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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枚残阳挂在天上,象殷红的胭脂膏子,被人泼散了,揉成了散乱的绮霞。慢慢的,余晖黯淡下去了,只有最后一缕的明艳,还滞留在小院的窗棂上。 天就要黑了。 珍妃斜倚在门前张看着,日暮下的紫禁城尚带着几分美丽和哀愁,而它的夜晚却是冗长沉寂的,甚至有几分狰狞。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三年的冷宫生活是一场永远不会醒的恶梦。 唯一的欢乐是回忆,点点滴滴,宛如长夜中暗淡的星辰。 她看着少年时代的她向她跑来,那是个有些顽皮的少女。 “唉,哪有一个格格的样子。”摇头叹气的是阿玛。 “整天疯疯颠颠的,看谁敢娶你。”警告她的是额娘。 父母半嗔半怒的语气中细听下来却是欢喜和纵容。 温文而雅的大女儿是皇帝的妃子,虽册封为瑾妃,可他们还是觉得,荣华富贵远远比不上儿女承欢膝下的幸福。他他拉氏出了一个皇妃就够了,他们不愿意对小女儿多加约束。 对父母这点心思,她一直是懵懂的,她只顾自己葳蕤地生长,读书习武,八旗男儿学的功课,她一样也没落下。 直到她十三岁,突然有一天,她被召入宫了。一个面孔清秀,身材瘦削的男人,挑了她的红盖头,修长的手指,托起她的下额。 她瞪着小鹿般的眼,打量这个叫光绪的男人许久,然后冒失地问:“你就是皇上?” “你说呢?”皇上不露声色地问。 “和我想象中的一点都不象。你长得很……”她低低吐出个“年轻”两字,双颊已是绯红。 皇上笑了,一个多么大胆的女子,又美丽稚气得象块水晶一般。他惊愕,同姓他他拉氏,亲姐妹相差如云泥。 就这样,她轻而易举地攻占了皇帝的城池。因为皇上的宠爱,入宫十余年里,她从没有“害怕”这两字。哪怕被降为贵人,被隆裕皇后打脸,她也没有害怕过,但现在,她关进了东北三所,而且一关就是三年,她开始害怕了,爱得越深,也就越怕。 “阿玛,额娘,你们说,女儿到底做错了什么?”站在院落里,珍妃仰望着沉静的夜,轻轻地问,泪水汨汨地从眼角流了下来。 她没有错,皇上变法没有错,自己的爱没有错,错的是老佛爷,是隆裕皇后她们,是这个乱了规矩的大清朝。 院门外,间或传来夏夜虫儿们的鸣叫声,今晚的东北三所,静得不比寻常。 “外头有露水,请珍小主别在外头站着了,还是进屋歇歇吧。”身后说话的,是一个宫女模样打扮的女子。 她愣了一下,在院子里站了太久,竟然没发现身边有人。 “你是谁?”语气里满是猜疑和警惕。 她住的东北三所,正门早就被内务府的十字封条封住了,人们进出都走的西边的腰子门,而看门的只有两个半聋半哑的老太监,老佛爷对她真是特别“恩典”,别说贴心一点的宫女,连一个老妈子都没有。 “珍小主,您快进屋吧。”那女子的面孔半隐在黑暗里,还是看不清楚。 “莫非,是皇上那边过来的?”她脑子中灵光一闪。皇上一直视她为知己,执子之手,与之偕老,正是这份矢志不渝的爱支撑她活到现在。 那宫女依旧蹩在阴暗处里,并不靠上前来。 “他好吗?”珍妃试探着,并不点明她说的“他”是谁。 宫女的举止有些古怪,声音象是在哪儿听过,只是,这宫里头人太多了,她一时想不起来。 她上前几步,看个究竟。 “小苓子?”珍妃认出了她,是伏侍过光绪爷的小苓子。 “珍小主,谢谢你还记得奴婢。别别,你别靠我太近,我身上……太脏,我怕……会吓着您的。我知道您惦记着皇上呢,你放心,皇上他很好,他也很想念你呢。”她低低地说。 “他很好?”关于他的消息哪怕只有只言片语,也是那么珍贵,他很好,那么,她也就很好了。想到这里,她蓦得鼻头一酸,再也说不出话来。 “珍小主,您快进屋去吧,今儿是中元节啊,外头容易招……着凉。”那宫女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欲言又止。“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些天你可要格外留神,遇事情千万要忍耐,千万记得。”她叮咛着,“时辰差不多了,我要走了。”说完,她急急地向后退去。 “不,等等。小苓子,我还有话要问你。”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说话的人儿,又要走,她慌了手脚,忙伸手去拉。 唬得一下,她缩了手,那宫女的身上怎么这么冰凉。再一定睛,哪有什么小苓子。 珍妃的背上窜出一层冷汗,只觉得四面阴风阵阵,她遇上鬼了!她这才想起来,小苓子死了有好几年了,因为犯了错,被内务府活活打死了,还是她给了几两银子差了人给安葬的。 珍妃连忙进屋把门拴上,心还在嗓子眼呯呯乱跳。 紫禁城里,到处是冤魂,更别说这东北三所。这里囚禁了多少年青美貌的妃子、宫女,其中大部分人到最后成了一缕芳魂。 今天是中元节?珍妃想起了小苓子说的话来,今儿可不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吗,就是俗称的鬼节啊。宫里头对这种事情传说得很盛。 据说,中元节是鬼儿们过关的日子,到处都是鬼。鬼如果在这一天被超度了,就能脱离了苦海,转世投胎去,要不,就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所以,在这升天和下地狱的日子口上,恶鬼们喜欢到处乱走寻找替身的,无法无天的亡命鬼,甚至敢于把皇帝拉下马来。 珍妃想起来,中元节前,老佛爷是既不游湖,也不到僻静的地方去的,怕的就是碰上恶鬼。到了中元节的晚上,老佛爷就会高高地坐在听鹂馆的凉台上,命宫女们在池子里放上荷花灯,还请了和尚和道士绕着法坛念经烧法船,以此来超度亡魂,保佑她自己平安。 “时运不济鬼来欺人,难道我又会遇上什么倒霉的事情吗?”珍妃仔细回想刚才的情景,惨淡地一笑。 她想起以前宫里头老妈子说过,皇历能辟邪,能镇鬼怪,于是,她找了半天,终于翻出一本老皇历来,把它压到枕头底下,做完了这些,珍妃的心方觉得安定了些。 吹灭了油灯,她和衣躺了下来,“皇上,你放心,你的珍妃一定会活着从这东北三所走出来。”她现在她不能死,她还年轻,就算死,她也要笑着看那个老佛爷归西去,在皇上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迷迷糊糊,她象是睡着了,又象是醒着。只听到耳边传来一阵阵地哭声。只见她的阿玛和额娘正围着一口井,在一旁痛哭,她正想劝他们,又看到光绪帝穿着件普通的蓝布袍子,呆坐在一辆马车里。 “皇上,你到哪儿去?”她问。 “皇上……”她喊。她努力地想爬上马车,突然间,背后伸过来一双粗壮的大手,把她拖了下来,“皇上,你不要走,带上臣妾啊。”她拼命地喊着,可胸口仿佛压了千斤的石头,她光喊发不出声音。 光绪帝象是听见了她的喊声,茫然地回过头来,双眼噙满了泪水,他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 “皇上……” 醒来时,她的胸口好痛,枕边全给泪水打湿了。 二 一支朱笔慢慢地沿着本子行走,本子上密密麻麻写了名字。拿笔的是个中年男子,俊逸的脸上微露出疲倦的神情。 勾勾点点后,他往后翻了一页,正准备抬笔批注,忽听见外面吵吵嚷嚷,还夹杂着女子的哭声,他皱了皱眉。 “是谁?”他低问。 背后,一个青面兽挨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回答:“判官,她是新来的,原来是大清朝的皇妃,被人给推到井里淹死的。从一踏上奈何桥,就打翻了孟婆送的忘情水,一直吵到现在,放心,等会儿,她就会听话了。” “唔。”他没再言语,阎王手底下有几个小吏滥用酷刑是出了名的,帝王将相,三教九流,只要一过堂,一吓一打,无不规规矩矩的。他继续翻他的勾魂薄。 刚落笔,就听到有人喊:“不好了,她跑了,快抓住她。” 他不悦地搁下笔,就见一阵冰冷的风夹着雪花从门缝里飘了进来,随后,咣地一声,门被人踢开了,一位女子站在了门口。他心里惊了一下,夏日飞雪,那女子的怨气竟然如极地玄冰般摄人。 “放我回去!”她扑上前来,手持一支银簪,刺了过来。“要不,我就杀了你。”她的头发在阴风中竖了起来,胳膊长出几丈长,脸成青紫色,样子极为恐怖。 他不为所动。泰山崩于面前,他也会如此。 手里的簪子划过面庞,刺进了判官的咽喉,没有一滴血,他毫发无损。 “凭你是伤不了我的。你是鬼,而我不是。”他淡淡地回了一句,他看她的目光并不凌厉,甚至是有几分温和的。可叹红尘滚滚中多少痴男怨女,他可怜她。 “我是鬼,鬼。”她喃喃地收住手,银簪落地,滚落在金砖上。 她成了老佛爷手下的冤死鬼了。珍妃突然清醒过来,象是刚从冰凉的井水深处,慢慢飘了上来,浮到了水面上。她不是被那崔玉贵推下井去了吗? 老佛爷阴恻恻地对她说,洋人打进来了,世道乱得很,他们得避一避,不方便,是不能带上她的,而她这么漂亮,不能给皇帝丢脸的。 她完全忘记了小苓子叮嘱的话了,冷宫生活没有磨光她的棱角和良知。她冲口而出:“你可以避一避,皇上不能避。” 老佛爷勃然大怒,马上让崔玉贵把她拖出去了,从颐和轩一直往后拖到井边,那口井很小,崔玉贵的力气却很大。她拼命挣扎,玉葱般的指甲齐齐地断了,布满青苔的井壁上都是血手印。 “皇上,来世我们再聚。”她的声音穿破了午后厚重凝滞的空气,终于没入井水中,成了绝响。 他看着她呆坐在地上,无言。他并非无情,只是看得多了,也倦了。千年以前,他也曾深爱过,但终成镜花水月,所以他选择做神,永远跳出轮回。 “你还是把孟婆汤喝了吧。在这里,学会遗忘才会幸福,少则七天,多则四十九天,你会有新的生活,有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 珍妃擦去眼泪,他的话提醒了她,孤魂野鬼这么多,小苓子都能跑出来,她也一定有机会。 “他不值得你爱,你看!”判官见她沉默,以为她被说动了,便甩手给她看红尘录的帝王篇,杨贵妃,唐明皇,小周后,李煜……一个个帝王,王妃。翻到光绪一页,她细细看来,脸色惨白。 “你都看了吧,他听任你的尸首泡在井水里整整半年,不闻不问,还得在太后面前强颜欢笑……” “够了!” “这都是事实。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无论他怎么样,我还是爱他。”珍妃打断他的话,飞快地站起身来,用手掩面跑了出去。 “爷,拿她怎么办?”青面兽问,判官对这个忤逆的女鬼简直太温情脉脉了。 “随她去吧。”他烦躁地应了一声,扔下勾魂簿。“不看了,走,去找黑白无常去下盘棋去。” 三 月明如镜,古井里死水微澜。珍妃冷眼看着这个埋葬了她生命的石井,身上微微战栗着。 乘着又一个中元节,她从地狱的樊笼里冲了出来,放不下生前的爱恨情仇,她无法选择忘记。在跨过奈何桥时,孟婆用苍老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极轻地对她说了一句:“你会后悔的。” 她明白孟婆的言外之意,她做的是此生最后一个选择,从此她将跳出轮回,背负着生前的记忆,永远在世间游荡。 紫禁城笼罩在月色里,美得象梦。她沿着寂静的夹道走着,粉底的宫靴落地无声,袅娜的身影在月光下几近透明。 她在隆裕皇后和瑾妃的床前站立了片刻,又静静地离开了。曾经对她们有那么多的怨恨,可现在,她们的情况和她当初在冷宫又有什么区别呢? 最后,她来到了涵元殿前。“求求你们!”她对黑白无常说,他们正站在门外。她明白,皇上的大限快到了。 “皇上!”未等她唤出口,她的泪水已汹涌而下。 她的爱人正躺在那里,眼睛象死气沉沉的井水,盯着床榻上方挂着一顶旧帐子,珍妃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在东北三所时用的。 她在他的床边轻轻坐了下来。 光绪已不是那个记忆里的英俊青年了。自从那场变故后,他象是一枚突然遭到霜打的绿叶,渐渐地枯萎,很快就要从生命的枝头脱落了。 “珍妃,是你来了吗?”他发黄的眼珠微微转动着,侧过身来。 月光下,他的眼前呈现出一个美貌的少年的影像,头上戴着一顶圆形的贴子,碧玉的帽正,帽子下是一张白晰的面孔,小鹿般的大眼,此刻正噙满了泪水。 他不是在做梦吧?这七年多来,他每天都在祈求着珍妃的魂魄进入他的梦境,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在他的梦里出现过。现在,坐在他床头的的那个美少年,不正是喜欢女扮男妆的珍妃吗?以前,因为妃子禁议朝政,她便穿上男装,跑到养心殿里来陪他说话聊天,那真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记得有一次,他们缱綣后,珍妃问他:“皇上,你这样加恩于我,不怕旁人嫉恨我吗?”当时,他自信地哈哈一笑,道:“朕是皇上,旁人能怎么样?”他是多么无知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珍妃从他的生命中消失,而无法施于援手。他是什么皇上! “珍妃。是你吗?”他虚弱地想要坐起来。 “是我,皇上,你快躺下。”珍妃回答着。 “哦,你终于来……看朕了。朕知道,你一定很恨朕的,是朕对不起你,不配做皇上。咳,咳……” “不,不是这样的。”珍妃的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往下掉。 “呵,是的,朕知道你还在恨的,恨朕从来没去颐和轩那边拜祭过你,朕是做不到,做不到在众人面前不流泪啊!” “皇上,不要说了。” “朕要说的,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朕的心里永远只有你一个,你走了后,朕的心也跟着走了,朕再也没亲近过别的女人。” 珍妃伏在他的身上大哭起来。 “不要哭了,小傻瓜,朕很快就会和你团聚了,永远不分开。”光绪边说边喘着粗气,“呵,可惜,朕没等到皇阿玛殡天!朕好恨!!” “放心!皇上,我一定会为你报这个仇。”她紧紧地握住光绪的手。 光绪的嘴边吐出一口黑血。 “皇上!”珍妃惊慌地喊。她看着他的元神从他的肉体上坐了起来,被黑白无常套住。 “放开他。”她扑了上去,魂魄却被他们一掌击散。 四 百年的沧桑,弹指一挥。 紫禁城景色依旧。 一个游行团在导游的带领下来到珍妃井旁。其中有一对相貌出众的青年男女好奇地张望着。 珍妃井用盖子盖着,上面封着铁丝。 “井口那么小,为什么还要封住它呢?”那个女子发问。 “哦,怕危险吧。”导游含糊地说。 “有什么危险啊?就算跳也跳不进啊?”女子又说。 “也许那珍妃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水鬼啊。”身旁的男子说。 “你别乱说,吓死人了。”女子嗔怪。 “呵呵,开个玩笑拉,瞧你,小脸都青了。”男子亲热地抚了一下女子的面庞。 珍妃坐在井底看着他们走远,然后慢慢地用骷髅般的手指梳着自己水藻般的乌发。就是这双手,掐在了老佛爷的脖子上,要了老佛爷尊贵的命!都过去很久了,她已经快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她在这水井底下一共见了皇上两次,下一次又是什么时候呢?她也不知道。只知道,皇上喝了那孟婆的忘情水,已经彻彻底底地将她忘记。他现在有自己新的生活,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而她,却是被囚禁的恶鬼,囚禁在黑暗的井底,永无出头之日。耳旁又响起孟婆的声音:“你会后悔的。” 她轻轻地一笑。她后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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