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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秦
这是我第二次渡过易水了。 连我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麻木漠然和漫不经心,过去的记忆已经从鲜艳的血红褪成了一种黑白的、不连贯 地晃动着的图片,遥远而陌生。 不知不觉,我在易水的涛声中陷入一种其实是呆滞的沉思。 眼前依然是那些看不真切的黑白影象。模糊中似乎有幢幢的人影四散奔跑,耳边是忽远忽近的喊叫声,很慌乱 嘈杂的那种,而自己只是呆呆地站着,仿佛这些慌乱嘈杂不属于我的世界。远处有火光冲天罢?否则抖动的光 芒是什么呢?我深沉地停留在原地,感觉象个智者,其实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模糊的空白和令人昏昏 欲睡的嗡嗡声,仿佛是电影胶片放到了尽头。 视线开始抖动起来,好象有人牵着我的手,拼命地奔跑……记忆中只有在充满香气的草地曾经这么奋力地奔跑 过。这个记忆倒是很清晰,眼前时而抖动着碧蓝碧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时而是翠绿得纯粹的草地,望不 到尽头。我的视野被这两种颜色充斥着,仿佛是烙铁烙在脑子里,与此同时烙下的还有自己放肆的笑声和达至 颠峰的快乐。 那年,我五岁。 景色突然又回到了黑白的状态。眼前依然是抖动的天空和草地,不过全都是黑白的,心情也慢慢清晰起来:一 种彻底的惊慌和绝望。我甚至听到了自己粗重的气喘吁吁。 对了,我是在逃命。 颜色突然鲜亮,声音也真切起来,好象是家里那台破旧的彩色电视机突然又正常工作了。 果然是火光,而且漫山遍野,令我不寒而栗。充斥于天际的是震耳欲聋的声音:士兵的喊杀声,垂死者的惊呼 和嘶吼,兵器交接的铿锵……还有自己惶恐急促的呼吸。 一条河离我越来越近,我不清楚为什么要朝那里跑去,也许是出于本能,也许仅仅是因为母亲在紧紧攥着我的 手往那边拽。总之,我仿佛一个快在沙漠里渴死的人拼命朝那条河奔去。 后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仿佛在耳边。在颠簸中,我的脑子是糊里糊涂,感官却清醒得可怕。我能分辨出后面 秦兵沉重的脚步,他们的佩刀和铠甲轻碰的叮当声,甚至知道他们因为长时间地嘶吼嗓子已然沙哑,极类似野 兽的声音。 鬼使神差我回了头。这是我在奔跑开始以来第一次回头。 父亲的盔甲已经脱掉了,棉布外衣上沾满了血。这件外衣是母亲自己纺线,自己织布,自己剪裁的,父亲一直 藏在箱底。不过我曾经偷偷抚摩过,柔软而舒适,象母亲的手。白衣上所剩无几的白色在鲜红的血色映衬下显 得格外洁白。这种白色异乎寻常地熟悉,记忆中似乎没来由地出现了一场大雪的印象,明确而神秘。父亲手里 的大刀已经没有往日的光泽,甚至连那些充满杀气而雕刻精细的花纹也看不见了,只有粘稠的鲜血顺着刀锋往 下流淌,流过刀柄,流过父亲宽厚的手掌。一刹那,那些纯粹鲜红的液体仿佛是有知觉有生命地朝固定的终点 前进。我很奇怪,父亲的刀向来是不沾血的,他自己也经常夸耀说他的刀一划而过后,最多也就只有一滴血从 刀锋的最前端飘落,仿佛是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 所以这把祖传的宝刀有个很奇怪的名字:滴泪斩。 其实这一切只有很短的时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人的思想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想到那么多的事情。现在我依 然没有答案。 在我回头的一瞬间,身子在外力的作用下猛然腾空而起,我是在落入河中才知道那是母亲把我推入水里。很惊 异地发现娇弱的母亲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 冰冷而湍急的河水很快模糊了我的双眼,不过我还是可以看见父亲的人头从脖子上飞起,划出一道抛物线。它 落入河中,溅起红色的水花。我觉得似乎是落在我身边,因为我闻到了鲜血浓冽的甜香。 望着岸上,母亲正回过头来。也许是看我,不过我倒坚信她是在看父亲最后一眼。然而很快,她就把目光死死 地盯着顺水漂流的我。 一切都象是电影中的慢镜头。我没有遗忘任何一个细节。她在冲我微笑。她的笑容经过河水的折射非但没有模 糊,反而极度清晰,眼角的细细的皱纹经过放大有些不成比例,显得非常诡异。但她眼神里的内容至今我依然 未能完全读懂。很久以后,我也尝试着理解,发现里面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澈入心骨的悲哀,甚至还有轻蔑和 喜悦。这些发现不止一次地让我脑子混乱不堪,最后我只好放弃思索。 她的眸子突然明亮起来,非常非常的明亮,只有……我搜索枯肠,最后觉得只有天上的流星才是个比较贴切的 比喻。因为二者都相对于黯淡的背景是如此的令人目眩,更重要的是,二者都在一种登峰造极的明亮之后迅速 褪色。我以后终于明白那是死亡亲吻的回光返照。 如同粘稠的红色喷泉,一股血箭从她胸口射出,那是她生命最后的活力。我猜想血应该是滚烫的,因为看见被 喷了一身的秦兵身上有丝丝乳白色的热气从鲜红中发散。很难说这是秦兵的凶狠残暴亦或是悲天悯人,不过干 脆似乎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性。这倒也好,至少母亲可以痛快利落地与父亲会合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浑身透湿地爬上了岸。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只有荒凉的旷野和齐腰的蒿草。刚才的喧嚣 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世界。后来我才知道,我已经出国了:从老家齐国到了卫国。虽然当时平民来往国与国之 间非常便利,但我却从未料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出国。 呜呜的冷风中,一直没有掉泪的我开始嚎啕大哭。虽然后人可能把这归结于崇高的爱国主义,但实际上我是因 为饥饿和没有主张。 那年,我十一岁。 那是我第一次渡过易水。 似乎应该到了个段落,就好象电影的故事情节结束而开始出现演员表了。但如同电影的放映机出了故障,母亲 最后回眸的脸依然在我眼前停顿,依然清晰,甚至可以数清楚她眼角的鱼尾纹。我开始惊慌起来,想沉沉睡去 ,摆脱这张脸,忘记这个眼神,可我不能。 我陷入了彻底的恐慌,仿佛被逼进了死角,走投无路。双手开始在空中乱抓,喉咙里是类似狼的那种低吼。但 是,我知道那不是反抗,仅仅是因为我叫不出声音。 我突然醒来。 惊讶地发觉自己满身大汗。灌入船舱中的寒风使得汗水冰冷彻骨,也让我一下子清醒。我发现自己置身于无边 的黑暗中,原来已经是子夜时分。我一骨碌坐起身来,额头有东西落下。伸手触摸,是一块湿毛巾,中间滚烫 的部分告诉我自己刚才发着高烧。 眼前的梦魇已经全然消失,这让我大大地松了口气。紧紧捏着那块手巾,凉凉的水便流入我手中,我用这些水 拍打拍打额头,依然有些烫。然后我用毛巾用力地擦了擦脸,让自己完全清醒。 舱外是熠熠闪烁的星光,这些光芒使得天空呈现出一种美丽的黛色,纯粹而干净,让我可以全神贯注地欣赏。 内心里似乎在急切盼望着流星的出现,但自己尽量不让自己想到那个可能是想再次看见与母亲眼神类似光芒的 原因。我宁愿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善于欣赏美丽而不是缅怀伤痛的人。 一只手悄悄把我手上已经变冷的毛巾拿走。从短暂的接触中,我惊异地发觉即使是在瑟瑟的寒风中,那只手依 然保持柔软的灵巧和暖和的温度。我猛地回头,她已经转身离去了,只能从微茫的星光和她手上的油灯光中辨 别出她是个身材纤巧的女子。 于是,我象每个正常的男人一样希望她是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并且能够回头看我一眼。 可惜她没有。 所以我只能对自己说她并没有姣好的面容以避免自己在剩余的黑夜时刻胡思乱想,从而能够集中精力欣赏舱外 点点的星光。 刚才的梦魇让我无法入睡,却使我的思绪依然停留在回忆中。 那天,也是如此的寒风,易水和今天一样没有封冻。我瑟瑟发抖,脑子里一片混乱,漫无目的地流浪,直到碰 见了那个灰衣人。 他的出现和消失都一样突然,我至今不能确定他是真实的存在呢还只是我的幻觉。记忆中的他是从枯黄的蒿草 丛中开始的,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风很冷,也很大,他那身洗得发 白的灰衣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我在离他背后五步的距离停下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停下来,原因可能来自他的杀气,一种沉静而浓冽的杀气,同父亲身上的一模一样。记得 父亲说过,高手的杀气如同纯净的好酒,清澈而香冽。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平缓,身躯如标枪一样笔直, 目光凝视着远方。我站在他身边,就感觉到过这种杀气。我想,也许是同样的血液在我的身体中流动,从小自 己就习惯并且能敏锐地感觉到这种杀气,如同我从小就热爱清澈而香冽的美酒一样。 我突然觉得父亲的灵魂进入了身体。这种清晰而诡异的感觉使我极度惊恐。但是这种诧异也不能让自己的改变 停顿。我的躯干开始挺直,双手自然地下垂,呼吸平缓而沉稳棗我开始感觉不到寒风的凛冽,只是静静地站 在那里棗瞬间,我变成了一只潜伏的豹子。我慢慢抬起头,眼神如父亲般平静而遥远。在视线穿越眼前这个 灰衣人的背影以前,我发现他的衣服虽然很旧却异常干净。 直到今天我也不能解释这一切的变化是如何发生的,也许是血液中某种东西正在苏醒。仍然留在记忆里的是我 的目光,安静而有力的目光。我没有看灰衣人的背影,而是穿透了他,凝视着他前面的阴云。在我和他之间是 随风晃动的蓬蒿,枯干而焦黄的蓬蒿。 他似乎有些惊奇。身子侧了侧,慢慢地转了过来。 我看见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灰白的眸子,黯淡无光,仿佛刚烧好的白瓷,却没有上釉。但我的眼神却无法摆脱那种深不可测的迷 茫和空洞。我们面对面站着,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印象中只有旷野的风呜呜地吹着,他灰色的衣衫与飘摇的蒿 草一同随风摆动。 “荆轲”他低低地唤着我的名,仿佛早就与我熟识。 我开始惶惑了,因为不知道他的来历,“……瞎子……”我嗫嚅着,觉得这么称呼他不大礼貌,急切间又找不 到什么可以说,可以问。 “别问我是谁,你不知道的。不过,我很熟悉你父亲,他也很熟悉我。”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缓缓传来,在 风中凝聚在一起,“我会教你剑术......伸出你的手,让我牵着你,给你带路。” “可你是瞎子啊……”我不禁奇怪起来,“应该我给你带路,我的眼睛很好使。” 他脸上有不易觉察的笑容,“是的,你可以看见旷野中的景色,可以看见面前的世界,可除了这些,你还能看 到什么……” “还有什么……”恍然中,我似乎懂了什么,却又似乎仍然脑子里迷茫一片,仓皇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是的,我是个瞎子,”他没有看着我,而是远眺我身后的易水,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无法听见,“可是 ,谁不是瞎子呢?你也是呵……” 在沉吟中,我牵了他的手,一双温暖有力而粗糙的手,骨节突出,仿佛是树的根。 我们进了城。 街上是来来往往的人群,青石板路两旁的店铺里冒出阵阵白气,整个市镇显得热闹而亲切。今天的气氛似乎不 大一样,大家都神情紧张,议论纷纷。 街道两侧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全诸侯广播电台联播节目现在播报特别新闻……”自从秦国成为诸侯的霸主 以来,它就设立了这个全诸侯的联播节目,所有各诸侯国的消息都必须通过设在秦国的广播电台才能播发。播 音的依然是秦国有名的女播音员嬴姬,她高亢激越的声音几里外就听得到,现在近在咫尺,我的耳膜都嗡嗡作 响,“在连横安理会做出一致决议后,秦国的维和部队在维和部队总司令蒙武将军领导下,今天向盘踞在齐国 的违反人权的反动政府发动了猛烈攻击,并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饱受压迫的齐国人民欢欣鼓舞,迎接民主正 义和平的秦国维和部队的到来。齐国政府违反人权证据的搜集工作不日将展开……”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