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引子 　　我在那無底的深淵吶喊： 　　「我要見皇上！」 　　只有冰冷寒壁傳來的回聲： 　　「我要見皇上……」 　　年復一年、年復一年，那唯一看的見人世的井口已被堵住，隱約的我只聽見窸窣人聲，似乎有很多人來看我，「皇上！您的妃子在這兒啊！皇上！」 　　我撕心裂肺的喊著，直到終於聽出上面的人在說什麼， 　　「各位遊客，這就是傳說中的珍妃井，當時珍妃杵逆太后，太后便以落井作為要脅，卻沒想到崔玉貴竟當真將珍妃推入井內……」 　　不！這不是真的！我沒有杵逆太后！我沒有該死的罪！逼我落井的哪裡是崔總管，是老佛爺，是慈禧啊！ 　　 　　【一】 　　永遠不會忘記十三歲那年，我放棄了自己的姓氏，拋開曾經的童年，從那時候開始，我只是人人嘴裡的「珍小主」。 　　那一年，皇上十七歲，正是選后妃的年紀，該說是幸或不幸，我和姊姊一路過關斬將，終於踏入體和殿， 　　在那人人爭破頭的寶座前，我見到了他， 　　他，年輕的臉上見不到皺紋 　　只是，有一層淡淡愁霧，好深邃，令人心疼， 　　是啊！洋鬼子在海上呼囂，他哪能不鬱？哪能不愁？ 　　我好想，好想用手撫平他的哀傷，用我的青春換他的歡笑， 　　為什麼我那麼渴望？十三年，我從沒有的感覺 　　他也在看我 　　四位秀女站在我前邊他卻視若無睹，穿過眼前所見，獨獨盯著我，他也注意到我了嗎？ 　　當他把一個精巧的荷包放在我手裡時，我懂了，雖然我拿的不是如意，但我可以留在他身邊作一個分擔他心煩的妃子。 　　我太天真了！我不只是一位妃子而已，我還是太監宮女的「珍小主」，是皇后的眼中刺，更是太后所謂擾亂朝綱的罪人。 　　【二】 　　進宮的前一晚，我和姊姊向母親拜別，我是多麼矛盾、多麼掙扎，我留戀家裡的溫暖，可是宮裡生活也是我嚮往的。 　　緊緊的，我們一起偎在母親懷裡，我突然有種預感，這一別，將是來生再見了。 　　忽然，母親狠狠的推開我們，憤憤的甩了我們各一巴掌， 　　我和姊姊都愣住了， 　　我們不懂，選入宮當妃子，家裡將因我們大富大貴，為什麼母親要發那麼大的脾氣？ 　　我和姊姊不知所措的站在一旁，看著母親日漸蒼白的頭髮，看著她伏在桌上哭泣，衰老的身軀微微顫抖，我不知道母親心裡在想什麼， 　　「孩子，進了宮要好好照顧自己啊！」母親終於開口，我們輕輕頷首 　　幾年後，我了解了， 　　把孩子送進一個鉤心鬥角的囚牢裡，母親能不難過嗎？那一夜，她寧可我們只是鄉下的一個土姑娘，永遠不用知道人心險惡，也不會知道聲聲姊妹將是我的敵人。 　　【三】 　　睡夢中感覺到身邊的人而翻了個身， 　　「皇上！您醒了嗎？該上早朝了！」 　　我意識模糊的在他耳隙說了一句 　　只見他用手指胡亂合攏微開的芙蓉帳，咕嚨了一句：「朕今日不上朝了！」 　　也正睏倦的我猛然驚醒， 　　「皇上！」我下了床，「砰！」的跪在地上， 　　「珍兒！你這是在做什麼？一大清早的」 　　皇上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驚起， 　　「皇上！珍兒愛的是為國家未來著急的您，不是成天醉臥在酥香軟玉的您啊！珍兒也不願因此而落得紅顏禍水亡國敗家的醜名啊！」我擔憂的看著皇上， 　　「好了好了，快起來吧，朕不過是一時貪睡罷了，洋人恥辱一朝未雪，朕一朝不得安寧，會忘了國家存亡呢？」皇上說著，一邊拉起我， 　　「皇上！」我說著，並坐在他身旁， 　　「答應珍兒，您再也不貪睡，每日都得上早朝好不好？」我怯怯的詢問， 　　「好！好！朕本無廢理國事之意，加上你這憂國憂民的好皇妃，朕怎能一日不早朝呢？」皇上笑著說完，便起身梳洗去了。 　　 　　每當看見皇上又愁眉不展的在御書房裡踱步，我的心總揪成一團，看著他將國家重擔一肩扛起，我卻只能乾著急，多想幫他出點主意啊！ 　　宮裡的人總說，自從我進了宮，皇上活脫脫換了個人似的，不再死氣沉沉，臉上的笑沒一刻停過。 　　 　　皇上！珍兒就是想看您快樂的過日子啊！ 　　皇上也曾親口對我說：「珍兒！你真是我的開心果兒和這後宮裡的寶，琴棋書畫你沒有不會的，說起政事也頭頭是道，再說容貌，就連西施也要敬你三分！」 　　我無言以對，只能痴痴的笑著回報皇上的恩寵，和皇上在一起的日子，我是幸福的。 　　湖岸的楊柳依依，皇上環著我，笑著對我說：「你瞧！柳兒見了你這沉魚落雁之姿也羞的低頭了！」我笑而不語，水上正巧一對鴛鴦飛過，我不禁脫口：「只羨鴛鴦不羨仙」，皇上看著我，認真的說：「珍兒，等朕救了大清，朕一定帶著妳到山林，過朝夕不離的日子。」我握住他的手，滿足的笑了，彷彿此刻我們就已是三白和芸娘，在那平凡卻寧靜的俗世角落。 　　　　金烏西降，皇上告訴我，即使他心煩了一天，這一刻也會來陪陪我，他說他愛看我在月光下如出水芙蓉般的靜素容貌，愛看我一雙如私語星子的眼眸在夜色中閃耀，聽我一聲弦錚錚，猶如再夢霓裳羽衣， 　　我舉起手摀住他的嘴， 　　「皇上，」我說， 　　「您這樣加恩於我，不怕別人嫉恨我嗎？」 　　皇上順了順我的髮梢，笑著說：「朕是皇上，誰能對妳怎麼樣？」 　　我也笑了， 　　「珍兒！」皇上輕聲喚著，「答應朕，不要離開朕！」 　　宮中是是非非太多了，時空遞嬗讓永恆顯的遙不可及，看見他的眼裡寫滿不安，像是下一秒我就會化成泡沫，皇上啊，您還不懂珍兒的心嗎？ 　　「皇上，」我溫柔的開口，「願妾如星君如月，朝朝暮暮長相隨！」 　　 　　縱然國事憂人，頤和園裡處處有我們的足跡，紫金城中日日有我們的笑影，東方海上掀起再大的風浪，我們的心依舊靜如止水，只為彼此激起漣漪，我們知道國家的存亡危在旦夕，但，鬱悶的日子，我們依然要為彼此找回一絲笑容。 　　我不擔心了，他說了，誰能對我怎樣？皇上的心是我的，皇上的寵愛也只能給我。 　　即使風雨欲來，我還是忘了她， 　　她是主子，怎能忍受我的囂張？ 　　【四】 　　我的臉被打的好痛，但更痛的是心！ 　　皇上竟眼睜睜看著我被皇后打了一巴掌，卻無動於衷，難道皇上也不信我了？ 　　我根本不知道那一隻太監的鞋子為什麼會在我床底下，即使我有心負皇上，我也懂得一個女孩兒的操守和宮中規矩啊！ 　　皇后聽到這最後一句話，氣憤的揮了我一巴掌， 　　「哼！妳也懂宮中規矩啊？這後宮誰是主子？容得妳這樣說話？天天纏著皇上，妳把我這皇后擺在那？受了皇上天大恩寵竟又和太監搞鬼，還敢在這裡放肆！」 　　我不再說話了，說什麼也是多餘的，皇后的話裡我已聽出了妒嫉的火焰，我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是皇后，她不甘心我搶了她該承皇恩的位置，而設了這場騙局，只是皇上！您還看不出、聽不出嗎？ 　　只要皇上不相信我，宮裡就不會有人相信了； 　　同樣的月亮，為什麼今天看起來如此哀愁？妳也在替我心碎嗎？ 　　嬋娟皓皓亦垂淚，芳心幽幽不成眠 　　這是第十五日了，皇上啊！若還能心有靈犀，您聽見我的啜泣了嗎？ 　　失寵的嬪妃會成什麼樣？我了解了，和皇上日夜嬉鬧的情景只是心頭淌血，我寧可一切也不曾發生。 　　 　　「珍兒！」 　　今夜又未成眠，忽然，皇上氣喘喘的推門進房， 　　「罪妾叩見皇上！」我又驚又怕的跪下，卻有些雀躍，若是皇上賜我一死，此刻死也無憾了， 　　「珍兒！」皇上拉起我，把我摟進懷中，「妳為什麼不告訴朕妳是清白的？」皇上懊悔的說， 　　「珍兒以為皇上英明，會懂的！」我抽抽咽咽的說， 　　「對！是朕太傻，是朕被嫉妒沖昏了頭，朕對不起妳！」皇上自責的說， 　　「皇上！」我悄然抬起頭，「珍兒以為再也不能和您見面了！」 　　「珍兒，朕對天發誓， 　　紅妝似玉千千萬，眾裡木然只愛珍！」 　　【五】 　　我沒有問皇上他怎麼知道我是無辜的，但從他和皇后主子的感情看來，皇上是早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這本來就是一場為了親上加親的政沿婚姻，主子保守固執，而皇上也不是個會讓步的人，何況他的思想是朝著主子最恨的革新派，他們當然是水火不容了。 　　這場風波過後，皇上更加寵我了，他讓我夜夜陪他在寢宮，就沒有人可以誣陷我了， 　　「皇上，您這樣不怕皇后更加恨我嗎？」 　　「哼！朕心裡從沒把她當作皇后，她不過是個受母后操縱的泛泛之輩罷了！」 　　「皇上！她畢竟還是皇后啊！」 　　「珍兒！你太善良了，你知不知道在你房裡放鞋子的人，就是你的親姊姊，受皇后擺佈的瑾妃！」 　　「姊姊……」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場愣住了，怎麼可能？她是我在宮裡最親最親的人啊！如果連你都忍心害我了，這宮中還有誰我可以相信？ 　　我說不出話，只有淚水滴落， 　　「珍兒，宮裡的戰爭就是這樣啊，你只要好好保護自己，什麼事朕都會替你解決。」 　　我想起了皇后打我時，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得意的看著我，原來就是瑾妃，我的親姊姊， 　　姊姊，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了，從今以後，你只是皇后主子的瑾小主！ 　　之後我幾乎是在體和殿裡住下了，我的心裡只有皇上，我們吟詩喝酒，我們也討論國事， 　　皇上在我手絹上寫下一首詩：「七月七日體和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死結白髮葬雁丘，生執珍手望彩霞」 　　好個結髮葬丘，好個執手望霞，生死盟約我願意，皇上，珍兒願意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只是，共守此生對我們而言，也只是鏡花水月…… 　　【六】 　　花容含笑比西子，柔條見貌亦垂頭， 　　說話人何在？恍若隔世千里外， 　　瀛台池水悠悠； 　　倦繡悶欹鴛鴦柱，雌雄各自相思， 　　夜夜獨倚合歡枕，淚似泉，銷魂徒憔悴 　　 　　甲午年，中國又戰敗了，這次不是輸給洋鬼子，是東方的小國日本！ 　　我告訴皇上，情況危急，只有再一次的變法，中國才有希望。 　　時達百日的維新開始了，皇上顯得朝氣蓬勃，朝廷內外上上下下都忙著新政，眼看中國人的士氣就要甦醒了， 　　一道口諭，百條新政全部停廢， 　　我和皇上跪在太后面前，等待未知的判決， 　　老佛爺指著我的臉連罵帶諷，把我說的一無是處， 　　最後，太后做了一個生不如死的懲罰， 　　皇上囚禁瀛台，珍妃打入冷宮！ 　　賜我一死吧！ 不見皇上的日子，我寧可化為魂魄，環繞皇上左右。 　　 　　極目空翹望，望不盡，深鎖宮牆， 　　畫眉深淺無人問，弦斷淚闌珊， 　　貪酒濃睡醉未醒，痴盼夢中覓君皇， 　　怎夢得？花消紅顏玉殞， 　　驚夢起，枕邊悽悽寒風涼。 　　萬龍纏身，總不敵，金口狠將河漢降， 　　體和殿中笑牽牛，奈何天子， 　　唯使素手織雲霞， 　　相思宿雨滴不盡，君可知妾心？ 　　猶記結髮葬丘語， 　　一縷香魂，凋殘付渺茫 　　【七】 　　太后傳我正午到頤和軒，我知道等我的不會是什麼好事， 　　我穿上墨綠色的長旗袍，淡青色緞鞋，臨走前看了鏡子裡的自己一眼， 　　不許低頭，我是池裡挺拔的芙渠 　　 　　太后說洋人打進來了，宮裡人要出逃，我年輕，怕被洋人擄去，丟了皇室的臉，所以不能帶我走， 　　我說我不會給您丟人的，您可以去避一避，但皇上不該逃，他要留下來和百姓同生死， 　　太后大怒，她說，都死到臨頭了還說這種話？ 　　我沒有被嚇著，堅定的告訴太后， 　　我沒有該死的罪，皇上沒讓我死，您要逃就逃，但皇上不能逃， 　　來人啊！把珍妃推下井去！ 　　一聲令下，崔總管拖著我到外頭井邊， 　　我知道這是打入冷宮那天就註定的命運，但我不服，我沒有罪，我不該死，我要見皇上！ 　　反抗，直到無力，沿著井口直直落下…… 　　皇上！珍兒來世再報恩啦！ 　　 　　再相逢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元好問 雁丘詞 　　今夜我終於夢見皇上， 　　他笑著，看不見煩惱，看不見擔憂的愁容， 　　「珍兒，朕是來接你去雁丘同葬的！」他說， 　　我哭了，但也笑了，皇上，珍兒等了好久！ 　　「皇上，那只羨鴛鴦的日子您準備好了嗎？」 　　他不語，緩緩牽起我的手，飛出了塵封已久的井口，指著山邊斑斕雲朵，生執珍手望彩霞。 　　 　　誓盟依舊在，幾度濕雲衫， 　　終尋得皇君魂，淚眼含笑開， 　　金磚玉砌埋土，龍袍鳳冠不再， 　　只許一個生生世世、世世生生永不衰© 　　（完）Mermaid 2003.06.02

原文2003.06.02 发表于美人魚的世界  浏览：4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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