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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先有一道上谕:“现在朕躬违和,所有年内及明年正月应行升殿一切筵宴,均着停止。明年正月初一日,朕亲率王公百官,恭诣皇极殿,在皇太后前行礼。”这表示年前年后,一切祭祀大典,应该由皇帝行礼,亦将派人恭代。
废立有了进一步的迹象。接下来便自然而然产生一个朝中人人关心的疑问,新皇帝到底是谁?于是,李莲英在与庆王一夕密谈以后,放出风声,说继承大统的,可能是载振。同时又派人去打听,大家对此风声,是何反应。 反应实在不佳!因为载振是不折不扣的纨。“是他啊?”有人怅然若失地说,“不会吧?这位大爷望之不似人君。”也有人这样批评。 更有一种看法:“绝对不是!不说别的,只论亲疏远近,宣宗一支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肯以大位拱手让人?”作此评论的人,以宗人府、内务府的官员居多,他们比较接近亲贵,所持的看法,确有根据。像载漪就说过:“老庆封王都嫌太便宜了!他家还能出个皇上?” 李莲英很见机,见此光景,不敢再提载振。反劝慈禧太后还是在“溥”字辈的幼童中物色为妙。于是,腊月十七传宣一道懿旨:定在腊月二十,召集近支王公会议,凡“溥”字辈而未成年者,由其父兄携带入宫,听候召见。 到了那天,近支“溥”字辈的孩子,都按品级穿起特制的小袍小褂,一样朝珠补褂,翎顶辉煌,俨然“小大人”的模样。但尽管在家时母亲、嬷嬷一再叮嘱,要守规矩。入宫后父兄叱斥管束,加意防范,可是童心不因官服而改,一个个挤眉弄眼,只要大人稍微疏忽一下,就都溜出去追逐嬉戏了。 这天的会议,也有皇帝。如今的坐法与未亲政以前不同,那时是慈禧太后坐在御案后面,皇帝坐在御案前面。现在是仿照宋朝刘后与仁宗母子一起问政的办法;后帝并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行完了礼,慈禧太后推一推不知是冷还是怕,所以脸色发青的皇帝说:“你跟大家说吧!” “是!”皇帝有气无力地应一声。然后,手扶御案,俯视着说:“我病得很久了,到现在也没有皇子,真是愧对祖宗,愧对老佛爷养育之恩。宗社大计,应该早早有个妥当的主意。特为求老佛爷主持,替穆宗立嗣。你们有什么话,趁早跟老佛爷回奏。” 从训政以来,后帝同临,照例由皇帝说一段开场白。接下来便是慈禧太后补充,“皇帝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她说,“从四月以来,皇帝总觉得自己错了,迂迂郁郁的,于他的身子也不相宜。这三个多月,皇帝一再跟我说,让他歇一歇肩。这件事,我不便独断独行,所以今天找你们来,听听你们的意思。大家有话尽管说。这是不能再大的一件大事,不用忌讳什么!要是这会儿不说,退下去有许多闲言闲语,可别怪我不顾你们的面子!” 原是鼓励发言,只为最后这句话的威胁之意,吓得一个个都打寒噤,想说也不敢说了。 “溥伦!”慈禧太后指名督促,“你是宣宗的长孙,你怎么说?” “为穆宗立嗣,是应该的。”溥伦答说,“至于立谁?请老佛爷作主。” “倘如替穆宗立嗣,当然是在你那些小兄弟当中挑。”慈禧太后问道,“你看,是谁比较有出息啊?” 此言一出,有子可望继承穆宗为嗣的“载”字辈王公,无不紧张。慈禧太后固然不会凭他一句话,就作决定。但先入之言,容易见听,如果有两个人在慈禧太后心目中不分轩轾,那时想起溥伦的话,关系出入就太大了。因此,都屏声息气,侧着耳朵听他如何奏对。 溥伦亦很世故,他不愿得罪他的任何一位堂叔,想一想答道:“照奴才看,除了奴才以外,都是有出息的。” 慈禧太后又好气,又好笑,呵斥着说:“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接下来指名问溥伟,“你袭爵了!应该让你说话。这件事你有什么意见?” 溥伟是恭王的长孙,载滢之子而为早在光绪十一年即已去世的载澄的嗣子。载澄与穆宗最亲密,而慈禧太后在所有的侄子中,亦最钟爱载澄,所以当恭王薨逝,特命溥伟承袭“世袭罔替”的王爵,大家都称他“小恭王”。 “小恭王”本人便有入承大统的资格,而慈禧太后指名相问,即有当他局外人之意。一想到此,溥伟不免泄气,敷衍着说:“奴才年纪轻,这样的大事,不敢瞎说!凡事都凭老佛爷作主。” 不但溥伟,其余的人亦都是这样说法。这使得慈禧太后有意外之感。原以为大家虽不会明争,但会找许多理由来彼此牵制,形成僵局,那时就得采取进一步的措施,亲眼看一看“溥”字辈的那些孩子,再作道理。 谁知所谓会议,竟是会而不议。这也使慈禧太后意识到,如今这班小辈,才识固然不及他们的父叔。而自己的权力,又过于往日。看起来跟他们谈不出什么名堂,还得另外找人商量。 这个人不是李莲英,她很明白,李莲英只能顺从她的意旨,想法子将她所想做的事做到。一件事该不该做,或者不做这件事,而做另外一件事来代替,就只有一个人敢在她面前侃侃而谈。这个人就是恭王的长女,而为慈禧太后抚为己女,依中宫所出皇女之例,封为固伦公主,称号是“荣寿”。 从慈禧太后到太监、宫女,都管荣寿固伦公主叫“大公主”。宣宗一系凡是“载”字辈而在世的,都是大公主的弟弟。然而却没有人敢叫她“大姊”,亦都叫她“大公主”。一半是体制所关,一半亦是敬畏大公主之故。 连慈禧太后对大公主亦有三分忌惮之意;每遇命妇入宫,进献式样新颖、颜色鲜艳的衣饰,慈禧太后在揽镜自喜之余,总是切切叮嘱左右:“可别让大公主知道了!” 废立一事,慈禧太后始终没有跟大公主谈过,是怕她表示反对。 不过,她知道大公主非常冷静,如果事在必行,她就不会作徒劳无功的反对。而是帮她出主意,怎样把事情做好。 “看大公主在哪儿?”慈禧太后对李莲英说,“我有要紧话跟她说。” 于是李莲英派人传宣懿旨。等大公主一到,他随即挥退所有的太监、宫女,亲自在寝宫四周巡视,不准任何人接近。因为他已猜到慈禧太后要跟大公主谈的是什么。 早寡而已进入中年的大公主,是惟一在慈禧太后面前能有座位的人。不过,她很少享受这一项殊恩,尤其是当皇帝、皇后、以及诸王福晋——她的伯母或婶母入觐时,更不会坐下。惟有在这种母女相依,不拘礼数的时候,她才会端张小凳子坐在慈禧太后身边,闲话家常。当然,偶尔也参与大计。 这天慈禧太后召集近支王公会议,以及宣旨命“溥”字辈的幼童入宫,大公主已略有所闻。所以在奉命进见时,她先已打听了一下,如果是怀塔布的母亲,或者荣禄的妻子入宫,多半是找牌搭子。听说单只召她一个人,而且由外殿一回内宫就来传唤,不由得便想到,可能是要谈废立之事。 一想到此,大公主的心就揪紧了!多少年来,皇帝心目中认为可资倚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翁师傅”,一个“大姊”。谁知变起不测,皇帝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每次听人说起,被幽在瀛台的皇帝,衣食竟亦不周,总要关起门来饮泣一场。然而她无法私下接济,也不敢向慈禧太后进言。因为她深知太监的阴险忮刻,倘或因此而受慈禧太后的责罚,必然迁怒于皇帝,不知道会想出来一些什么恶毒的花样去折磨皇帝。 自秋且冬,多少个失眠的漫漫长夜,她在盘算皇帝的将来。起初,一想到废立,就会着急,恨不得即时能将载漪之流找来,痛斥一顿。慢慢地不免怀疑,皇帝被废,真个是件不堪忍受的事?反过来又想,照现在这样子,皇帝又有什么生趣?往远处去看,又有什么希望? 这些令人困惑的念头,日复一日地盘旋在心头,始终得不到解答。而终于有一天大彻大悟了!那是在法国公使荐医为皇帝诊视以后,据说:法国医生随带的翻译向人透露,皇帝的食物中有硝粉,久而久之,中毒而死亦不为人知。这样看来,废立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保得住皇帝的一条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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