。但有一点，他不是康熙，他没有先祖的权谋、智慧和体力；他面对最大障碍也不是顾命大臣鳌拜，而是他的养母慈禧。按照中国人的“孝道”的传统，皇帝更不能做出有违纲常的事。慈禧是光绪面前永远不能逾越的阻隔,台湾历史作家高阳说：慈禧和刘邦有两处极为相似之处，一是永远不会以私人感情影响其在政治上认为正确的决定；二是永远知道自己的权利临界限度在哪里。因此外人看到的是光绪帝在戊戌变法的百日内先后发布有关革新的诏令，计约180条左右。按103天计算，平均每天颁发1.7条，最多的七月二十七日（9月12日）一天就颁发11条维新谕旨。实际上光绪已经在计算自己能够在位的日子，因为在他变法的第四天，慈禧便将翁同龢辞去，将二品以上官员的任免权收回，任命荣禄为直隶总督，统领北洋三军。这些安排所要透露的底牌只有一项：如果光绪执意而为，那后果便是被废黜。光绪为自己的理想拼了全部的身家性命。戊戌变法失败后，慈禧另立大阿哥，有整整两年的时间，德龄郡主说：光绪一直在等着自己应得的毒药，那东西一直在宫里存着。但是他没有得到毒药，等待他是漫长的毫无尽头的如苦役一般的终身监禁。 　　 　　“欲飞无羽翼，欲渡无舟揖”，光绪颤抖的笔尖写出的尽是苦涩得让人落泪的句子。从南海瀛台这个孤岛望出去能看到什么呢？冬日阴沉的天空下有飞鸟掠过湖面，羽翼在远处闪着银色的光芒；宫女们在冰面上尽情的嬉戏，笑声象雪花一样洒落，飘荡在低矮的琉璃瓦下。但这一切都离得光绪很远，虽然他也有离开囚牢的时候，那就是每天的上朝。因为他还是皇帝，他还必须尽他应尽的职责，他必须每天坐在廷上听下面臣子的启奏甚至侮辱，——一次在商量如何废黜他的朝议上，大学士徐桐建议废掉光绪，改封昏德公，史记光绪“面色恍惚、似在梦中”——只是他再也没有发言权，一切的指令都由帘后的太后作出。光绪所要做的只是表情麻木的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他看不见堂下的众臣，众臣的眼里也看不见他这个天子。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水火相煎的庚子年。当慈禧决定用义和团去对付西洋各国时，幽闭中的光绪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已经顾不得自己背后射来的毒辣的目光，当载漪说义和团是义民，不能杀义民失人心,应该让义和团围攻使馆时。光绪忍不住说道：“人心何足恃，独兹乱耳。士夫喜谈兵，朝鲜一役，朝议争主战，卒成大挫。今诸国之强，十倍日本，若遍开衅，必无幸全。”史书上说“帝自戊戌幽闭后，每见臣工，恒循例三两言而止，绝不言政事，是日独竣切言之，盖知启衅必足以亡国也。”当日大殿之上的激烈争执，百年以后仍在我们耳边回荡。太常寺卿袁昶说：“拳匪不足恃，外衅不可开。杀使臣，悖公法。”话音“声震殿瓦”但是“太后怒目视之”，争论到激烈处，载漪凭借自己已经立为大阿哥的儿子在大殿上叱责众臣，言语狂妄，光绪只能默然而止。最后的宣战时刻，当载漪提出杀使臣，围攻使馆的时候，内阁学士联元拼死上奏说万万不能杀使臣，惹得慈禧大怒，命令左右立刻斩了联元。面对大殿上咄咄逼人的慈禧，面对已经无法挽回的局势，光绪明白他早已不能按照自己意愿行事，他自己都还是个朝不保夕的囚徒，他还能为这片江山做什么？光绪心头感到被撕裂般的疼痛，而心底的疼痛让光绪再一次在大殿之上落泪，他在低泣中说了一句话：“朕一人死不足惜，如天下何？” 　　 　　很多年之后，人们有时会提起晚清那段混乱不堪的岁月，说到那个傀儡皇帝，说起他的软弱，说起他的无用。只是他说过这些话，没有人再提起。光绪在臣下面前两次落泪，一次在甲午战败之时，一次在对八国宣战前夕，两次都是为江山社稷而流。我们承认做皇帝特别是一个有职业道德感的皇帝，自然应该宵衣旰食，为民解忧，但是谁说光绪没有更好的选择呢？他如果象乐不思蜀的阿斗那样或者象他的前任同治那样四处冶游，他不是轻松了许多也安全许多吗？如果他真的是一名懦弱的君主，那慈禧还用的着囚禁他吗，她不早放放心心地听戏去了。 　　 　　戊戌变法后的第二年，各国为了考证慈禧所说皇帝已病入膏肓（需要另立太子）的真实性，派了一名法国医生去给光绪做体检，走进光绪的阴暗窄小的房间，法国医生首先注意到的是房间异常的寒冷，冷风不住的从四面八方灌进来，他抬头打望了四周，发现窗户上的贴的纸有好几处已经破损，他立刻让太监把窗户上的洞堵住。后来还有一位中国官员做了同样的事儿，为了挡住那些破损的窗纸，户部尚书立山送了一面屏风给光绪，当然他就没有洋人那般脱得了干系了，向八国联军宣战后，慈禧立刻杀了当时主和的立山，缘由可以追溯到那扇屏风。瀛台的寒风陪伴光绪渡过他生命中的最后十年，他甚至没有御寒的衣物，虽然会见臣工时外面有簇新的龙袍，但冬衣便无人再加过问。而每餐饭也只有不堪入口的残羹冷炙，“撤去，左右皆不食也。”连下人都觉得难以下咽。 　　 　　这些光绪默默的忍受下来，真正让他崩溃的是珍妃的死。珍妃是光绪一生中唯一的一线温暖，是暗夜里微弱的烛光。当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决定西逃的前夜，慈禧来到珍妃囚禁的院所，她听到的不是哀求饶命之声，而是恳求如果慈禧西行，将光绪留下主理大局的呼声。这番话当即使得慈禧脸色大变，迅即命令左右把珍妃推进旁边的井里。光绪没有选错自己的爱人，在珍妃身边光绪度过了自己一身中短暂的欢愉时光，珍妃的死让光绪的精神彻底崩溃，他将珍妃卧床之上的蚊帐取来，时常一个人呆呆地凝视。光绪到这个时候明白了自己非但不能护卫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皇位，甚至护卫不了自己最爱的女人。一直以来，光绪都是疾病缠身。幼小时，因为缺乏父母关爱照顾，衣食不节，造成诸多痼疾。故宫太医院留有光绪详尽的脉案，除开戊戌变法的百日，因政务缠身，无法抽身诊病，几乎日日都有脉案问诊记录。珍妃的死让光绪旧病复发，再也无法康复。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外边的人看到的已经是完全面无表情的光绪。在德龄郡主笔下时常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极富幽默感的皇上不见了；在太监宫女眼中，脾气暴躁得在批阅奏章时要掀翻桌子的皇上不见了，多数时间光绪都呆呆地坐在一处，凝视天空，不发一言。1905年日俄战争爆发，慈禧借光绪之口宣布中立，将清的龙兴之地划为战区。在慈禧的歌舞宴会上，为慈禧作画的卡尔女士发现“惟皇上一人，总无笑容”。有一次，她拣到一团皇上仍下的废纸，打开来居然看到了一幅日俄交战的地图。这一年光绪已被囚禁了六年，他非但对政事不再发表自己的看法，甚至起床穿衣都是任凭太监服侍，太监扶他起床他便起，送饭过来他便吃，仿佛已经不再过问人间世事。身体的疼痛又经常让他夜不能眠，白天上朝时更是疼得俯下身子，伏在案几上。只是那层冰面下涌动的火焰依然还在，血脉中的热度持续了光绪一生。 　　 　　在光绪去世的前几天，隆裕皇后前来看望。当年选妃的大殿之上，当光绪满怀欣喜走向自己喜欢的姑娘之时，慈禧突然大喊一声：“皇上！”，光绪回过头来，看到的是慈禧正在朝隆裕的方向使眼色。光绪不是同治，他没有别的选择，那是他人生初次的挫折，中间的仇恨和敌视却维持了一生。此时的光绪甚至没有力气起床，他闭了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只说了一句：“跪安吧。”但隆裕没有动，光绪接着又说了几遍，隆裕还是没有动。虽然隆裕的一生也是另外的一出悲剧，但当时她为何没有跪安却让人琢磨不透。光绪终于失去了他最后的忍耐力，从床上跳起来，将隆裕头上的珠钗夺过来，狠狠地摔在地上，珠钗碎成了几截，他们之间名不副实的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几天后，光绪便去世了，当时前去探望的医官看到光绪静静地躺在一张木板之上，身上只盖了一床薄被，凄清的场面让医官都不忍复述。20钟头之后慈禧去世。三年之后，清王朝被武昌起义推翻，中国帝制就此结束。 　　 　　临死之前，光绪想到了什么呢？他是否记起了自己曾笑着对德龄说的：“如果我做了真正的皇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周游列国！”还是记起了珍妃浅浅笑靥，男扮女装，在自己身旁磨墨的样子；是自己第一次骑到自行车上面摇摇晃晃的样子，太监在旁边不停地叫着“当心！皇上！”，还是自己进到上书房学第一课的样子，宣纸打开，自己写下了第一行字“天下太平”“光明正大”，依稀还有翁师傅在旁边用微笑的目光望着自己。一阵风过来，宣纸随风飘起来，飘起来，渐渐地远去。 　　 　　然后风散了，云淡了，一切都平静下来，尘土慢慢地落下，迎接他的是大地刺骨的冰冷，此时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妨害他了。 　　 　　附：《清史稿》：德宗亲政之时，春秋方富，抱大有为之志，欲张挞伐，以湔国耻。已而师徒挠败，割地输平，遂引新进小臣，锐意更张，为发奋自强之计。然功名之士，险躁自矜，忘投鼠之忌，而弗恤其罔济，言之可为于邑。洎垂廉再出，韬晦瀛台。外侮之来，衅自内作。卒使八国连兵，六龙西狩。庚子以後，怫郁摧伤，奄致殂落，而国运亦因此而倾矣。呜呼，岂非天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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