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72号馆文选__传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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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在湘赣边九龙山区西麓的茶场里看到潘汉年同志,是1976年春节的前—天。场部要举办全场各队犯人的文艺汇演,我们几个人在大礼堂布置舞台。休息时,我看到一位消瘦的老人,身着破旧的藏青毛料衣服,手提篾织圆篮,拄着手杖,从礼堂前面的小马路走向场部商店。商店里人很多。他站在柜台边的人群后面,让其他顾客一个一个挤到前面买东西,自己在后面等着。子弟学校的一位女教师看到他,让他上前去买了味精、酱油、白糖、花生之类的东西。老人含笑点头致谢,走出店门,又向一位农村妇女买了一些鸡蛋,蹒跚着走回场部职工宿舍区。这时后边有几个儿童追上来,使劲地喊:“潘汉年,你买鸡蛋还没找钱哩!” 我心头骤然一紧,定睛打量,原来他就是潘汉年。 只见他回转身来,彬彬有礼地接过找回的钱,低声道了谢。随后,他的背影便消失在拐角的苦楝子树后面了。 我有机会进一步接近潘汉年同志是在1977年二月初。一天傍晚,场部前坪放映电影《大浪淘沙》,我看见潘老推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董慧同志)乘坐的轮椅,停在场部食堂的避风处。我坐在银幕后面邻近食堂的宣传窗旁,面对他俩。当影片中的故事演到北伐高潮来临时,主人公每一次斗争的胜利都使这两位老人高兴,董大姐还报以“嘻嘻”的笑声。当“四·一二”事变后反动派屠杀革命志士的场面出现时,只见潘老仰望星空,发出一声长叹。电影终场,潘老在人流的后面推着轮椅,沿着食堂至干部宿舍的林荫道,走到尽头的一栋两开间的小平房前。有位矮胖的中年妇女为他们打开门锁,并搀扶董大姐进了屋。后来知道这位中年妇女叫黄菊珍,是职工家属。 我的宿舍离潘老的住处只有两百多米。一有闲暇,我便到他屋前散步。恰巧,湘潭有个青年泥工在茶场推广节省藕煤的地炉子去过潘家,他告诉我:“潘老头门前有一堆煤,需要拌和做藕煤,老头七十多了,干这活,怕吃不消。”我就趁此机会去帮助老人捅上几十坨藕煤,放在檐边的台阶上或小坪里,任其日晒风干。起先,潘老对我这个不速之客,是存有戒心的,每次见我去帮忙,总说:“不必劳驾!不必劳驾!”我对他说:“我在重庆听过华岗、潘梓年的哲学课,是他们的学生。您的情况,1963年冯雪峰老师到湘潭时,就向我讲过了。”他点头笑了笑,以后,就没有再阻拦我。 有一次,潘老问我:“你什么时候弄到这里来的?”我掏出随身带着准备给他看的判决书递给他。他拿到屋里去看。我仍在坪里帮他摆弄藕煤。他与董慧同志从我的判决书上,了解到了我的历史:确是地下党员,主罪是“为反党分子彭德怀鸣冤叫屈”。他将判决书折好,走出来退还给我时,说道:“你这算熬到头了!我还早着哩!”当时董慧大姐在屋里用她带广东乡音的普通话说:“老潘,让他进屋来歇一歇吧!”潘老“呵”了一声,把我拉进屋子。董大姐挣扎着站起,将一把水果糖与花生米塞到我手里说:“吃吧!吃吧!” 这是—间二十平方米的屋子,一张木板床对着窗,窗下有一张条桌,两把椅子。墙角的木箱上摆着一些《鲁迅全集》之类的书。房门在窗户右边,进门处还有—张窄床,轮椅放在董大姐的床前。我好久也想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安慰他们。最后,我问:“潘老,您还没有结论吧?” 潘老说:“早结案罗!” 董慧冲口而出:“一开始就确定他是‘内奸’,审查了七、八年,判他十五年徒刑,后来又说要给他恢复自由,‘文化大革命’了,‘四人帮’专政,又给他改判无期。” “无期?”我不免惊讶起来。 “他的劳改任务就是照顾我!”董大姐又补充了一句,而后就笑了起来。 潘老却以异常平静的语调说:“老阳,革命战争中,我们的前锋战士与敌人短兵相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自己的炮弹为扫清冲锋前进的障碍,难免不中伤自己的战士。考虑到对革命事业有利,这种牺牲也是有意义的!” 董大姐说:“这个道理我懂。可是你呀,是被江青这伙妖精诬陷的!” 我安慰二位老人:“江青一伙的野心已经彻底粉碎了,潘老的冤案不久就会平反的。” 清明、谷雨季节临近,茶厂忙于制茶前的准备工作,报纸上发表了《论十大关系》,作为我们的学习材料。当我读到:“什么样的人不杀呢?胡风、潘汉年、饶漱石这样的人不杀。……不杀他们,不是没有可杀之罪,而是杀了不利。”天哪!我随即想到,潘老订有报纸,他若是看了这段话,处于此时此地,将是如何难以经受的打击呵!二十二年的冤狱,使他青锋磨尽,虽然意识到平反昭雪是势所必然,但是,他说过,只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 当我利用一个倒班的休息日,再去潘老住处的时候,听说潘老病倒了,场部用救护车把他送长沙抢救。几天后,董大姐也去了! 后来听说,潘老患的是肝癌,于3月23日送湖南医学院二医院14病室住院治疗。在4月6日以前神志还很清醒,医护人员给他念报,有时念不到十几句,他就不叫念了,要自己看。但他拿着报纸反复翻动浏览一下,又看不下去,脸上流露着失望的神情。因为,粉碎“四人帮”已经五个月了,却仍然看不到一点足以驱散他忧虑的信息。特别是,当他入院治诊时,好心的同志考虑到《论十大关系》见报不久,文中点了潘汉年的名,为了不影响治疗,便向他说明,袭用了他三十年代的化名——肖叔安。这对病人精神上的打击,是多么沉重啊!4月14日19点15分,潘汉年同志含冤逝世后,经过解剖检查,他的腹腔与胃部全都是紫血,而肝脏烂得象豆腐渣一样了。 回想不久前,当潘老被抬上救护车转回职工宿舍向董大姐告别时,他躺在担架上对老伴说:“放心吧!我会回来的。”他是那么清醒,在冤案尚未昭雪之日,他是不愿意死的,更不愿意在此时此地离开董慧同志。 潘老去世后的第二天,董大姐又被送回米江茶场。 潘老遗体于十七日火葬,他的墓号标记写着: “77——652肖叔安之墓 1977年4月14日病故 妻子董慧” 董大姐返回茶场后,她常一个人喃喃地叨念着,她是在背诵潘老的狱中遗诗。我从董大姐阅读的那本《复活》的书页中,发现了一叠大小不一的毛边纸条,上面是潘老用墨笔写的诗句。 一 年年飘泊本无家,寄寓香江登半山。 一角红楼应犹在,朝霞何日并肩看。 二 明月出山高,独立虹桥。 水流如旧浪轻摇。 低首形单孤影动。 魂断今宵。 更鼓数声遥,夜尘风萧。 隔江人静渔灯飘。 客里深情无处觅, 往事难消。 三 千里驰书一片心,巫山遥隔白云深。 朝思暮念夜成梦,月黯花愁空断魂。 纵死不辞称所爱,此生何时复相亲。 天摇地动倒流水,但愿冬寒化异春。 四 纵然废弃在人间,塑料原材岂等闲。 千里相思知何处,几年隔绝梦巫山。 黄昏人影伶仃瘦,夜半铁窗风雪寒。 又是一年终岁暮,难忘往事走延安。 (以上四首诗是潘汉年同志于1963年以前在狱中所作。编者) 五 相爱成遗恨,奈何了此生。怜君犹少艾,为我困愁城! 昨日同生死,今朝半残身;但求息怨恨,勉力觉新人; 道路分明在,火里铸忠魂。 抗敌隐地下,十载尔同行;北上延安路,朝夕共苦辛; 南旋千万里,俏然居海滨;六年留上海,解放更相亲。 倘有千般罪,当有风闻先;堪叹莫须有,一脉贯古今! 沉冤二十载,欣闻四害平;翘首望云天,何日见清明? (此诗写于1977年是潘汉年遗诗中的最后一首。编者) 1982年9月1日,党中央发出通知,正式为潘汉年同志恢复名誉。二十七年的沉冤,终于平反昭雪了。 1983年4月9日,潘汉年同志的骨灰盒上终于恢复潘汉年同志的真名实姓,并移葬北京八宝山。 |
原文1983年 发表于《新华文摘》1983年第10期 浏览:137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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