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也十分感慨，叹道：“真可惜，也无缘见她一面。” 　　 　　　　我明白他的心情，正如我当初狂恋他一般。我又道：“她的美，无法言传，只得用心去体会。记得她弹得一手好琴，一个夜色阑珊的晚上，她坐在船头，一身黑衣，也融入黑暗，让观者觉得是空舟来音，那感觉奇妙极了。”随后又想起她偷走我的六个半烧饼的事，忽又笑了。 　　 　　　　 　　 　　　　我住在了瀛台，天天陪伴光绪。和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相处与在书上看到的，感觉不大相同。他没有书里那么神圣，他要比书上更加有血有肉；他没有书里那么坚强，他要比书上更容易动情。他总是怀念，怀念以往，怀念珍妃。 　　 　　　　他也经常给我讲珍妃的事，或哭或笑，总是弄得啼笑皆非。珍妃是一个非常委婉动人的女人，在比较舒适的情形下，她如何倡导节俭；在国难当头的日子里，她又是如何天真热情地砸碎存钱罐，要买军舰；她是怎样安抚劝慰光绪，又是怎样见识广博，深明大义；戊戌变法后，他们是怎样被迫分离；严冬里，光绪怎样冒险踏薄冰探望囚在冷宫的珍妃，才写下《长恨歌》和《无题》；最后，珍妃被李莲英无情地推下水井…… 　　 　　　　他总是津津有味地讲，到后来便泣不成声。他已麻木了十多年，到现在才有一个人听他说抱负说从前说别人不敢听的话。原来他和瑾妃没有同居过，好象和隆裕皇后也没有，大概。他只把纯洁的爱情给了珍妃，不允许让其他女人分享。我真可怜隆裕，更可怜瑾妃——珍妃的姐姐，那个外号叫“月饼”的女人。好有意思的外号！可能她很胖，因此，她终身过着被丈夫遗弃、被其他妃子蔑视、被底下的宫女太监取笑的生活。可惜书里对她没有更细致的描述。但是不难想象，她的幽情，她是另一个不幸。 　　 　　　　有时候，我会偷偷想，如果我属于这个故事，我会是谁？我更愿意做谁？痴情倒霉的珍妃，她用一生的爱换回她的爱人坚贞不渝的感情，她天生丽质，也受人猜忌；冷漠跋扈的隆裕，她出身名门，地位高高在上，身受姑母慈禧太后的宠爱，可是却孤苦一生，用趾高气昂遮掩对光绪的爱恋；可怜无辜的瑾妃，既不得恩宠，又无地位可言，连见一面圣颜都难。都不好，以我的性格不会是他们其中一人。不过，做一下丑陋的瑾妃还是蛮有意思的！嘿嘿。 　　 　　　　又是一个晚上，宁静的天空中闪着星星，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我的床上，约莫已是入更时分。推开窗，一阵温柔的清风吹进房中，夹杂一股醉人的花香。我深深吸一口气，沁人心胚的舒畅。旁边是光绪的房间，那里还长着灯，他在干什么？一点点好奇心涌上心头。我出了屋子，四顾无人，正待推开他的房门，却有一个鬼主意使我不禁泛出诡秘的微笑。 　　 　　　　我穿件宫女的衣服，手里托着一杯茶，推门走进去。昏暗的烛光下，他在案前独坐。远远望见他的背影，专注的想着叹着。我缓步走上前，无意打扰他。他眼中，盛着冷静的眸子，但却掩不住那孤独的神情。遥想当年，身为一国之君是何等荣耀，前呼后拥，美人在怀，如今竟落寞至此，让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我递上一杯茶，轻声道：“万岁爷请用茶。” 　　 　　　　或许，是我扰乱了他的思绪，他一惊，没想到这么晚还会有人探问。他只点头示意，微微道：“下去休息吧！”他没发现是我。 　　 　　　　我随口道：“夜深了，您也早些休息吧！”这句话，对他而言都充满关心，可能好久没有人说过了。我转身取了件外衣，披在他身上，“已经是仲秋天气，比不得夏天，早晚要多加件衣服才是。” 　　 　　　　他不禁茫然，是谁在闲暇之余还会帮他披件衣服？他抬头看我，但眼中却是空空的，一时没认出来，然后又低下头，回到他自己的世界。 　　 　　　　我又道：“还在想以前的事吗？往日固然难以释怀，但是日后并不是没有希望。人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有希望就有成真的一天。” 　　 　　　　他猛然抬头，望着我的眼，“你……你是谁？” 　　 　　　　我本不想戏弄他，但是一问之下，我竟回答不上来。我是谁呢？“皇上，我是瑾妃，您忘记了么？” 　　 　　　　光绪低声道：“瑾妃…瑾妃，你说你是瑾妃！” 　　 　　　　我道：“是，我是瑾妃，您冷落了二十年的瑾妃。我在宫中苦苦守了二十年，青春耗尽了，头发也变白了，最终还是没有等到你。人能有几个二十年呢！你不喜欢我，又不肯放掉我。你只喜欢我妹妹，是因为珍儿比我美丽吗？你从不曾了解过我。” 　　 　　　　光绪更加无措，“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道：“难道你不想知道这二十年来我是如何过的吗？你不想知道，你几乎都不知道我这个人的存在。” 　　 　　　　光绪道：“我是很对你不起，可是，我也无可奈何。” 　　 　　　　我愤慨地道：“是你的错。如果你肯给我象对隆裕皇后的尊重，象对珍儿的怜惜，只要一点点，哪怕是笑一笑，我都会记得。我真的会记得！可是，我一生只记得你的冷眼，从没有你的笑。我痴盼了一生，也恨了一辈子，恨的时候……”眼里，浮动着泪光。我太投入了，没有注意光绪情绪的变化，只是设身处地为“月饼”鸣不平。我想，她若此时见到光绪也会说这番话的。 　　 　　　　光绪道：“恨的时候怎样？”究竟怎样我也每想到。“你很想做瑾妃？” 　　 　　　　我气道：“是的。”说完，感觉不对劲，才看见他的眼神。我的脸迅速无比的红了。 　　 　　　　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世上还有害羞这回事。他就这么看着我，象个经验老道的人，一动不动。我的心跳得厉害，不知该说什么，脸有些烫。良久，我终于微微看他一眼，发现他还在看我。我试图和他对视，可是办不到。 　　 　　　　他的手，握住了我的双手。我全身每个毛孔都不禁一抖。这双手如此温润，这种奇妙的感觉以前都不曾有过。然而，很快，他的手松了，渐渐离开，不再有温暖。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眼神开始慌乱，心中重新燃起的希望再次被压制下去，只道：“快回去睡吧！”我便不由自主地走了。 　　 　　　　我一路回到自己的房间，整个事情快得让我无法招架。他怎么了，想到什么了？是不是我比不上珍妃？是不是，他只把我当作珍妃的替身？我在拼命地想，也拼命温习那一点点微热的感觉。我的头都要疼死了！ 　　 　　　　用早膳时，他都不曾说几句话，很是寡言。我看向他，他便避开，根本避免交谈和眼神的碰撞。他在刻意疏远我，不见我。我虽然与他相邻，却仿佛隔着重城。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变化为什么如此剧烈，有时候我真想闯进他的房间，问他到底是怎么了，竟连朋友都做不了。可是，我一见到他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不再灵牙利齿。 　　 　　　　一连几天，我们没见过面，连用膳都各自吃去，失去了往日的欢声笑语。我是否也成为他回忆的一部分？我一直在等，等他来，一天，两天，三天，五天，也不见他。我哭了，不只道为什么，很莫名其妙的，就是难过，就是抑制不住。正如昳爽为展昭哭，秦秦为柳永哭，肖沄儿为白课尹哭。感觉变了吗？变成另一种，昳爽后悔的那种吗？真的是苦的，人家都是先甜后苦，我的甜只持续两秒钟就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左到右从前到后的苦了。我真是没料到，从同情、怜悯、可惜会变成，那个，那个，说不出口的那个…… 　　 　　　　一天，我从曲廊经过，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们的眼神一触即分，没有太多言语。我只轻轻唤了声，“皇上。”轻得连自己都听不到。他点点头，然后便擦肩而过。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头，在我偷偷回头时，他还是背对我的。天儿啊，完了！ 　　 　　　　我每天都守在我们相遇的曲廊，希望再看到他，就算不说话，只是他的背影也好。可是，我始终没有见到他。我终于明白瑾妃是怎样等待，怎样无奈，又怎样失望的。 　　 　　　　秋天渐渐过去了，我的心如秋叶般飘零，无处凭借。难道我要在清代也经历一个漫长的秋来暑往的过程吗？我是为了他才来的。我再也忍不住了，就算我涵养不够，矜持不够好了。我又推开他的房门，眼前熟悉的事物由于疏远好久而变得陌生。 　　 　　　　他在写毛笔字，写的是那首词：南柯浩渺千年里，不过微尘一粒。我们就是那漂浮岁月中的微尘，被人们遗忘在历史的角落里。若干年后，我或者其他人不经意间翻开了这残损的记忆，看到了我们的踌躇，应该以怎样的心情来对待。也许，不过是一笑置之，当作那年那月本不该发生的诸多故事里的一个吧！ 　　 　　　　他抬头看见我，“你怎么来了？” 　　 　　　　我一笑道：“我不该来吗？” 　　 　　　　他默然无语，“你…还好么？”他始终不敢看我。 　　 　　　　我显得很洒脱，“我们相隔这么近，我好不好，你不知道？” 　　 　　　　他放下笔，端起茶碗，却并不喝。我侧头看他写的字，虽然早知他写的内容。他无聊之余在竭力模仿原稿上很不成熟且缭乱的字迹。我提起笔，在他的字旁边，将我的词又抄写一遍。他不禁过来看，一时间竟有些呆了。那字和原稿如出一辙的凌乱和不雅，但恰是旁人学不来的地方。 　　 　　　　他随口说出，“好象啊！”他就在我身旁，离我很近。我猛然回头看他，不说话，眼中满是愤怒。他忙转过身去回避。我更加生气，难道只是我一个人努力吗？他在逃避，完全没有热情可言，被时间消磨得失去一切本能。我无话可说，径自走了出去。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西陵，梦见冷冰冰的地下甬道，虽然富丽堂皇，但却掩不去寂寞和岑寂。宽大的棺椁在吟吟作响，我来到地宫……第二天，枕头湿了一大片。 　　 　　　　中午，遇见崔总管，他对我说，光绪皇帝这些日子身体一直不太好，还经常问起我。又说，昨天夜里，慈禧太后临崩，召见了很多大臣。看来，光绪皇帝也有指望了。我大惊失色，他只知道慈禧一死，光绪便可重登大宝，却不知光绪与慈禧是相继死去，只差一天。 　　 　　　　这一天终于要到了，他已时日无多，他快死了！我再见他只能隔着棺木，与一具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的死尸对话。想到这里，我的泪再也抑制不住。不知什么时候，我对死亡竟是如此恐惧。毕竟，这一别便再难寻觅。不容多想，我闯进他的房间。 　　 　　　　他坐在桌子旁，已经十分憔悴，看见我急忙跑进来，不由得站起身，“你这是怎么了？”我来到他面前，感情再不能控制，放声大哭出来。他急道：“你这是……别哭了，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痛哭，也说不出话来，越哭越悲伤，越是不能自已。他忙用手扶住我，“怎么了，怎么了，不是好好的吗？” 　　 　　　　我哪里还有什么好，不哭才怪！很长时间才说出，“我很怕你就这样死掉，我不要你再从我的生命里消失。我不要厚重的棺椁，不要奢华的陵墓，只要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全都明白了，再不能坚持，激动地拥我入怀。双手紧紧揽住我。 　　 　　　　这一瞬间，这一瞬间，真是天地都可以不存在了，任何都不再重要。我没有太多语言描述，只知道，我拥有的是整个天空。我的世界虽然风雨交加，但是现在已经雨过天晴了。非常鲜亮的色彩。 　　 　　　　他帮我擦着泪，“不要再哭了，你以为我死了吗？”他的声音听来很温柔。 　　 　　　　我轻轻呜咽，缓声道：“我都要把一生的眼泪一次流尽，我以为我哭死了，你都不会理我。我以为你原本就是铁石心肠。” 　　 　　　　他忙道：“我是不敢招惹你，更不敢耽误你。瀛台，我要出去可能很困难，我怎么可以这么自私的让你陪我过这种监禁的生活。你还这么年轻，又这么聪明，还会有很多幸福等待着你。我实在留不住你也要不起你。” 　　 　　　　他原来一直都在为我设想，那些顾虑也是因我而起。我靠在他的肩上，用手紧紧抱住他，轻柔地道：“人的一生过得怎样并不在于时间的长短，只要有光耀的时刻，哪怕只是一瞬间也不虚此生，算是真正来到世上，有了他的意义。”我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眸，“感情也是如此，有过彼此拥有，又何必在乎天长地久？” 　　 　　　　这些话，打动了他，他满含感激地看着我，“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我更加委婉，“我要的，你已经给了，”又道：“只要一生中能有一次轰轰烈烈的爱，总好过那些空有虚名的一世夫妻。你和隆裕皇后不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他什么也不说了，因为我全能体会。他的脸上新生一道泪痕，是为我而流的。 　　 　　　　 　　 　　　　还有七天，也只有七天，他艰难困苦的一生将在七天后落幕，他对于此却一无所知。也许，在他头脑中曾一度有过这样的想法：慈禧太后从六月患病，至今已时日无多。总有一天，他会走出瀛台，再实现他的抱负，再以一位帝王应有的姿态傲视天下，将大局挽回，完成百日维新未完成的大业。他哪里知道，李莲英决不允许他的死对头——光绪，在慈禧归西后重操大权。 　　 　　　　我从早到晚都陪着他，整日形影不离，直到入更才肯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每晚枕着甜蜜入眠，每个清晨伴着憧憬醒来。不知什么时候，我觉得生活那么美好，日子也过得特别快，这是我“古代”之旅中最难忘的一段。 　　 　　　　一天早晨，他摆弄一个黑匣子，拿到我身边，问：“你知道这是什么？” 　　 　　　　我接过来，沉甸甸的，左右端详，惊道：“好古老的玩艺儿，这是相机吧！” 　　 　　　　他十分高兴，“你见过？终于有识货的了。它是西洋的东西，很少人知道。你怎么说他老？”又道：“当然了，你是一百年后的人，我也可以被称为古老了。” 　　 　　　　我坏笑着，心想：是古老的玩艺儿！ 　　 　　　　他问：“你笑什么？” 　　 　　　　我沉吟道：“我也会拍，还参加过摄影比赛呢？” 　　 　　　　他兴趣昂然，道：“都照了什么？” 　　 　　　　我说：“照过老头儿的帽子，没嘴儿的茶壶，接吻的情人，还有……模特儿的大腿。”他一脸糊涂，表情奇奇怪怪。我不住哈哈大笑，举起相机就就拍了张。他忙用手挡，最后可能只照上一只手。 　　 　　　　他要为我拍照，我也想留个纪念，但是选个什么位置才最具代表性呢？任何地方没有几年就会产生变化，更何况是百年沧桑。龙椅，我一眼瞄上了龙椅，惟有他永不变迁，永远代表着权利、尊严和至高无上！我安稳地坐到这显示帝王威仪的宝座上，摆了个俊秀的姿势，还蛮象淑女的嘛。光绪点点头，对准镜头。 　　 　　　　这时，一个小太监进来，见我坐在龙椅上吓得差点跌倒，那样子又惊又恐，很是滑稽。我忍不住一笑，用手绢捂住嘴。说是迟，那是快，快门按下，这一特殊情态便定格了。 　　 　　　　小太监来报，大总管李莲英来了。光绪暂且放下相机，随他去大厅。本来我们还要合影的，可是那个该死的大太监偏偏这个时候到了瀛台。他来做什么？还是慈禧有什么懿旨？在她临死前，要对光绪——这个曾经一度用他代替自己儿子同治却又不允许让他唤自己为“额娘”而叫“皇爸爸”的孩子——做出一些安排。或许，她根本已经忘了他，对李莲英的任意放纵采取置若罔闻的态度，让他无所顾及地加害这个孩子。她自己的亲外甥。

原文2004/11/03 发表于網易文化網  浏览：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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