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72号馆文选__战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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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汉年至死也背着‘内奸’的名。我活着,而且很好。我怎么能还有要求呢” ●“潘汉年的事情不搞清楚,我终生遗憾” 一身深蓝色布衣,一顶灰色鸭舌帽,一双棕色保暖鞋,一副花边玻璃眼镜,还有那戴上又索性摘下的助听器———气质儒雅的刘人寿让你觉得他也有耄耋老人般的平凡。是的,平凡,一如他室中简朴的陈设。但他的履历显然证实这位老人在他78年的生命中,拥有着与平凡人不一样的经历:1937年12月初,18岁的他,便与七八个热血青年,从上海过长江经徐州转西安最后来到革命圣地延安;一年后,经组织派遣,回到上海,成为潘汉年情报系统的一名内部工作人员,1947年后,成为该系统在上海的实际负责人;新中国成立后,他曾任上海市委统战部副部长、市人民政府办公厅副主任、主任。1955年,“潘汉年案”发生,牵连甚广。为此,他曾两度入狱前后达18年,直到1975年出狱,1979年被平反。 此刻,仍任上海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副主任的老人,记忆的闸门再次启开。他那平缓的叙述,时时让人发现“不平凡”。尽管他说起自己10年地下党工作中几次“豁出去”的经历时还带着诙谐,尽管他说起“永不消逝的电波”的语气是那样平和,但还是让听者颇有些惊心动魄。其实,他屋中的一切,哪一样又是平凡的呢?那小茶几玻璃板压着影印的鲁迅亲笔题写的诗,那陪伴了他半个多世纪、倚墙而立的小书架,还有那从张唯一那儿“继承”过来的、写过许多情报的宽大书桌,如果它们能开口,相信那又是一部精彩的传奇。 不过,刘人寿不想说这些,他只想做个平凡的人。或许是习惯平凡,直到现在,刘老也不愿抛头露面,他甚至不愿被人采访。不过,他渴望平凡还有性格以外的因素:“我只是潘汉年情报系统众多人员中的一名,潘部又只是当时上海地下党众多情报系统中的一部分。有多少战友默默奉献,甚至牺牲生命,有多少战友看不到解放,潘汉年至死也背着‘内奸’的名。我活着,而且很好。我怎么能还有要求呢?” 他没有“要求”,相反,对于生命历程中的诸多不公、委屈,老人的言语间,也能让你感受到那种超乎寻常的理解和特有的释然。蹲了18年的大牢,他却说:“新中国成立初期,为了纯洁革命队伍,审查干部是可以理解的。但在高、饶反党事件后,党内肃反刚开始时,对阶级斗争和阶级斗争在党内反映的形势是估计得过严了。”那些写不完的各种材料,那些数不清的提审人,刘人寿只是一句“他们都是好同志,他们受生活和工作条件的限制,不理解敌占区情报工作的特殊性和方式”,便轻轻揭过。或许连他本人都没意识到,在他3个多小时的回忆中,更多的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在分析各种复杂背景,解释党的各项政策,而于自己,却说得很少。他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平静,他最爱说的一句话是“ 没有关系”,仿佛,北方监狱里那个冬天冻得虽裹紧被子也连书都看不进、那个十几年里除了提审人就没见过别人、除了受审就没有说话机会的“犯人”,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仿佛他曾承受的磨难委屈,都“俱往矣”。冬日的阳光柔和地从他脸颊上拂过,镜片后面的眼睛还有着清澈———这分明是一份虽经百折而不悔的情怀,一种君子坦荡荡的胸襟啊。 不过,“释然”不是“漠然”。采访中,正巧有一个电话打进,与老人谈起正在播出的电视剧《潘汉年》。老人很是激动,索性从椅子上站起在房间里走着,刚才还柔和的脸庞一下子显出了棱角与刚毅———“我真的特别感谢剧组做了一件好事,让潘汉年的一生展示在荧屏上,这是对潘汉年的慰藉,对所有曾经在隐蔽战线工作的同志以及遭受过‘左’的伤害的同志都是慰藉。”但他对一些细节不尽符合当时社会情况和有些过分夸张之处是不那么满意的。看着站得笔直、严肃的他,我在想:这是一个对个人屈辱可以淡然一笑、但却不能容忍对自己的战友、同志以及他们共同出生入死从事的革命工作产生哪怕是一点点误解的人,对逝者,他更深藏了一份浓浓的情意和深深的责任。 这是一份挣脱不掉也永不会挣脱的情感。在他,是非恩怨可以一笑付之,但岁月的洗刷,却让一些事情更加清晰地刻在生命的记忆里。如同他刻骨铭心地记住1955年4月11日他被宣布隔离审查的这个日子一样,他始终忘不了去湖南取出潘汉年骨灰送京的所有细节。1983年4月,刘人寿与另外3人被派去湖南茶陵县洣江茶场——潘汉年最后的两年岁月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在长沙市南郊金盆岭墓地的半山腰上,刘人寿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寻找到的那座简陋的小墓,所谓墓碑,实际只是横放着的一块较大的瓷砖,上写“萧叔安之墓”。是凭着下方的“妻董慧立”才确认里面葬着的是潘汉年。骨灰装在一个小坛子里,因埋得很浅,早已湿透。重新烤干,装进新盒。4月14日,潘汉年逝世6周年之日,这个昭雪的灵魂被护送至北京八宝山。看着鲜艳的党旗覆盖在潘汉年和董慧的骨灰盒上,那一刻,背了十几年“追随内奸潘汉年”罪名的刘人寿心潮起伏。 18年啊,这与他奔赴延安到被隔离前的革命生涯竟然相等。18年的狱中生活,留在刘人寿心中的,只是功德林监狱与秦城监狱难熬的冬季和内心的孤独。他甚至不知道,潘汉年也同时在这监狱里。漫长的岁月,到底也没让他想清楚潘汉年怎么就成了“内奸”。这使他在1979 年平反后,就以研究潘汉年为自己的职责。“这件事情不搞清楚,我终生遗憾。”直到1982 年看到中央给潘汉年的平反通知,他才真正大悟。 也正是从这时起,追回往事,把可以公开的一些过去隐蔽战线的人和事尽其所能地还原,成了刘人寿在生命后半段最想做的一件事。就在几个月前,他从一份关于李克农的传记中才蓦然发现一件事:第一份向中央提供有关淮海战役的电报,竟是自己的电台发出的。他房间里的家具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排书架,那上面几乎全是各种各样的文史资料,繁多的书甚至把一个书架都压坏了。埋首于浩瀚史料中,他开始了历史的拼图。他相信:“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所以,尽管老人现在身体不是很好,尽管他极不愿被人关注,生活不想被打搅,但是他却乐意把他所知道的事情吐露出来,帮助更多的人去了解和理解已经久远的过去。看着精神抖擞而风度依然的他,我脑子里突然跳出于伶悼念潘汉年所写的一句诗:天若有情天亦老,桃花依旧笑春风…… 《华东新闻》(吴焰 1997.12.26 三版) |
原文1997.12.26 发表于《华东新闻》 浏览:65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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