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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親王府舞會回來的路上,英國海軍提督埃德蒙德.索爾斯貝利爵士悶悶不樂。
他沒怎麼醉,可是,坐在馬車窄小的座位上搖搖晃晃,心裡已經開始噁心起來。如果沒有足可醒酒的爽人晚風從窗口吹進來,他恐怕早已忍不住下馬車步行了。 我聽說提督閣下來華,是為了調查八國聯軍掠奪情況,是嗎? 請您徹底地調查調查。 不愧是大英帝國議會,真自由,我衷心佩服。而且,對接受女王賜予如此大任的索爾斯貝利閣下的人格,我也衷心地敬仰著。 兩年前的一個夏天──對!就是在八國聯軍把義和團和清朝正規軍打得慘敗,隨後像雪崩似地湧入北京城那天發生的事。 在皇帝陛下和西太后正要朝遙遠的西安避難的混亂當口,一個美麗的王妃在紫禁城內結束了生命。在一個很小很深的井,她是頭朝下被塞進去的。 對頌揚王室權威的大英帝國議會來說,這不是一起重大事件嗎? 請您仔細想想。現在不是各國列強競相爭奪權益的時候吧!世界政治趨勢到底朝哪兒發展呢?是立憲君主制?還是共和制?是自由主義呢?或者是近來正在俄國抬頭的共產思想呢? 兩年前的一個夏天,在中國這個君主制大國的宮殿中,有個王妃被人殺死了。雖說那是權謀的結果,但毫無疑問,是一起從根本上動搖帝制的重大事件。 至少,從擁有君主的大英帝國、德國、俄國和日本來看的話。 我所知道的也不是很詳細。只知那個王妃的名字叫「珍妃」。正如她的名字一樣,她的美貌珍貴而世上罕見。過去,她年輕漂亮,集光緒皇帝的寵愛於一身,而且還受到宮中所有人的親愛、尊敬。這位珍妃,在北京陷落處於一片混亂之時被人殺害了。被人頭朝下扔進了又深又窄,而且漆黑一片的井裡。 請您站在更寬闊的視野,追究出這起「殺害王妃事件」的真正兇犯。只要閣下有這個意思,日本、德國、俄國肯定都會注意到這起事件所具有的重大歷史意義。 ※※※ 到底有沒有把從舞會上一個不相識的女人那裡聽來的話當真?這讓索爾斯貝利感到有些迷茫。 中俄銀行總裁彼得洛維奇公爵提議:「中國在四年前的一八九八年,欲以日本的明治維新為模範實行帝政革命,但失敗了。打那以來,英明的光緒皇帝就被幽禁於湖中的離宮裡。好幾個國家友好地稱他『光緒皇帝』,離開這位被寄予期望的光緒皇帝,再也沒有人能夠讓這個國家變成立憲君主制近代之國。」 翹著腿,索爾斯貝利插了一句:「西太后在想什麼呢?街頭傳聞說,她要讓皇帝的從表兄弟鎮國公載澤親王當皇太子。」 「載澤親王!」德國武官休米特上校吃驚地叫道。「這不行!如果讓那位受西洋影響深厚的親王繼承皇位,那正是中了缺德商人們和企圖把中國殖民地化的政治家們的如意算盤。」 「哎呀,哎呀,上校!別那麼衝動。」東京帝大松平教授用一種有高貴感覺的法語宏聲說道:「目前我們必須弄清楚:皇帝如此寵愛的珍妃到底是被誰穀害的?光緒皇帝的性命危如風前油燈,萬一有什麼閃失,這個國家將會永遠失去走向近代國家的道路。我們必須盡快逮住大逆不道的犯人,把違背歷史的陰謀絞殺在萌芽狀態。儘量不刺激那些反對勢力,堅定地遵行帝政國家理念,把中國引向正確的方向。幸好光緒皇帝現在還健在。未來的日子必定能夠復權,建立起與我等為伍的近代立憲君主國。我們必須釐清兩年前事件的犯人,只要證據確鑿,就可以在各國王室的名義下進行國際彈劾。我們必須讓全世界都知道威脅帝位是多麼大的罪。而且,這恐怕也是保衛我國國體安全,一舉把中國引向牢固立憲君主國家的舉措。」 對貴族們各自的聰敏和宏遠的志向,索爾斯貝利深為感動。與查清義和團事件中非人道行為這一甚難把握,而且還交織著各個國家間相互猜疑的任務相比,這是個多麼崇高又具有深遠意義的使命! 在這陌生的東方國都,為王權未來下注的謎一樣的時刻就要開始了。索爾斯貝利的胸中像初次出海遠遊的青年士官一樣洶湧澎湃。 第二天傍晚,四位貴族避開眾人耳目,在東交民巷的天主堂會合。 他們要悄悄地去拜見被西太后幽禁的光緒皇帝。如此大膽而且冒險的行動,幾個貴族都認為一生不會再有第二次了。拜見的目的,是要從皇帝的嘴裡問出兩年前義和團戰亂時皇妃猝死的真相;而且讓生命沒有保障的皇帝亡命國外作為回報。 朕──很愛珍妃。是打從心底深處湧出的愛意,而且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愛她。 從入宮的那天起,不,從第一次在老祖宗前看到她開始,朕的心裡就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愛著珍妃。 早晨睜開眼,不見珍妃在床邊,朕就感到很悲傷,如果她在朕身邊的話,朕會覺得無比的幸福。 即使在處理政務或進行大典時,朕也沒有片刻忘記過珍妃。朕的心裡常常塞滿珍妃的影子。朕覺得這對皇后和瑾妃來說太可憐了。但是,朕無論如何也無法同時愛兩個人。所以到了夜晚,朕還是抱起了珍妃。 那美麗白嫩的身體,朕不願讓別人接觸,哪怕是女官或宦官碰到她的小指頭都不行──朕打破舊習,移駕景仁宮的原因也在這裡。 政務一辦完,朕就直奔景仁宮抱著珍妃。朕那時的瘋狂和心切,到底要用什麼樣的語言表達呢?呀,總之那是無法表達的。朕愛珍妃的一切,珍妃也愛朕的一切。 至少是幸福甜蜜的戀情。擁抱,擁抱,還是吐不盡的熱切和瘋狂,朕和珍妃擁抱著滾來滾去,相互貪婪地佔有對方的身體和心靈。 對。據說「戀」字古時用「攣」字。《漢書.師古注》裡有「攣」,又讀作「戀」;所謂戀,就是心心相印。相愛的心和心,恰似拉引悍馬的韁繩一樣,相互強烈而勇猛地歡求對方的愛──戀愛就是如此。 這種心情過了多少年也沒變。不,每過一夜,朕的戀情就加深一層。朕愛珍妃的一切。那怕是給朕看一下腋下的小痣,朕也從心裡愛。摸到腳底的舊傷,它的起因、疼痛、傷痕的形狀,朕都從心底裡愛著、戀慕著。 那天發生的事,只要一想起來,我就覺得身體要炸開似的,但如果這樣能安慰珍妃在天之靈,那朕將毫不隱瞞地說出真實情形。 洋人焚毀京城的庚子之戰經過,朕不太清楚,因為朕已經因戊戌政變被囚禁在瀛台這裡。 記得那是八月一個傍晚,大總管太監李春雲來接朕。春兒說,過不了一會兒洋人的軍隊就要攻破東華門,趁西華門有禁衛軍防守之際先從那兒回到紫禁城,待儀仗隊準備好以後再逃往西安。 天子出逃自古稱「蒙塵」,就是不動的天子冒著塵土逃離京城。不管事情怎麼樣,朕對此下下之策吃驚不小。 朕拒絕了。姑不論太后、嬪妃、王族,身為中華皇帝的朕,蒙塵而去,這不就是天下失去支柱,天崩地裂了嗎? 朕的貼身太監春兒斥責朕說:「現在天下崩亂,雖說主上蒙塵,如能合力盡心於王室,來日定有再興之日。但如果龍體落入洋人之手或遭不測,那大清國就要滅亡了。」 說著,春兒走近寶座,壓低聲說:「……珍妃也必定同行。」 這句話打動了朕。能和珍妃見面!不僅如此,或許還能把珍妃從冷宮裡救出來,逃往西安一同生活。朕當時想,即使用全世界,全天下,全地球的一切來交換珍妃也行。朕甚至想,也許可以在蒙塵的路上手拉手地逃掉,或者請求認識的外國公使幫忙安排,一道亡命國外。 朕愛珍妃。這種戀情比地球重,比世界大,比天下遠。 這種感情誰也不能理解。 倦勤齋院子的情景? 是這樣的──親爸爸在殿內,親爸爸的身邊有剛才的大總管李蓮英,門口是袁世凱和榮祿。袁穿著北洋軍軍服,榮祿穿著大將軍的黃馬褂,兩人看上去都挺可靠的樣子。 環繞院子的迴廊上,皇后和同治先帝的三個妃子鐵青著臉坐在那裡。對面倦勤齋的露台上,大概是端郡王載漪和大阿哥。不一會兒,瑾妃也由陪侍的太監背過來,大家都到齊了。 瑾妃那張月餅似的臉哭喪著,挨個兒懇求在場的人:「請把我妹妹珍妃一起帶上吧!如果轎子不夠,我留在這裡。請一定把我妹妹帶上。」 即使她不說,誰都這麼想,因為所有的人都愛珍妃。 三個妃子也異口同聲說:「把珍妃帶上!」 向親爸爸提出建議的是隆裕皇后。皇后一跑進倦勤齋就跪在石板地上磕頭,磕得地直響,她向親爸爸說:「我有個事懇求老祖宗!把珍妃從冷宮裡召出,讓她一道走吧。這是我的懇求,請藉這個機會原諒珍妃的罪。把不受皇上寵愛的我,當成罪人留在這裡,冊封珍妃為皇后,建立新的內宮秩序。由我這個罪人當洋鬼子們的人質,多留些蒙塵需要的時間給您們吧!」 嫉妒?──那是什麼? 嫉妒之心……這裡誰也沒有那種心,誰也不懂。那是你們國家的女人之心吧!天子的寵愛是陽光。既然有陽光照耀的地方,當然也會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人能嫉妒天嗎?人能嫉妒太陽嗎? 榮祿也磕頭說:「無論如何要帶走珍妃!」 李蓮英在倦勤齋的石板地上,匍伏這兒那兒追著懇求親爸爸:「把珍妃一道帶到西安吧!」 太后的大慈大悲,朕是很清楚。對四歲起就稱作親爸爸,仰賴如父母的人,朕怎麼可能不了解? 親爸爸以她年老體衰的肩膀扛著天下。如今,傳承五千年的天下即將崩潰,親爸爸不願將這個罪責留給朕與珍妃,而由親爸爸一人扛負著。 那種情況大家都清楚,只是沒說出口來。大夥兒的懇求獲得了准許。 親爸爸說,把珍妃救出冷宮,一同去西安。袁世凱領命急奔而去。 那時早已不允許絲毫的猶豫。子彈呼嘯著在院子的上空飛過,相互攻打的干戈之聲似乎逼近眼前。外殿大概被放火燃燒起來,黑黑的濃煙順著紅牆的路吹了進來。 炮彈在景祺閣的屋頂上炸開,琉璃瓦嘩啦啦地掉落下來。 儀仗隊的出行準備事宜已經完成,不斷有人來催促趕快出發,但誰也不願意離開。大家都在等珍妃,等著看見勇敢強健的袁將軍把珍妃揹過來。 不過──朕見過你們幾位的臉。 你們裝傻也沒用。你們是聽說朕瘋了,專程來看朕的呢?還是籠絡載澤打算把朕挾持到國外,做你們的傀儡呢?可是,不巧的很,朕沒有瘋。你們的臉,朕記得清清楚楚。 說什麼正在查找殺害珍妃的兇犯,你們可真能厚著臉皮說出口啊! 怎麼了?你們的臉色?沒想到朕還清醒正常,你們驚慌了?朕有多清醒,朕怎樣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發生的事,這就說給你們聽。 倦勤齋院子裡,朕等一行人伏下身體躲避落在附近的炮彈,再次抬起頭時,在一片瀰漫的硝煙中,袁世凱跌跌撞撞地跑了回來。 「不好啦!出大事了,洋鬼子他們把珍妃……。」 袁的大腿被擊穿了。 緊跟他後面從貞順門進來的──是你!英國海軍提督。 你忘了嗎?你身穿陸戰隊軍服,腳蹬帶馬刺長靴,頭戴呢絨防暑帽。而且,戴著皮手套的手上,不是還握著正在冒煙的手槍嗎?記得你趾高氣昂地瞄著大家說:「哦──打算逃往關外?好,好,我不打擾你們。過一陣子再和老糊塗的賣國賊李鴻章進行割地的談判吧!這樣倒挺好的。」 破布裹身的珍妃──天啊,必定遭到多次污辱的珍妃,是你……和你,熊一樣的俄羅斯人和赤鬼似的德國人,左右架著她的膀子拖進來。 「斯帕西巴!烏捷.答斯塔阿塔契那!謝謝,諸位。我已經飽餐一頓了。」 「古登.塔阿庫!恩特休爾迪根.滋依義!哎呀,做夢也想不到能享受到後宮的妃子,這臉和身材,還有下面那裡……,都是最棒的!」 你大聲笑著,對,是你!你不是把毛瑟手槍對著天空連放幾槍嗎? 後面鬧著進來的,是你!東洋鬼們喊著萬歲!萬歲!在院子裡一個勁地轉圈跑。「萬歲!萬歲!中國變成日本的啦。」 你們每個人的頸子上都掛著幾十串珍珠,口袋裡的翡翠、珍珠還滿溢出來。而且,臉上衣服上,都是紅黑血漬,那是你們掠奪行為後所殺死的中國人的血。 朕已憤怒到極點,仰天哭了。朕只說了一句心底話,你們還記得嗎? 「中國對你們做了什麼?我們之間沒有深仇大恨啊,別殺了!」 你們一起笑著這樣回敬朕的話:「叫我們別殺了,是嗎?──殺豬有什麼不好?」 然後,你們一邊嘲笑著中國,一邊朝古井靠過去。 「殺豬有什麼不好!」你們分別用四個國家的語言這麼叫著,一面抓住已經完全失去力氣癱成一團的珍妃的手腳,把她沉進了井裡,深不見底的井裡。 倒吊著身體,眼看著她美麗的臉就要消失在黑暗井口時,珍妃擠出了最後的聲音。 「載湉,我心愛的人。」 野獸的耳朵大概聽不見愛的語言吧!可是,那時,珍妃確實望著朕,望著在場的族人,接著,又悲傷地注視了你們每一張臉。然後,她真誠地對你們每一個人說:「我心愛的人們。」 珍妃就是這樣,所以,朕打從心底裡愛她。愛的語言千種萬種,但對萬物都親近的珍妃,表現得最偉大。珍妃愛大家,於是,大家都愛她。 我不相信信仰聖母瑪利亞的你們會聽漏她最後的話,或者是不是把那聽成了豬叫? 珍妃已經歸天,你們的所做所為早已不用再問了,現在再追問也沒什麼意義。 至少,如果你們有心的話,希望你們遵守和李鴻章的約定,百年之後還我國土還我民眾,此外朕不抱什麼希望了。 朕──愛著珍妃。 是打從心底深處湧出的愛意,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愛她。 埃德蒙德.索爾斯貝利終於把越聽越低的頭抬了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皇帝已經坐上寶座。被冰涼的目光俯視,索爾斯貝利完全像中國官吏一般,雙膝併攏,額頭低碰到了石板地。 俄國人、德國人和日本人都伏在皇帝的腳下。 「大英帝國海軍中將,埃德蒙德.索爾斯貝利,謹向光緒皇帝陛下呈辭。」 「請說──。」 「請陛下去倫敦。我以米字旗起誓,我們將保護陛下的安全。」 一行人抬首仰望龍顏。 「趁今夜就進入英國公使館,迅速趕往天津,軍隊和軍艦將負全部責任保護陛下。」 眾人屏息等著聖意的決斷。 「朕不走。」 眾人愣住了。 「朕不做亡命之徒。朕討厭這麼做。」光緒皇帝凜然的濃眉動也不動,像是白瓷般的臉龐朝向索爾斯貝利,像訓諭臣下似地說: 「朕是中華皇帝!是世界中心的中華天子!朕一旦離開中華大地,馬上就會天崩地裂。看這!朕坐的地方,正是世界的中心。朕是天子,天子不是洋人的王,是朕用身體支撐著天和地。朕的命常與四萬萬草民同在,朕的身體常與中國的天地同存,而且,朕的心……。」 皇帝閉緊嘴唇,眼淚啪噠啪噠地落下了。 「朕愛珍妃。是打從心底深處湧出的愛意,而且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愛她。即使她是井底的古骨,即使她是沒有身體的靈魂,朕也永遠愛著珍妃。」 眾人慟哭,震得翔鸞閣幾乎搖晃。 只有埃德蒙德.索爾斯貝利爵士一個人抬起臉,仰望著寶座,想著: 他不是皇帝,也不是統治者,是真正的天子。 從遙遠的戈壁沙漠吹來的黃沙,將埋藏悠久漫長的時間。 埋藏中國的京都、槐樹林蔭道、胡同、琉璃色宮城、紅牆小路,還將埋藏長眠井底的王妃遺骨,令人悲傷。 無聲無息地。 原文請見:http://www.ylib.com/Search/qus_show.asp?BookNo=SA1087 |
原文2005-6-26 发表于遠流博識網 浏览:12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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