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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宝森

杨宝森的《洪羊洞》

齐崧

  (一)引言
   《洪羊洞》算是一出不大不小的戏。唱工繁重,摇板特多。行腔吐字做工身段均有定型,无法取巧。且此戏为一“安工”老生戏,系凭高深的唱工,再加做工的辅助来刻画剧中人及剧情。不能仅以卖力取胜,而必须能体会入微,处处入戏为上选,故戏虽不大而求好则难。有人使出浑身解数而演来并不理想,多失之于火暴而不似一个垂危的人在倾吐心情。以前刘鸿升演此戏,调门甚高,神完气足,老谭会于私下讥之云:“我看他在台上,到底怎样死。”意思是说偌大精神毫不入戏,与延昭卧病情景,大相径庭。话虽刻薄而有至理存焉。
  这出戏对于宝森而言,是再适合也没有了。宝森每为人所批评,在堂上演戏过瘟,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而这出《洪羊洞》正是要有气无力的,以低沉沧桑的嗓音,来唱出心底的衷曲,所以宝森演来得心应手,不费吹灰之力,即将杨延昭的心情表露无疑,这不能说不是一出天作之合,人戏对工的绝妙佳作。故愿为执笔,又从而描述之,以为爱好杨派此剧之参考。惟时隔已久,记忆有限,未必能道出其中之奥妙于万一,尚请读者诸君,并有教我也。
  (二)孟大姊之《洪羊洞》
  孟大姊小冬在未拜余叔岩为师以前,长贴此戏。笔者也曾数度领教,那时仍在迷“梅”阶段,对于须生等于走马观花不肯注意研究。即便是余大贤的《定军山》、《珠帘寨》也等闲视之,未能刻意追寻。当时只觉得她歌声动人,甚为好听而已,至于其余的种种身段做工及念白,则有如过眼云烟、随风而逝。据吴彬青大姊告称,在余为孟大姊说了《洪羊洞》之后,就告诉她说:“我虽然把一出最为得意的戏教给你,但希望你不到四十岁,不要露演这出戏,因此戏的火候儿,年不逾四十是不容易体贴入微的。”所以她以后反而甚少演此戏。因此笔者也就此再没有机会领教由孟大姊身上翻版下来余派的《洪羊洞》,反而是宝森的,到听过几次。在孟大姊拜余之后,笔者第一次听她的戏是《捉放曹》。记得是在北平新新戏院,似为王泉奎之曹操,鲍吉祥之吕伯奢,余大贤亲自为之把场并在楼上包了第三箱来听她的戏,该晚盛况空前,座无虚席,购票至为不易,演出结果理想,过瘾之至,至今思之,犹为之垂涎三尺也。
  (三)宝森之《洪羊洞》
  最后一次听杨宝森的《洪羊洞》是在民国三十七年夏,当他正搭梅老板的班,在上海天蟾大舞台演出的时候。那晚的戏码不能全部记忆,只记得杨在压轴贴的是《洪羊洞》,梅的大轴是全部《宇宙锋》,以今日之价格估之,每出戏都值新台币叁千元不为多也。那时笔者还是梅迷,对于老生戏不甚重视,那晚仍以《宇宙锋》为主,对于宝森不过是顺便往观而已,然而在今日,则将宾主易位,如二者不可得兼而只能取其一,则将舍梅而就杨矣。人之多变,有如斯者。看戏尚且如此,其他则更无足论矣。
   《洪羊洞》这出戏,可以说是杨宝森的代表作。他在这出戏里的唱、做、念无一不佳。而最引人入胜的,还是在唱的方面,他在唱的方面所有技巧,在这出戏里无不具备。例如“晃音”、“脑后音”、“顿音”、“张口音”、“闭口音”,以及以逸待劳的唱法,都有层出不穷的运用。(吴于杨宝森的唱法,请参阅拙作“谈杨宝忠和杨宝森”一文)若是能将这出戏唱好,其他的二黄戏,自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而此戏之难唱,较之《碰碑》有过之无不及;必须痛下功夫方能把握也。
  (四)令公托梦
   全剧之第二场,延昭随院子上,宝森头戴忠纱,身穿黑色压银线团花的帔,个头儿虽不大,而器宇轩昂,颇有元帅风度。鼓点子打“垛头”,宝森随着点子亮相,尺寸严谨,分毫不差,步至九龙口,两眼平视,眼神向大边台前略一集中即行散开(如此与以后唱的一句“身不爽”正相配合),第一句“为国家那何曾半日闲空”,“为”字系由低起,完全宗余。“家”字用的是杨派看家的唱法用晃音,如彩运行空,风流韵籍。至于“半日闲空”一句,行腔先紧后拖,使用脑后音,疾徐有致,当即落了个满堂。第二句“东”字使用切音,收音时拖长,到了转身坐后座,身段潇洒自如。唱到最后一句:“身不爽不由人瞌睡朦胧。”行腔极活而板槽极准,拖腔委婉动听,加上他的嗓音苍老,韵味醇厚,又非一般老生之所能及,无怪其又一哄堂也。及令公托梦时,延昭从梦中苏醒,宝森眼神,在凝聚中透着衰弱,是能演戏者。以下的几句〔摇板〕,那时他仍唱的是老词:“猛抬头,又只见我父令公,曾记得在两狼父把命送,那有个人死后呵又能复逢,我这里下位去身难转动。”现在的录音已经将这四句删除了,破坏全剧,莫此为甚。在唱“又能复逢”时,悲凉凄恻,有如孤雁长鸣。“身难转动”时表情亦佳。以下唱〔倒板〕,那时的词句是:“方才老元戎呵前来托梦。”而并非是录音里的“睡梦中思想起老元戎。”下边一句“醒来时不由人珠泪满胸。”在唱“泪”字时,用的是顿音,嘴上要有力,此亦为杨派之特别唱法;如无力,纵有此腔,但失去杨派之意味矣。待与孟良说明情由,命其前去盗骨,最后嘱咐他:“小心了”,念的是馀味儿十足,面目表情亦佳,就这样结束了杨延昭的第一场戏。
  (五)焦孟丧命
  全剧第九场,杨上场后唱的〔二黄摇板〕“孟良盗辜无音信,倒脚本帅挂在呀心。”尺寸适当,绝不拖泥带水,馀味盎然可圈可点。唱时站在台中,面冲着小边台口,在唱到“倒脚本帅挂在呀心”时,面随着身子向左转,眼神横扫台下,转身后坐前椅,就在这转身的当口儿几秒钟之内,正好程宣上场,场子显得紧凑,(如当面时不冲着小边而冲着大边,就会显得程宣上场的时候急促了),不可不注意。及至程宣将匣儿呈上来之后,延昭初不知其为何物,待至用手接过匣儿一观,方知是父亲骸骨,先以左手持匣,随即交与右手,向前两步跪倒,面呈惊愕,哀痛逾恒,接着起〔摇板〕“见骸骨不由人泪双流。”“流”字使一个长腔,一气贯到底(中有缓气,但台下听不出来,其妙在此),台下报以热烈掌声。“家院供奉二堂后”之“后”字,用的是顿挫唱法,为杨派别出心裁之绝活儿,但此种唱法,要唱的活而有力,如只唱其腔而无口劲,则将无味而流于呆滞,无足取矣。嗣闻焦赞孟良双双丧命,不由得“哎呀”一声,昏倒椅上,“听说二将啊双双丧命哪!”一句〔倒板〕,唱的是浑厚凄凉,兼而有之,“双双”二字翻一高腔,紧接着“哪”字又一高腔;人在着急时往往会将音调提高。此一句唱,即本此理而发,“飞行”两字,使足脑后音,紧跟着唱“叫老军”叫字又是杨派的顿挫唱法,用的是顿音,此间名琴师毕玉清曾道:宝森此句唱的特佳,为余氏所不及,笔者有同感焉。杨之此种唱法,用得地方甚多,俯拾即是,如“珠泪满胸”之“泪”字及“许多鬼魂”之“许”字均属之。最后唱到“休得要”三字时,面目之神情及手势,至为可取,双手向老军表示不要惊动太君时,右手在髯口里,左手在髯口外,轻轻摇动着,身上抖颤,不用开口,已经将剧情交代清楚了。
  (六)白虎星归位
  全剧第十一场,也就是八贤王探病的一场戏,是全剧精华之所在,大段唱工,繁重做工,都集中在这场里,同时也是宝森表演最佳的一场戏。帘内一声“搀扶”紧跟着六郎以左手扶宗保右肩出场,身穿古铜色褶子,腰间系有腰包,神情颓丧,面色苍白。一段〔二黄慢板〕唱的是神韵十足,堪称上选,声音悲凉苍劲,凄恻动人,大有饶梁三日之慨。“尽”字完全用脑后音,敛而不瘟,“番”字拖长腔,滑而不腻。及至“宗饱儿搀为父援塌靠近”一句,身上边式,不瘟不火,先以左手扶宗保,突然站立不稳转身,改用右手扶宗保,继而顺势向左甩髯口,左手随之,再向右甩髯口,右手随之,如此者两次,再以右手扶桌边,几乎扶空,然后斜倚桌前,定了定神,再慢慢沿着桌边滚身转入后座,这一段做工,细腻之极,据称是得自叔岩,想系乃兄宝忠传授,故有此火候儿也,与一般做此身段者大异其趣,其差别实难以道里计也。
   在八贤王念“醒来”时,宝森接唱〔摇板〕。最耐人寻味的一句是“险些儿丧啊了我的命残生那!”“命”字使一个小腔,“残生哪”是带着哭味儿唱的,而“残”字用的是晃音,所以听起来特别悦耳。下面的几句〔摇板〕,是以尺寸变化为衬托,以咬字和气口为技巧,歌来别具一格,非同凡响,但学起来并不容易,尤其是如像宝森运用的那样灵活,必须要痛下功夫方能办到也。
   最精彩的还是下面一段〔快三眼〕的唱工,尺寸之佳,火候儿之老,无以复加,难怪台下为之疯狂,他这段用的是以逸待劳的唱法,与〈大保国〉之“臣不奏”一段有异曲同工之妙,有如在跳探戈舞步时自己跳圈里,让女舞伴跳圈外;带着舞伴围着自己的身子婆娑不已,令人目不暇给。宝忠的琴一上来便要双弓子,用力傍上,疾如穿梭,风雨不透,唱未开口,胡琴先落了一个满堂,所谓先声夺人,当仁不让是也。宝森唱时。两眼微睁,身上鲜有动作,开口便铿锵入耳。“朝罢归”三字开始落好,以后接二连三,掌声此起彼伏。“年迈爹尊”及“洪羊洞”三字最能沁人脾肺,乃至“私自后跟”和“洪羊洞丧命”真是高山仰止,全园为之沸腾,待唱至“千岁爷呀”声近靡靡,眼神松散,面呈无可奈何之状最令人心折,全场报以热烈掌声,至此已值回全部票价,以下的唱做,都是梅杨二位老板在大放盘请客矣。
  太君及柴郡主上场,太君念“我儿醒来”杨接唱摇板:“适才间与贤爷把话来论,耳旁听得有人声。”“得”字向上挑,“有人声”三字,工尺虽摆得平,而咬字收音取胜,在平平之中有味是为他人所不能及也。“儿的老娘亲”一句,高耸入云,谁说宝森的嗓子不好,如能听到这一句,应俯首认输。嗓子既宽且亮,好不羡煞人也。以下“白发人”的“发”字和“反送了”的“送”字,均有独到之处。至于以下的低腔“黑发”和“儿的娘啊”有如滚雪球,顺坡而下,势如破竹。“好不伤情”的“伤”字系运用口型化而出,将此字切了个结实,十分够味儿,到“情”字则一泻千里,急转直收,堪称绝妙。
  总之这段〔摇板〕与上一段〔摇板〕,俱为难能可贵,也是〔二黄摇板〕中之最难唱者。学此戏者,必须注意切磋,否则画龙不能点睛,失去神髓之大半矣。
  在唱“宗保啊柴夫人哪将我搀定”时,唱腔兔起落鹘,高低有致,随着点子走到台前跪在台口接唱“恕为臣再不能社稷重整,恕为臣再不能扶保乾坤”唱腔大路子而在尺寸及咬字上作功夫该快则快,该拖则拖,感情流露,清新悦耳。至于咬字切音,“不”字与“坤”字均可圈可点。在唱“霎时间腹内痛啊心血上涌”时,在乱锤之中向右错步,再向左错步,作站立不稳状,晃头摇须作心血上涌状。
   下面的一段〔散板〕,唱的是鬼斧神工,变幻莫测与身上表情互相配合,严丝合缝,不作第二人想,〔散板〕词句如下:“我面前站定了许多的鬼魂,焦克明气昂昂他心怀不忿,那孟、孟、孟佩昌他那里拱手相迎,那一旁站的是勇将岳胜,抬头只见儿的老严亲,哭一声老爹爹黄泉路啊等啊,无常啊到万事休去见先人,”这段唱里,有几点是值得提出的,“面”字和“儿”字都用了小腔,十分悦耳,“许多鬼魂”的“许”字用的是顿音,用在此处,显得特别美妙。与《锁鳞囊》里的一段流水“袖手旁观”的“观”字有异曲同工之妙。惟如唱为“观观”或“许许”则大错矣,只能以顿音出之而不能唱成叠字也,在唱“心怀不忿”时,如也只有两个“不”字,而不宜用好几个“不”字,“不”字多而又唱不好,则有如出气矣,实欠大方。在唱完“孟佩昌”时,下了一击大锣,在台上他有个小动作,正相配合,“拱手相迎”的“迎”字又是一个顿音,“相”字运用口劲,“迎”字又是一个长腔,但与前面“好不伤情”的“伤”字,复有所不同,“情“字用腔是不规律无段落的。而“迎”字是有规律、有段落的,在录音内可听出差别也。在出鬼魂时,宝森脸上有神情变化,在唱到“抬头只见老严亲”时,宝森系就地而跪,并非抢前两步再跪,因鬼魂应该是在空中飘忽无定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并无一定的所在,何必要向前走两步,岂非画蛇添足之作!在这种地方,看出是高人一筹了。等到唱最后一句“去见先人”时,显得声嘶力竭有出气无入气,正与临终时之迹象相同,“去”字仍用顿音,唯用力微弱。“先人”二字,用的是直腔,以示其已近尾声,僵尸气椅之后,随令公鬼魂之云帚引下,这一出唯一无二的《洪羊洞》也就此告终。
  总之杨宝森的《洪羊洞》,唱的是不瘟不火,恰倒好处,佐以宝忠之琴,如蝴蝶穿花,游龙戏水,极尽烘云托月之能事,举凡小节骨眼儿、小垫头无不严丝合缝,刻画入微。〔摇板〕之尺寸气口,无人能及,省去宝森不少力量,一段〔快三眼〕如行云流水,珠联璧合,铿锵入耳,掷地有声,傲视菊坛,盖世无双,可为此二人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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