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美合作所里,还有着许多秘密的斗争。“挺进报”的故事,就是一个。 1947年秋天,重庆地下党发行了一种秘密的油印刊物——挺进报。这个报纸是给地下党员、地下社员和进步人士看的。这报由地下党重庆市委直接领导,下面有三个工作同志:一个负责收听、记录新华社的广播;一个负责刻写蜡纸;一个负责油印。 负责油印的是陈然同志。他是一个工厂的代理厂长,社会条件好,不易暴露,因此党把这个工作交给了他。 陈然同志白天是厂长,晚上就成了一个油印工人。他从来没印过油印,同时他又有着厂长身份,在那个时代是不便向人请教的,只好偷偷地学习这门技术。第一次接受任务,他想尽快地把报纸印好,让同志们早看到挺进报。铺好蜡纸就印,印了许多张以后,才发现印的字全是反的;原来,他不懂得,蜡纸反着铺上油印机,印出来才是正的。一次不行,就再干嘛!陈然努力钻研,积极地执行党的任务。开头,一张蜡纸只能印三五十份;几个月后,就可以印两千几百份了。但他并不满足,他又偷偷地学着刻写蜡纸。有一天,他把一张用恭正的仿宋字体刻写的蜡纸送到市委同志面前,提出了新的请求:要求市委允许他一个人完成两个基本点人的任务——又写又印。 市委同志考虑到,陈然同志担负油印的任务已经够累了,一周有两三个晚上通夜不能休息,白天又要照常上班当厂长,如果再加上刻写蜡纸,怕吃不消。 陈然急了,拍着胸脯说:“我才二十五岁,身体也很结实,一定能干得了!”接着他还补充说,这样作好处很多:第一,可以节约一个人,这个同志可以为党作别的工作;第二,可以加快出版时间,减少暴露的危险。 那时,正是敌人严密追捕、企图破坏挺进报的时候。市委同志望着这个为了党的事业不知疲倦的年轻人,终于微笑着同意了。 “挺进报”的两位工作同志从未见过面,都是由市委单线联系的。每一次,当陈然收到市委同志转来的新华社电稿时,读着那些令人激动的消息,看着文稿上端正秀丽的字体,他简直被那个同志出色的工作吸引住了。他想,他—定也有什么公开的职业,只是在晚上才冒着危脸来收听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这样,从来没有休息过。而且工作一直是这样认真!看得出来,每次送来的文稿,都是在收听以后,认真抄写过—遍才送去的。他真想见见他,或者写封信也好,向他学习,向他致意。但这是违反秘密工作原则的。后来,市委知道了陈然的心事,允许他写一封不注明地址、不签名的信给那位同志,只允许写一次信,并且要写得简单点。陈然心里想要说的话太多了,不知道怎样写才能更好地表达自己的感情,想了好久,只写了—句话:“致以革命的敬礼!” 几天后,陈然得到了回信,也是简单的一句话:“紧紧地握你的手”,同样没有签名,没有地址。 一句话,一张字条,温暖了革命者的心,把革命同志的战斗友谊联系起来了。 可是,过了不久,他们被捕了—一叛徒出卖了他们。他们两个,一个被关在白公馆集中营,一个被关在渣滓洞集中营,过了好些日子,陈然才打听到关在渣滓洞的那个战友名叫成善谋,是个电机工程师。成善谋也知道了陈然。可是,一对战友竟长期无法见到面。 直到重庆解放前夕,他们才见了面:1949午10月底,敌人公开枪毙—批共产党员,当伪法官喊着: “……成善谋。” 陈然听到这个日夜思念着的战友的名字,立刻冲向前去: “你是成善谋?” “你是陈然?” 一对同生共死的战友,肩并看肩;火热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昂着头,挺着胸,走上刑场…… 陈然是在1948年4月被捕的。出事的前—天,上级派人来到陈然家里,通知他:党内出现了叛徒,“挺进报”应该尽快转移。临走时,上级派来的人对他说:“明天晚上,你印好最后一期报纸,后天——23日早上八点正,我来帮你运走报纸。这两天你要特别警惕,一有可疑的情况,你就先行离开。” 22日黄昏,陈然忽然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短信:“近日江水暴涨,闻君欲买舟东下,谨祝—帆风顺,沿途平安。” 这封信分明是警告陈然,要他快走。年青的陈然舍不得写好的蜡纸,和明天早上就可以印出的“挺进报”。他哪里知道:这封信是一位在敌人机构里秘密工作的同志,获得消息后,来不及报告市委,才冒险直接通知他的。陈然想到只要过一个晚上就可以离开危险了,他抑制不住工作的热情,走进储藏室,让母亲在外边小门上上了锁。 陈然进到这间秘密的小屋里,他就只想着一个问题:快赶印完挺进报!快!别耽误了出版时间,别叫同志们耽心它的安全。陈然穿着一身白罩衣,戴着手套,匆忙地工作着。一切全是早想好了的,出了意外,他可以迅速脱下罩衣、手套,就可大步走出去,别人不可能从他身上发现一点油墨痕迹…… 早上五点钟,陈然印完“挺进报”,划着火柴,把蜡纸烧掉。突然,传来一阵轰隆的脚步声。陈然立刻明白了,他轻轻地关上灯,拉开窗帘,推开窗门,随手拿起准备好的扫帚,小心地挂在窗台下面的钉子上。 门破了。几支枪口对准着陈然。陈然被逮捕了。在陈然的房间里,几个狡猾的行动特务留了下来。危险进一步威胁到市委! 第二天早晨八点正,市委的同志来了。四周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他径直走向陈然住的小楼。忽然,他看到了窗口外悬挂着的扫帚——陈然留下的表示危险的暗号,立刻扭转身,从后门走出去了。后来才知道,敌人偷偷地在那里隐藏了许久,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捕到。 敌人抓住了陈然,又找到了“挺进报”的油印机关,筒直欢欣若狂,满以为会从这个年轻人身上轻易地扩大破坏。敌人采取了种种酷刑、哄瞒……手段,可什么也没有得到。最后,敌人拿出了一张纸,要陈然写自白书。 一个共产党员的自白书,自然是难不倒陈然的。陈然提起笔,不假思索,一气写出了心里想了许多遍的话: 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 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 我不需要什么自白, 哪怕胸口对着带血的刺刀! 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 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 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 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 对着死亡我敞声大笑, 叫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 这就是我——一个共产党员的自白, 高唱葬歌埋葬蒋家王朝! 刽子手们看了陈然的“自白书”,气得脸都发白了。他们连连地说:“押下去,押下去!”从此,陈然就被囚禁在中美合作所里,再也没有受到审问。 在牢房里,敌人害怕陈然传播从外边带进去解放战争胜利的消息,特别把他单独囚禁在白公馆楼上一间小牢房里。但是,敌人的如意算盘落空了——那间小牢房,早就被同志们打穿了一个秘密孔道,可以和楼下的党组织取得联系。狱中地下党通知陈然:把最近的胜利消息写成字条,秘密传下楼来。 陈然高兴极了。就用党组织给他的半截铅笔(这是罗世文同志遗留下来的),还有一些包香烟的薄纸和一个破刀片。又在白公馆编写“挺进报”。 陈然凭着记忆,恭恭正正地用仿宋字把新华社的消息写下来,还画了一个精致的刊头,上面写着: 挺 进 报 第一期 白公馆出版X月X日 “挺进报”从秘密孔道送到楼下以后,很快得到党组织的通知,严厉地批评了陈然。指示说:第一,刊头立刻取消,不允许再写“挺进报”、期数和出版日期;第二,必须坚持写仿宋字,以免被敌人发现笔迹。陈然认识到自己缺乏对敌斗争经验,立刻接受了党的批评。不久,他又得到通知:隔壁关着一位黄显声老先生,他有报纸,可以从他那里获得更多更新的消息。 黄显声是个赞同革命的民主人士,张学良将军手下的一位副军长,已经被捕十来年了。陈然利用放风的机会,拖着脚镣,踱到黄显声的窗口附近,轻声说:“我要看报……” 黄显声仿佛没有听见,把头转开了。 陈然回到牢房里,有些担心:万一他向敌人告密,怎么办?但他又想:既然党组织叫他联系,大概总有些把握。 半夜里,墙壁上发出轻轻的敲击声。从一扇密封的门缝下面,塞进一张报纸。陈然小心地接过报纸,里面还夹着一张字条: “不要讲话,报纸每天晚上准时送来,必须在天亮前准时从原路退回。” 陈然早就回“翻译”国民党的报纸,懂得怎样从敌人的反动宣传中找到真实的消息。从此,“挺进报”上每天都有最新的消息了。 送到楼下的“挺进报”并不是每个同志都能看到:为了保密,党组织的几个领导人看后,就毁掉了,其他同志都是听口头传达的。但是,有一些文件太宝贵了,谁也舍不得烧毁,人们冒着危险,把它珍藏下来,象爱护自己的心一样地爱护这些薄纸。当人们遭到毒刑拷打,或是受着疾病折磨的时候,读读它,就感到有了力量。 一个名叫宣灏的难友,已被囚多年,眼睛很近视,身体很坏,生了病。同志们把一小张“挺进报”塞在他手里。代替了治病的药方。宣灏躲在墙角里聚精会神地看,兴奋的连放风也忘了。一个狡猾的特务、白公馆看守长杨进兴偷偷地走到宣灏的背后,等宣灏发现了,急忙想把文件塞到口里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和文件,一齐被抓住了。 在特务的办公室里,看守长拿着鞭子,逼问宣灏: “这张传单是谁写的?!” 宣灏想到自己的过失,决定不牵连别人,只说:是自己写的。 特务知道宣灏不是共产党员,他写不出共产党的文件,特务们咆哮起来,皮鞭呼呼地打在他身上。宣灏倔强地挺立着,一口咬定:“我写的!我写的!” 白公馆看守所所长陆景清和看守长杨进兴研究着这张可怕的传单:“中共中央第七届第二次委员会全体会议在石家庄附近举行……毛泽东主席向全会作了工作报告……。”特务们断定这是重庆地下党和监狱有联系,一定要搜查、破获,立刻,全集中营进行了突击搜查。 几个月的狱中生活,使陈然获得了许多地下斗争的经验。每天的报纸都按时还给黄显声了;铅笔、薄纸和刀片都妥善地藏起来了。敌人来搜查,一点线索也未找到。 敌人使出最毒辣的手法:摆出一切刑具,拷打无辜的宣灏,敌人懂得:共产党员绝不会让群众代替自己牺牲;折磨宣灏,就会使写传单的人自动站出来,然后跟踪搜捕,终会弄个水落石出。的确,宣灏被拷打、折磨,同志们的心里难过极了。陈然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牺牲自己,保全同志。但是,“挺进报”是在楼下被截获的,而陈然却独自关在楼上,那么,消息的来源、秘密孔道、楼下党组织全部可能暴露,牺牲的不止是陈然,会有更多的同志牺牲! 正在这紧张的时刻,忽然一个同志挺身而出。大家看见,原来是和宣灏同住一间牢房的共产党员、被捕十年的老同志许晓轩。他对着风门,敞开嗓门喊道: “那张纸条是我写的!” 看守长吃了一惊。他们明白,这是一个不容易对付的共产党员,任何刑具对他是没有效果的。 同志们都不忍和许晓轩告别。他是一个大家敬爱的同志;他曾在“新华日报”工作过,作过地委书记。谁愿意他去冒生命的危险呢? 许晓轩被押到所长办公室。在特务们看来,一切审讯都显得有些多余了。桌上摆着一张纸,一支铅笔。 杨进兴露出一丝冷笑:“请许先生帮忙查证一下,劳驾劳驾。” 许晓轩心里明白:敌人要查对笔迹。他拿起铅笔,把笔削得尖尖的,想了想,就写了起来。纸上现出一行行漂亮的仿宋字……愚蠢的特务鉴定了几个钟头,得出的结论是“笔迹相同”,肯定传单是许晓轩写的。 但是,敌人并不完全相信这个结论。他们判断:许晓轩是地下党的地委书记。可是已被捕十多年了,写不出1949年的文件。他们接着就追问消息的来源,特别是和外面地下党的联系。 许晓轩冷笑着说:“事情很简单。消息是你们供给的。前不久,你们不是准备逃跑了么?放风的时候,连你们的办公室也没有人,我走进去,从报纸上抄下来的。” 许晓轩的镇静态度,使敌人半信半疑。但案情牵连到他们自己,特务们都慌乱起来,他们向许晓轩要证据。特务们搬来了一大堆报纸。许晓轩专门选国民党半官方的报纸看,一边查一边兴奋地记着新的胜利消息;最后,终于被他找到了纸条上的那个消息。特务们都哑口无言了。 按照集中营的惯例,凡是进行秘密组织或者宣传活动的人,立刻处死。老许从息烽到白公馆,经历炼狱十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对敌人说:“你们打报告枪毙我吧!我永远是一个共产党员。” 敌人没有写报告。因为报纸是他们自己办公室的,他们担心“失职”的罪名,按照规定:失职人员要判处一年徒刑。案子似乎破了,烦恼的却是敌人。所长室直到半夜还没有熄灯。第二天,看守长召集看守员训话说:“那张‘纸条’的事,谁也不准再提!” 机智、勇敢的革命者,战胜了敌人,保全了自己和党组织。 |
原文1959年2月 发表于中国青年出版社 浏览:16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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