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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上成都求学
(一)东大路上的兵灾 东大路,是当年成都至重庆一条大石板路的通称。路宽数尺,乘马坐轿,对行无阻。沿途都高立石牌坊,或表节孝,或颂德政,精工巧刻,花纹人物,留人观赏。这种牌坊,在资、内、荣、隆一带为最多,最精,形成东大路的特色与奇观。 1921年春,我刚满12岁时,父亲在成都来信,嘱母亲派人送我去成都求学。母亲请了杨三哥,(我杨家干妈的三儿子)和另一人,用小轿抬我上路。杨三哥忠诚能干,银钱各物都交给他,并请他一路照我。我坐的小轿,到石燕桥就上了东大路。 我们在隆昌附近的一家小店吃午饭时,忽视看见几个背枪的军人,拥着一顶三人抬的大轿,停在小店前。大轿里走出一位高大而衣着华贵的女人,她也进店来坐下,准备用饭。忽然,一个背枪的军人走来拉杨三哥,原来是“拉fu”(川军强迫老百姓作苦力之称)。杨三哥向他说情,我也拉着杨三哥不放。在这个纠纷时,那位太太走来了,她问我:“你到哪里去?”我回答:“上成都读书……”。 她了解我的情况后,叫背枪的放了杨三哥,并且说“沿途拉fu的很多,你的小轿就跟在我的后面吧!”于是,杨三哥遵照她的话,把我的小轿抬得飞快地跟在她的大轿后面,当夜在双凤驿住宿。 双凤驿已住满了军队,都是准备到成都方向打仗的。因为紧跟大轿的关系,我的小轿也随之住进一家旅馆。 原来她是一位很有威信的团长太太。杨三哥叫我拜给他,喊她“干妈”,因为以后几天都要碰见军队,没有她照顾不行,我当然只好照办,并且向她行了三鞠躬礼。这位干妈对我很好,这以后,我的小轿都紧跟她的大桥赶路,有时她还叫我和她一起吃饭。三天后到了简阳境内,听说,龙泉驿山上的战事很紧,团长太太准备暂留简阳,她叫我的小轿从仁寿迂回上成都,会安全些。 几天来,在东大路上看见许多战后的痕迹。不少的石牌坊上都有子弹的痕迹,有的竹林和树木被炮弹打断又烧焦了。沿途场镇和小店都关门闭户,很少看见壮丁,因为军队到处拉fu。被拉的人,或抬枪炮,或抬官轿,或担东西,如果走慢了,就被鞭打。东大路上有一种抬滑竿的人,他们原是吸毒大烟的烟鬼,抬一段路,挣一点钱,便钻进烟馆过瘾,瘾过足了又到东大路上来抬滑竿。他们挣的钱,全花在吸大烟上了,衣服很烂,可能也照顾不了家里。这些抬滑竿的烟鬼被拉fu后,当然没有钱去吸大烟,烟瘾发了,走不动,就挨鞭打,最终倒毙在路边的土沟里。所以,这几天在东大路上,我经常看见没掩埋的死尸。 我的小轿从小路到了仁寿。次日,在仁寿去成都途中小店吃午饭时,忽然奔来了几十个身背连枪的军人,簇拥着一乘漂亮的布篷滑竿,滑竿里坐着一位身躯肥胖的军官。四名轿fu轮流换抬而飞路的滑竿,在小店的饭馆前停下,原来他们也要在这里吃饭。那些背连枪的军人,个个都满头大汗,解开了胸扣,并且马上就在小店前站岗,布哨,看样子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他们很快吃完饭,又簇拥着漂亮滑竿,飞快地朝另一方向走了。 听说,成都那面的战事很紧,我们不敢继续前行,在小店住了一宿,第二天才走。我的小轿到了距成都20华里的大面铺,又被迫住进了旅馆,因为成都正在巷战。旅馆里已住着几位大学学生,他们对我很关切,叫杨三哥和另一位抬小轿的在屋里躲着最安全。这时,大面铺街上经常过往军队和伤兵,隐隐听见成都方向的枪炮声。 在大面铺,我们住了四天四宿。成都的巷战停了,我的小轿才进入成都,我才在书院南街的客寓里和父亲见面。 (二)在成都少城小学 父亲和荣昌的一位同乡人分租了一个大公馆的东西厢房,在同乡人家里搭伙食。父亲经常在余阮唐弟兄的公馆里打麻将消遣,赌运较好。1921年初秋,父亲把我送到少城小学读书,插班高小二年级。我住在附近窄巷子内一位族公的家里。 少城小学的校园和设备都比较完善,校址在将军衙门的西边,门前有一片大池塘,校内校外都有葱翠的树木掩映着。校舍宽敞而整洁,教室和走廊四壁都挂了名人格言。教师水平高,学生成绩好,原来这是一所满族官员们的子弟校,满清执政时,该校经费充足,专收满族官员的子弟,现在才兼收汉族子弟。 少城小学有一间比较充实的图书室,收集了不少青年读物,我在这里借阅了《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和孔子、诸葛武侯等伟人小传。 该校高小二年级的课程,除国文、算术、史地和体音美外,还有英语。同班同学比我年长的较多,两学期的期末考试,我的成绩均列该班第一名。 每到周末,我便到父亲那里住宿。星期日,父亲经常带到我近郊的名胜游玩,如武侯祠、草堂寺、昭觉寺、望江楼等地。父亲还给我讲一些关于诸葛孔明、杜甫、薛涛和佛教的知识。他特别赞赏这些地方的好对联,还带我到那特别好的对联前,为我朗读、讲解。 次年暑假,我在皇城高师办的补习班补习了数学和英语。秋初,我以同等学力考入了宾萌公学。 (三)在宾萌公学 1922年秋,我已14岁,考进成都宾萌公学第二班1年级。这是由外省旅蓉同乡会创办的一所四年制中学,校址在东较场附近的玉皇观街。 校舍较宽敞,有8幢特建的分列的大教室,有10多间整齐的自习室,有大礼堂和大操场,还有独立的教员院和几套学生院。这些建筑都是规整的平房,平房之间都有较宽的空地和花木。 校长李小谷先生任贵州省财政厅长,经常住在贵阳,他把学校全权交给教委主任杨湘萍先生。杨先生是一位有理想有作为的教育家。他首先敦聘了在成都有名的有真才实学的许多教师,如陶亮生、曾孝谷、张秀熟、徐庶聪、叶子端、张介维多人,并为他们特辟一个教员院,挖池塘,种花木,教师免费住进,一人一间。并提供优良伙食及生活方便等条件,使他们能安心任教和课外辅导。杨先生又尽力布置好学生们学习和生活的环境,10多间大自习室,明窗净几。三个学生大院,挖池塘,种花木,分别命名为“适园”、“静园”、“觉园”。还让学生选代表参加管理伙食团,担任采购和监厨。 教师们的讲解,都能循循善诱。陶亮生先生多讲六朝文,使我感到骈体文的优美,他的口才和板书,特别使同学们钦佩。徐庶聪先生教数学和几何,使我认识到层层推理的逻辑性。在他的指导下,他还写了一篇论文《无穷大等于无穷小》。张介维先生教动物和植物,在他的指导下,我又写了一篇论文《人类的祖先》。其他课程,如:历史、地理、英语和图画,我都感兴趣。我的作业本,经常自动画一些扉画,被选出参加展览。 宾萌的读书风气很盛行。当时商业场内的“华阳书报流通处”,专卖流行新书,北京的《莽原》、《甲寅杂志》,上海的《创造》月刊,以及其他种种新书,都可买到,也可以在那里任随翻阅。每到星期日,我总在那里消磨半天,从那里我开始读到鲁迅、章士钊、郁达夫、郭沫若多人的写作。 在我们的自习室窗口前,有同学们自己主办的几个壁报。我也和一位谢同学办了一个壁报叫《听潮》,发表了我最早的论文、杂感和新诗。 学生虽然提倡自由讲学,但校规很严。学生平时一律不准出校,只有星期天可以外出,如不请假私出就挂牌开除。那位谢同学很喜欢听京戏,并醉心于一位坤角。一天傍晚,谢同学约我偷出校门去观赏特排的京戏,回来校门关,求情后,守门大爷才给我俩开了校门;但是,此事惊动了教务主任杨先生,在紧急召开的教务会上讨论,是否挂牌开除我和谢同学。教师们主张从宽处理,挂牌各记大过2次(再一次大过必开除)。在二班每学期成绩总评,我均列第一名,这一学期,我的品行分数降为丙等,榜上的第一名,因之降为第二名了。 (四)曾孝谷先生 曾孝谷先生,在宾荫公学二班教国文和图画,他声音低沉,身体矮小,最初,同学们多不理解他的学问,曾向教务主任杨湘萍先生请求另聘高明。杨先生说:“你们要耐心听讲!曾先生是很有学问的。” 孝谷先生早学留学日本,专攻绘画与文学,归国后并倡导新剧,住居北京,为四大公子之一。他复制的一幅油画,描写《圣经》中一个王子杀兄篡位而受良心谴责的故事。这个王子带着一家大小在荒原中奔走,每一停下,便看见乃兄在面前指责他,因此,他日夜不停地奔走,最后,全家死在荒原里。油画面积约2米横长,1米高,悬在宾萌的会议室,我经常去欣赏,开始领略到孝谷先生的油画功夫。 孝谷先生崇尚古文,常从《古文辞类篡》中选读唐宋八家文章。他主张文尚清正,不着冗辞,每以幽默语言,阐述文章事理。他说:“品文犹如品菜,如油炸狗屎加麻辣,不知其臭矣!所以品菜要品菜的真香,品文要品文的真义。”为此,我曾写一小诗以纪念先生:“正宗川味非麻辣,熟食东坡百味香。莫令姑姑筵上席,曾公藉此论文章。”〈“姑姑筵”是成都都著名川菜馆,在百花潭边〉 孝谷先生教图画,常悬出日本风格的大幅水彩,指导临摹,并讲解其技法,这些范围用笔用色并不复杂,多写自然风物,富有诗集。 孝谷先生住家在少城小通巷的独院里,竹木浓荫掩盖着他的藏书房。他很爱收藏,除藏《四部备要》之外,还藏有中西名画和珍贵板本。成都巷战时,机关枪响在他的屋顶上,他躲在用棉絮覆盖的大书桌下,身边只能带一些收藏的古币了! 据闻,当时四面川军围攻驻成都的川军,驻军退守皇城后的煤山(城中唯一高地)。攻方某师以每人发钢板(川军制造的假银币)5元,招集敢死队猛攻煤山,死者多人。攻方又拖回尸首,搜出他们身上的“钢板”,再发给新招的敢死队。尸首中有一人未真死,站起来要求再发5元“钢板”,再攻煤山。这个人终于带头攻上了煤山,取得胜利。不过,他缠身的子弹袋里的10块的“钢板”,多被对方的子弹打凹了!孝谷先生笑着说:“这些打凹的钢板,很有收藏价值。我愿意以100元袁大头真银币换他一块打凹的假钢板!” 孝谷先生晚年生活比较清若。抗日战争时,他遣返日本夫人回国,留抚着所生的一位孤女。后来娶了继室,生了一个小儿子。为了得一点租金,所住独院的厢房也出租了。这时,我几次在“竹林小餐”或“邱胡子店”用饭,都碰见他独自一个人挟着一个小书包在店里,可能是下课来此过午了。我为他付了不多的费用。后来他为我画了一把工笔的桃花折扇并题诗,记得末尾两句云:“桃花扇底风流事,都付毫端遣寂寥!” 他身后十分肖条,需要安葬费,我送了一笔小款,师母一定要我随意选取他的收藏。最后,我得到了一部德印豪华版的《世界名画选集》,共12大册,非常精美。(此书,解放后随其他书画在荣昌散失)。我又为老师的小儿子在屈原艺社找了一份工作。成都名儒林山腴先生吊他的挽联有句云:“杜甫一生逢战乱世;郑虔三绝少知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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