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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悼念杨宝森先生
杨宝森先生乃享誉菊坛的一代须生大师。他根据自己功夫嗓耐唱,高音不足,中音耐听的特点,精心锤炼考订,创造了谭余艺术的普及版——杨派须生艺术。杨先生一生对艺术孜孜以求,好学不倦,对完美的追求从未曾松懈。先生虽然一生都在寂寞和清贫中度过,但是自始至终都保持了一个京剧表演艺术家的崇高气节,不媚世俗,不求名利,严格律已,宽厚待人,为京剧艺术默默奉献了自己的一生。 论起和杨宝森先生的“相识”,是我在京剧世界中遨游的必然,但又实在有几分偶然。 我戏龄不长,算到今天也只有短短三年。迷上杨派老生艺术之前,我最为推崇的是余派。对于杨先生的唱腔,仅仅只是听过几段零星唱腔,并未用心接触,根本谈不上入迷。 《失空斩》是一出老生流派的大戏,当年我久想研究此剧,苦于没有时间寻找、甄别适合自己学习的录音版本。去年五月间,适逢一个同学去商场选购音像制品。于是我求她帮忙带一盒《失空斩》的音配像资料,特嘱她:“带谭富英和裘盛戎那盒,其余一概不论。千万别买错了。” 晚间,她把资料给我带回来了,说谭富英的没找着,自作主张给我带了另外一盒。我接过一看,杨宝森、侯喜瑞、金少臣1956年版。当时我真是哭笑不得,《失空斩》是谭家门的看家戏,你给我带杨宝森的干什么?碍于面子,我不能责备人家。只好将就着听了。 打开CD,戴上耳机,我直奔主题,选时播放在空城计一场,在杨宝忠先生一片别致的琴音中,开始了我对杨派艺术最初的接触。迎着琴声,杨宝森先生唱完了一段西皮慢板。当时我对京剧偷气换气等技巧懂得并不太多,更不知道杨派的绷音、顿音、擞音等等演唱技法。我所能做到的,仅仅是凭听觉甄别音域、分辨音色,并且去体察演员对人物的把握。虽然杨先生只是露了一段唱,我却已经被他深深吸引住了,如此宽厚味重的嗓子、如此沉着大度的气派,我已经从心眼里认定了杨宝森先生就是儒雅稳重,劲气内敛的武侯。再伴上宝忠先生一手好琴,刚时遒劲有力,柔时低回婉转,处处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真真令人拍案叫绝。我把这段唱反复听了几遍,意犹未尽,杨先生对人物把握如此之准确,因玉塑形如此之完美,令我喟叹不已。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开始用心去听杨先生《失空斩》全剧。我被杨宝森的艺术感动着。因杨先生运筹帷幄而气壮,因杨先生空城用计而担心,因杨先生安然脱险而欣喜,因杨先生公正无私而叹服。杨先生就是诸葛亮,诸葛亮就是杨先生。那一夜,我不知听到了几更,不知何时安然睡稳。 有了这样一次经历,我下决心要钻进杨派艺术的广阔天地中去。听过了杨先生的几段全剧实况录音,我由衷佩服先生对人物的塑造和对唱腔的锤炼。 全部《伍子胥》中,先生和杨宝忠先生合作精心考订了几段二六,段段都是经典;对于“一轮明月照窗前”的大段唱腔和“伍员头上换儒巾”二六掀板唱腔,先生也做了大量的修改,使之更有杨派特色,也更贴近人物性格特征。我听这出戏1955年的实况录音,先生的表演一气呵成,浑然天塑,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凄凄乎英雄落魄,莫过于此。我敢说,杨先生的《伍子胥》是空前绝后的。听杨先生《洪洋洞》又是另外的感觉。“烈士暮年,壮心未已”,怎奈老病侵寻,只能“恕为臣再不能江山重整”。《洪洋洞》是出了名的安工瘟戏,可惜的是我不能有幸看到先生的表演,只能从录音里稍稍体会先生的心境。我很爱听最后大段的二黄散板,先生唱得凄凉凄清、滴水不露,哀而不怨溢于言表。忠臣胸襟志士情怀,杨三爷挥洒一尽!先生《击鼓骂曹》也是我常听的剧目。弥衡的唱腔,无一段不是精品,最为绝妙的是,弥衡那一身铮铮傲骨和不屑与世同污的气概,就是先生活生生的写真。后来,网上有人发了几张先生罕见的《击鼓骂曹》剧照,拿先生比古人,与我构想中相差无几。 随着我对杨派艺术了解的增多。我一直希望走进三爷的人生,探寻他的内心世界。杨三爷一生都在孤独地为传统京剧艺术奋斗。他忍受着异于常人的巨大痛苦。他的心路历程,根本不是平常人能够探求得到的。 我很佩服先生能够善于积累,并且有着坚强的毅力。他早年曾想拜余叔岩先生为师。但是余先生规矩颇多,他生活规律颠倒,习惯深夜给弟子说戏;教戏很精细,如果没有学好,决不往下教;而且未经他抠过的戏不能公演。加上拜师应用的费用和应酬,所以要拜余先生为师,必须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杨先生家境清贫,难以拜入,所以只能用听墙脚的方法学戏。尤其是杨先生坏嗓期间,更是乐此不疲。先生很看重余先生的朋友,张伯驹先生就常常在杨宅吊嗓。日久天长,先生终于积累下一肚子余腔余味,为以后开创杨派艺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十几年如一日忍辱负重地听墙脚,听成了一代宗师。杨先生创造了一个奇迹。 后来堂兄京胡圣手宝忠先生加盟为弟弟操琴;杭子和先生加盟为先生司鼓,“三绝”之名风行于世。三大贤经常讨论在余派的基础上怎样改进声腔。先生曾经这样评价余先生的唱:“他的音域通天入地,膛音蜜甜,低音泉涌,行腔多变,有时锤凿斧砍,故意在激昂处摆点颜色,有时似有若无故意在抒情时放出洒脱,一种无所谓的大派。”但并不是人人都有通天入地的好嗓子,于是把余派唱腔大众化、简易化并且普及的重任,掉在了杨先生的肩上。先生当得“继往开来”四个大字。为此,杨先生后半生致力于传承、整理、改进传统剧目,绝不趋炎附势,绝不为了政治一时的需要、观众一时的喜爱而改弦更张。正因为此,先生凭借他的人格、他对艺术的执着,承担了一生的孤独。为了挚爱的京剧艺术,先生付出了太多太多。 先生对朋友、对伙伴两肋插刀也是有口皆碑的。最具典型意义的是,四十年代初,青岛邀先生组率团演出。团内大部分演员因为战乱,怕路途不靖,表示不愿意出行。先生感于青岛当面的盛情,许下重诺保证同去同归,如果有战况,决不撇下大家单独回京。青岛演出结束后,恰逢铁路出了状况,一时回不去。青岛方面为杨先生个人争得了先期回京的机会。但是被先生断然拒绝,理由是当初许下的诺言。当时战况瞬息万变,身在战区,等于把脑袋系在了腰带上。杨先生轻生重义,一时成为梨园行美谈。先生乐于帮人也是众所周知的,团里有谁家中困难、入不敷出,先生总是慷慨解囊,尽力帮助大家渡过难关。 先生在行内口碑极好,还因为他谦逊。他曾经说:“昨天的一位恭维我半天,并给我戴上‘杨派’桂冠。说杨派是余派的普及派,还说他就是杨门本派,并唱了一段,我一听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的音色应该叫横宽,并以宽为荣,拼命放宽音儿,逢高砍平,逢腔锯少,尺寸越拖越慢,尾巴越拉越长,如果拿它当催眠曲都有点恐怖。我告诉他‘我生不立派,以免谬种流传’。”话虽戏谑,却实实在在展现了一派宗师的博大胸怀胸怀,如此谦抑为怀,何其难得!令人心痛的是,先生一语成讖,“生不立派”,先生身后,杨派大显。 杨先生一生重视观众,永远把观众摆在和艺术同等重要的位置上。观众也没有辜负先生。尽管上座有时不佳,但先生场场卯足劲头卖力,从不糊弄观众,所以到场的观众也尽力给先生鼓劲。用先生自己的话说,“观众认为我是余学谭的路数,虽高处不够,但中区富足,观众也就这么迁就地听下来了。后来由于上座成数的上升,自己心中有了点儿底,于是就挑班儿了。我有张底牌,细心人会察觉得出。观众明知我的‘力不足’,但大家欣赏我这‘心有余’。我力争做到尺寸不减,劲头不缩。有时笔不到,但意一定要到,甚至宁让音破,力争腔圆。其实台上演员与台下观众天天交换着心气儿,一天又一天,一场又一场,我摸到了观众的心理,他们爱听的就是我这点奔头儿。在高腔高音的地方,我看到观众在为我使劲儿;当我闯过了险,过了门,他们好像又得到了‘射门儿’成功似的满足。所以我说我的演出下的是险棋,打的是风口浪尖上的仗,也像运动员的撑杆跳,竞技的心理非好不可。观众感到虽不直上青云,但磁实可喜,这就是我的开卖点。” 行内都知道杨先生不容易。天津观众口味最刁,台上不能出稍许差错,不然台下不依不饶。杨派艺术的优秀继承人杨少彭曾经对我说,“杨三爷在天津是真不容易。”简简单单一句话,内中含着多少辛酸!先生就是在这样的压力下开创、发展杨派艺术,为老生行当的发展默默贡献自己的全部,直到离开这个世界。先生在临终前十余天——1958年1月28日,还与刘盛通先生合作,由黄金陆操琴灌制了改成新腔的《文昭关》选段,为世人留下了宝贵的学习范本。先生为艺术,奋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站,也劳累到了生命的最后一站。 “杨三爷是累死的。”现在杨派艺术已经成为了京剧老生艺术的主流,已经是显学,足可告慰先生在天之灵。先生可以含笑九泉了。 在先生过时后,世人才发觉他的重要性。我的忘年交——李少敏(吴吟秋先生的夫人)是京城杨派名票,我问她为什么票杨,她回答:“欣赏杨派的稳重,喜爱杨派的醇厚。”可见杨派艺术具有多么广泛的普遍性和群众基础。正是大家对杨派艺术的重视,于是“杨三爷红在身后”的说法渐渐传开。但是早已长眠在地下的先生又怎么会知道呢?先生带着陪伴他一生的孤寂静悄悄地离开了人世。先生走得匆忙,匆忙得让世人惊讶。尽管梨园行都在痛悼先生,但是有几个人能知道,先生的骨灰盒竟然只是一个大茶缸?又有几个人能知道,先生尸骨尚未寒透即变起门墙?我叹先生身前,亦叹先生身后。先生惨淡经营的一生,是悲剧性的一生。我想,杨先生弃世而去,也许是先生最好的解脱。他可以不再为艺术夙夜不寐,可以不再为艺术呕心沥血。 福田公墓,长眠着一代红伶——杨宝森先生。离开了喧嚣的尘世和嘈杂的舞台,先生获得的是一片宁静和恬淡。 一片青山了此身。 清明马上就要到了,这是怀念逝者的日子。先生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四十七年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宝藏。有对艺术的探求,有对生命的执着,不一而尽。我怀念先生,更感谢先生。先生虽然不在了,但是杨派艺术薪火相传。 宝森先生不死,杨派艺术永生。 |
| 原文2005年4月4日 发表于京剧艺术论坛 浏览:15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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