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吧。烈士 请接受这最高的敬礼! 你们的身影活活地显现在革命火光中, 像一面大旗, 感召着后继者不息的战斗。 —蔡梦慰烈士《黑牢诗篇·祭》 在50年前,冲出焚燃渣滓洞监狱的火网,翻过 歌乐山南麓,我来到巴县西里永兴场的白泥塘。难 熬的分分秒秒,都在老同学李治荣家的侧屋里度 过。 眼前依然跳跃着灼人的烈焰,汤姆式机枪弧形 的弹道划破夜空,发出凄厉刺耳的声音·····一切却 归于死寂,没有人抽搐,没有人呻吟,血流粘稠了, 血流被烈火焙干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静。牺牲者迎着曙光在晨曦中 升华,他们把光明献给祖国。我仿佛看见他们把红 绸被面绣的红旗在阳光下擎起…… “重庆解放了!”老同学买来一张《大公报》呈现 在我眼前,我伸出颤抖的手,鼻头一酸,悲喜交织的 泪水伴随着沙哑的喉音从心底溢出:"11月30日, 这一天,是这一天啊!重庆解放了” 老李给我找了进城的便车,我迫不急待地按 《大公报》刊出的通知,直奔重庆临江门的介中公寓 “脱险同志招待所”办理登记手续,这是1949年12 月2日下午。 从招待所的脱险人员登记簿上知道,白公馆脱 险者有罗广斌、毛晓初、任可风、杜文博、郑业瑞、郭 德贤等人,除任可风、罗广斌外,其余的我均不熟 悉,渣滓洞的难友肖中鼎、刘德彬、钟林(林涛)、孙 志诚(孙重)、杨巫基等也脱险了。我请登记的同志 林梅侠遍翻登记册,却没有找到和我同时冲出的伙 伴刘翰钦。11月28日夜晚,我们从打米室下水道冲 出来,在歌乐山上树林里分手时,他将怀里揣的牛 骨小梳子折成两半截,各自保存半截,南北分道而 去。而今骨梳沉甸甸地揣在我怀中,翰钦!你在哪 里?许是回老家去了吧,愿你一帆风顺沿嘉陵江而 上,回到川北解放了的家园。 在接待处,我被安排在楼上三号房间,和林涛、 肖中鼎同住一室。刘德彬到房间来了,我们拥抱着, 半天说不出话来。老乡兰又耕也来看望我们,老朋友 任可风也来了……还有难友罗广斌、杜文博. 渣滓洞、白公馆的幸存者,大家挤在一起,畅谈 脱险经过,询问突围出狱后的险情……打听死里逃 生的还有哪些难友活着…… 连日来,在接待处,四面八方赶来询问烈士下落 的家属络绎不绝,我们脱险的十几个同志,主动出面 安慰烈士遗婿、遗孤,揭露敌人暴行,同时等待军管 会对我们的工作安排。 负伤的难友,每天还到临江门医院去治伤、服 药、包扎伤口。 12月8日,在重庆市军事管制委员会领导下, “蒙难烈士治丧委员会”成立了,由重庆市党、政、军 领导同志,重庆市各界知名人士组成。主任张际春, 副主任张霖之、曹荻秋、张子意,委员程子健、楚图 南、徐崇林、艾芜、温少鹤及替宿胡文澜等人。委员会 设在青年路的青年馆。 脱险同志招待所的负责人陈联诗(陈玉屏,即 《红岩》小说中双枪老太婆的原型),热情地照顾我们 的生活,但我们却积极要求工作,请她向市委反映, 我们要求回渣滓洞和白公馆,参加收硷烈士遗体的 工作。得到上级的同意,除张泽厚、盛国玉二人伤势 过重,留在医院治疗、调理外,其余按伤势轻重,都分 配了“治丧委员会”的工作。 我和肖中鼎、孙重、钟林等去渣滓洞收硷烈士遗 体;刘德彬、罗广斌等在渝女师校(夫子池)筹备“美 蒋匪帮屠杀革命烈士罪行的展览”工作;毛晓初、杜 文博、郭德贤等去白公馆收硷烈士遗体;杨巫基在华 荃山搞武装斗争时学过医,懂得一些医务知识,专门 留在招待所护理受伤的难友;任可风是《大公报》的 编辑,他留下来专门写敌人大屠杀的通讯报导。 1949年12月9日,烈士遗体收硷工作开始了。 清晨,军管会后勤处派来专车十辆,车上载着黑 色棺木,我和肖中鼎、孙重、林涛等人回渣滓洞认领 烈士遗体,同行的还有烈士亲属,如罗世文烈士的叔 父罗沉叔、车耀先烈士的女儿车毅英,何柏梁烈士的 妻子曾咏曦等也与我们一道去,另外还有十多个雇 佣的搬运工人,他们是专门负责给烈士遗体收硷 的。罗广斌、王朴、陈然等在白公馆策反的看守杨钦 典也随同一道作向导,寻找敌特秘密杀害“囚徒”的 尸坑。 进人阴森的人间魔窟大门,来到渣滓洞监狱前 面的炭坪,汽车停在这里。搬运工卸下车上的棺木, 我们进人牢房分头辨认死难者的遗体。 满目狼藉,大火揭去了房盖,破壁残垣上弹孔累 累,瓦砾焦土的废墟中遍布黑色的烈士遗骸,弥漫着 尸骨烧焦的气息。 放风的院坝和牢房走廊边散卧着十多具烈士遗 体,我们辨认出,他们是刘德惠、张永昌等。陈邦文倒 在院坝阳沟边,陈鼎华倒在后院掘泉水的阴沟旁,张 孟晋、聂宾双腿弯曲,似乎负伤后挣扎到碾米槽边死 去。围墙缺口处躺着的是伍时英和陈本立……还有 两具辨认不出名字的难友肝脑涂地,惨不忍睹。车毅 英与曾咏曦都掩面痛哭起来。 将比较完整的室外的遗骸收拢,只有十八具,一 一用白布裹好,装人棺内,并写上姓名,暂将棺盖合 上,等待亲属前来辨认。 这时又抬来一具尸体,是从围墙缺口处抬来的, 肖老先喊出了名字“伍时英”!一个48岁的老共产党 员,老同志死不瞑目啊!肖老和他同时冲向围墙缺口 处,在机枪扫射的间隙中,肖老冲出了缺口,而时英 中弹倒下了,距缺口只有两三步路! 整个渣滓洞被集体屠杀的两百多人中能识别姓 名的只有伍时英、张现华等19名,其余的难友们,均 被大火烧成残骸、灰烬,难以辨认。 在六室门口,一具烧得手肘、腿杆骨弯曲,躬身 的焦尸摆在那里,头盖骨已揭去,只剩下一个空着的 头壳,肖老说:“这可能是李子柏、何雪松、何懋金三 人中的一个……”从这间牢房脱险的肖中鼎也辨认 不出,只愤恨特务刽子手的残酷杀戮。 我们几个幸存者,看着自己的难友、同志、兄弟、 姊妹、惨遭屠杀后,连尸体也分辨不出来,忍不住泪 水夺眶而出,满腔愤怒在胸中搏击。 与我们同道来的烈士家属曾咏曦、林梅侠等,无 法辨认出自己的亲人,只有根据我们幸存者按“11 27”夜大屠杀时合并牢房后的情况来寻找尸骸。 何柏梁与我同牢房,大屠杀之前他与刘石泉一 道被提出牢房了。曾咏曦去询问杨钦典,才知道提出 去的人是在松林坡枪杀的,于是她和刘石泉的家属 同刘德彬、罗广斌一道向松林坡走去。 林梅侠要找的丈夫陈作仪,根据德彬回忆:五室 的前门、后窗两次机枪扫射,作仪并未中弹。他在进 门的左肩,特务开门进来补枪时,射伤了他的腿。他 已无力逃跑,还叫身旁未负伤的难友“快跑,我掩 护”,说罢挣扎着站起对刽子手喊道:“不准打脚,你 打我头好了!”接着高呼“共产党万岁”的口号。特务 对他身上打了一梭子弹,他顿时死在血泊中。梅侠在 五号牢房门角痛哭不已! 在渣滓洞收了两天烈士的遗体,寻找出可以装 硷入棺材的只有129具,无法辨认的零碎骨骸收拢 一堆,集中装在一口黑漆大棺材内,整个渣滓洞监狱 共装硷130口棺材! 白公馆原是四川军阀白驹修的别墅,本名“香山 别墅”,狰狞地蹲伏在歌乐山的山坳里,公路直达山 脚,要爬一坡石梯才能进去,高墙重门,电网密布,屋 后三面均临岩壁。罗广斌、杜文博、毛晓初及李育生 (白公馆的杂役,是释放人员)等已在那里收硷了两 天烈士遗体。第三天,我们从渣滓洞转来,路过这里, 看见公路旁长长地摆放了两排黑色的棺木,在棺木 的纸条上看到,已经装硷的有东北军副军长黄显声 将军,还有张学良将军的副官李英毅,《西北文化日 报》社社长、共产党员宋绮云和他的夫人徐林侠(共 产党员)以及8个月就随父母一道坐了8年牢的小 儿子宋振中(即《红岩》中的“小萝卜头”),还有重庆 《新蜀报》经理王伯与,国民党革命委员会重庆市负 责人周均时,重庆《西南风晚报》记者黄细亚,杨杰将 军秘书黎又霖,重庆市二中学生聂晶,所谓“托派”王 振华和黎洁霜夫妇及他们的两个小儿子小华、幼华 的遗体也在这里。 郭德贤告诉我,这一家人死得很惨,详细情况可 询问杨钦典。 杨钦典说:在临刑前,黎洁霜搂抱着孩子。才两 岁的小华一到刑场,看见凶神恶煞的刽子手,吓得大 哭起来。他尖声呼叫:“妈妈,妈妈,我怕,我怕!” 黎洁霜回过头去对凶手杨进兴说:“你们多打我 几枪,把孩子留下吧!” 杨进兴瞪着血红的两眼吼道:“娃娃一起打,要 斩草除根了” 这时王振华两眼闪出火炬般的光芒,对自己的 妻子说:“一起就一起,你同这群狗强盗讲什么?” 刽子手从王振华夫妇手中夺过孩子,当着他们 的面,立即开枪打死了王小华和王幼华。黎洁霜,这 个1934年的共产党员,顿时昏厥过去。枪声响了。一 家四口,全都倒在血泊中。 收硷遗体时,郭德贤告诉我:杨进兴曾经想把小 华抱给他做儿子,交换条件是放松对他们夫妇的看 管,并给他们减刑。面对这个杀人不眨眼睛的职业特 务,黎洁霜气得浑身发抖.她说:‘’我的孩子就是掐 死,也不给你这个乌龟王八蛋!” 孩子被杀的时候,嘴里还嘀着一颗水果糖,那是 在临刑前5分钟,黄显声将军给的。 幼华随父母一道在贵州息峰关了6年,转到白 公馆又关了3年。小华是在白公馆生的,妈妈没有乳 汁,靠难友们帮助春米羹养育……凝视着公路两旁 摆着的棺木,难以抑止的仇恨在我内心炽燃。 运棺材的大车停在“香山别墅”下面公路旁,我 们顺着歌乐山的石级往上走,这是收硷遗体的第三 天。“香山别墅”大门紧闭着,烈士的亲人,以及一些 市民络绎不绝地来了,沿着侧面围墙的小门进去。 踏进小门,便看见一堆人群挤在阶沿边、原来是 罗广斌站在阶梯上面,正在愤怒控诉反动派屠杀、血 洗白公馆的罪行小说《红岩》的胚胎就在这时萌 牛 我和林涛,离开白公馆,沿着左侧的石阶捷径上 山来到松林坡下,在这片森林里,匪徒们杀害了百 多名烈士,是从白公馆和渣滓洞两个牢房提到这里 枪杀的 山脚停放着赵晶片等人的棺木,棺木旁放着南 开中学师生献的花圈.有的棺木上还放着一些群众 凭吊时滴下的松柏枝。在棺木左边的空房子原是 特务的停车场,那里,收存着烈士们的血衣,血衣上 弹痕累累,浸透着血渍。 在保存血衣的屋子的右边路侧,摆着两具棺材, 我们过去一看。装硷的是刘国志与丁地平两位烈 士 在招待所就听罗广斌讲过刘国志的英勇事迹: 全副武装特务来到楼下二室门前,开了锁,吼 叫‘刘国志,出来!” 刘国志从容不迫地说:“不忙.等我做首诗。” 特务怒吼:“刘国志,要枪毙你了,做他妈的啥子 诗?” 特务的吼叫声传到楼上.楼上的郭德贤依偎着 小波、小可两个孩子,听到他与特务的对话,她记住 了这是刘国志。国志被押出牢房,还回头向罗广斌、 毛晓初、任可风等难友说:“再见吧,同志们,我先走 一步了,如果那一位同志活下来,一定要把刽子手今 天凶残的屠杀向人民公布!” 刘国志边走边呼口号:“反动派必然要灭亡!人 民一定要胜利!”他高声朗诵: 同志们,听吧! 像春雷爆炸的 是人民解放军的炮声, 人民解放了, 人民胜利了! 我们没有站污党的荣誉, 我们死而无愧! 谭谟与刘国志同一个尸坑,他身中三枪未致命,侥 幸从尸坑中活出。老谭也讲了:刘国志在临刑前一路大 骂蒋介石、徐远举等反动派屠杀人民,绝无好下场,刽 子手对他恨之入骨,用刺刀刺挑他的嘴唇…… 怀着对烈士的崇敬,我们打开刘国志的棺材.不 到29岁的国志,面目全非,上唇被刺刀削掉一半.门 牙裸露在外,牙齿咬得紧紧的,那是对匪徒充满了仇 恨,他的腮帮、额头都有明显的冲击伤痕。 半坡上,传来阵阵催人心碎的哭泣声。我们告别 了丁、刘二位遗体,来到山腰。“11 . 27”夜晚,渣滓 洞、白公馆分批提出到此枪杀的一百多名烈士,都掩 埋在这里,最大的一个尸坑.直径就有10余米,周围 有二三十米,深度约五六米,这里掏出的有90多具 尸身;侧边有三个尸坑,分别掩埋着11月29日晚上 从城里新世界旅馆提出的黄细亚等32名政治犯。 刘石泉的叔父,黑牢诗人蔡梦慰的长兄都在这 里寻找自己的亲人,由于我与石泉同关一间牢房.蔡 梦慰是我们“铁窗诗社”社友,我对这两位亲属就分 外亲切,他们拉着我的手,难以抑制的悲愤化成串串 泪珠,声声哭喊。刘奉璋老先生年过花甲,老泪纵横 地述说石泉在云阳当小学教师,1935年云阳地下组 织遭破坏,共产党员英勇牺牲时,石泉夜不能寐,写 下歌颂英烈的诗句: 当代英雄聚云阳, 嘉陵浴雨菊更香; 川北红军打土豪, 愚生始知有共党; 山呼谷应壮声成, 何惜抛头洒血装; 一片丹心照宇宙, 英雄激我志气昂。 蔡梦慰的《黑牢诗篇》,是他在渣滓洞押到松林 坡途中摸出丢于路旁的草丛中,由德彬等人拾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