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会 手掌般大的一块地坝, 箩筛般大的一块天, 几百个不屈服的人, 禁锢在这高墙的小圈里面, 一把将军锁把世界分隔成两个。 空气呵, 日光呵, 水呵, 成为有限制的给予。 人,被当作牲畜, 长年的关在阴湿的小屋里。 长着脚呀, 眼前却没有路。 ………… 生活被嵌在框子里, 今天便是无数个昨天的翻版, 灾难的预感呵, 象一朵乌云罩在头顶。 夜深了, 人已打着鼾声, 神经的末梢却在尖着耳朵放哨。 被呓语惊醒的眼前, 还留着一连串恶梦的幻影…… 诗人蔡梦慰展开一小迭纸,开始了他想了很久很久以来的愿望,试着描绘魔窟里斗争的史诗。丰富的生活感受,使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一气写了一大篇。可是,他又忽然停笔了;他和刘泽还担负着一件极重要的任务,他们得好好看护新四军战士龙光章呢! 龙光章的病,已经闹了两个月了。同牢房的伙伴把最好的食物留给了他,把最暖和的衣服给他换上。最好的食物,每餐下饭用的全部菜肴——几十颗葫豆的营养,和地下党送来的珍贵的药物,都挽救不了他那久经折磨的虚弱的病体。他已在昏迷中度过四个黄昏。刘泽一直伺候在他的身旁,帮他洗屎洗尿,老盼望他清醒一会儿,他又踌躇着该告诉他什么才好:别的牢房送来的较好的食物和衣服,龙光章早已几次嘱托过要留给“监狱之花”,还有什么可以增加他的生命的力量呢?……刘泽感到没有尽到作为一个最亲密的伙伴和战友的责任似的,把身子紧靠住龙光章。 刘泽的手感到龙光章的脉搏跳动得过于快了些。突然,龙光章的手用劲挥了一下,半张开眼睛,望着大家。微弱的声音,吐出一个个不连贯的字: “弟……兄们……进川了?” 说了一遍,又一遍。他把头偏了过去。 刘泽俯身下去,想让龙光章听得更清晰些。 “刘邓大军到川边了!” 龙光章仔细端详了—下刘泽的面孔,脸上浮起一丝甜蜜的笑容,眼睛又闭上了。他好象听见了伙伴的答话,又好象没有听见——仅仅是从伙伴们说话时口腔的开合中,看见了使自己兴奋的消息。龙光章安详而略带笑意的神情,使刘泽记起了这个年轻战士的—生。记忆中的龙光章,是个生气勃勃、肌肉发达的小伙子,而躺在木板上的,却是个骷髅般的躯体了。 记忆在刘泽的脑海里闪光:那个浑身是劲的小伙子仿佛就站在前面,而自己也正是全副武装的新四军战士。 ……部队在前进。龙光章昂起头,两腮鼓得红红的,吹起响亮的行军号角,领先走在队伍的最前列;自己呢,紧紧地跟在后面,肩上扛着叫反革命丧胆的重机枪。 ……部队首长下达了冲锋命令。龙光章站在山岗上,吹响了叫敌人乱作一团的冲锋号;重机枪倾泻出的密集的火网,掩护着弟兄们扑向敌人的阵地。 ……团队完成了掩护全军转移的任务,却遭到了白军的包围。半夜里,突击排接受了掩护团队和首长撤退的任务。龙光章把首长背过河去,又投入了狙击白军的战斗。 ……两天两夜的激战,他们掉队了。他和十个弟兄聚集在一起。白军骤然赶到。他又和五个弟兄一起掩护受伤的同志撤退。子弹完了,最后的射击机会溜过去了。龙光章和他的战友终于在昏厥中被俘了。从此,无尽的折磨就死死地缠住了他们。敌人迫使残伤的同志在乱石堆中走。伙伴们没有呻吟。跌倒了,又爬起来,……敌人摧残看伙伴们的生命。一些同志默默地倒下去了。龙光章默默地和他们告别了,又默默地踏上了走不完的路……。第—天剩下了四个。第三天剩下三个。第十天只剩下两个伙伴。龙光章没有被折磨倒,……。他和刘泽被送进了渣滓洞。…… 还是诗人记得清楚:在第一个昏迷的黄昏,龙光章的耳就聋了。蔡梦慰在草纸上写上这样几个大字—— “解放军前锋到达川边——巫溪了!” 大家把龙光章的头,稍稍向牢灯方向移近了些。诗人的字条和诗人的表情,使龙光章神智清醒了些。 “请告诉……部队首长:……我们没有……丧失……人民……战……士的……荣誉,只是……。” 龙光章向着大家,努力回忆着什么为完成的事,要告诉大家似的。但终于没有说出来。 竹梆声响了—遍又一遍,正是人们睡得最香甜的时刻。 “解放……家乡……,首长……” 断断续续的语句,龙光章的面孔流露着梦里的喜悦。诗人很想呀听他说些什么,把头贴近龙光章的心房。心脏跳动是多么微弱! 牢灯闪了一下。似乎龙光章口里呼出了轻微的笑声,……诗人探手过去,发现龙光章的身体渐渐僵硬了……。 同牢房的伙伴们站立起来,凝视着这个革命战士的遗体。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蒲小路的脸上挂着两行亮晶晶的热泪,却没有哭出声来。这孩子,愈来愈象个小战士了。 诗人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前胸,问着自己:难道就只能开这种无声的追悼会么? 刘泽缓缓地走近杨虞裳身旁,抬起他少有的迟钝的眼睛,探询地盯住杨虞裳深思的面孔。 杨虞裳默默地握住刘泽的手。象在安慰大家,也象在鼓励大家:说吧!当然不能就这样算了!…… 夜里,渣滓洞集中营的各个牢房都讨论了和敌人斗争的形势,以及准备和敌人谈判的条件。大家一致提出,必须从政治上打掉敌人的嚣张气焰,迫使敌人承认:第一,给龙光章买馆材,用白布裹尸埋葬;第二,改善狱中的非人待遇;第三,今后重病号一律送医院治疗;第四,为龙光章烈土开追悼会。 狱中党组织教育大家,要迫使敌人接受这些条件,即使是暂时的承认,都是极大的胜利。自然,这是—场尖锐的斗争。条件困难,但只要大家团结—致,善于利用敌人的内部矛盾,是可以取得胜利的。经过“水”的斗争,几百个伙伴现在是更加信赖地紧密地团结在党的周围。 第二天上午,同志们派出的谈判代表走进了猩猩的办公室。 猩猩听着谈判代表提出的抗议,时而装作难受,时而露出焦急的表情,可是很难猜想他将怎样对待这一切。 猩猩听完了谈判代表提出的条件,几乎是语不成声的啰唆着:“古人说得好: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兄弟当了多年所长,出现这种事件,还是第一次……” “究竟同意不同意?”谈判代表看了猩猩装腔作势的样子,听不下去了。 “条件吗?好说好说。龙光章之死,由于地方过于狭窄,入住得多,是根本原因。‘二处’正在调查,将来大大开释一批,情况就要好转……” “究竟同意不同意?” 猩猩突然强硬起来,朝桌上“拍”的就是一巴掌:“你们想要挟我?” 第一次谈判就这样破裂了。 照常“放风”后又是“收风”。表面上,牢房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沉默里隐藏着艰巨的斗争。 在楼下八室,几个伙伴从墙角扯了些野草回去。 “他妈的!干什么?”猫头鹰突然出现在风门口,一发现那束野草,就叫起来。 “扎花圈。” “什么,扎花圈?” “开追悼会” “谁敢在这里开会?你们受谁的指使?” 伙伴们愤怒地睁大眼睛。 “长眼睛没有?这里不是你们共产党的天下,不说,打断你的腿!”猫头鹰卷起袖口,气势汹汹地冲去。 “你敢打人!你敢打人!……”怒吼声震撼着整个牢房。 ………… 人们等待着新的风暴。可是,没有。第二次谈判时,猩猩反而极力缓和着口气。仿佛在他方面,什么条件都是可以承认的,对于开追悼会,他还是装模作样地说:“一来无先例可循,不合情理;二来何必叫人家触景伤情。”当然,猩猩心里明白,给共产党员开追悼会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别的可以敷衍一下,开追悼会却是万万不行的。 同志们说:“死人开奠,埋人发丧’,自古如此,怎无先例?” “这,这为什么要开会?” “为什么不行?” . 猩猩的表情一下就变了:“那只好向上级报告!”声音里流露着恐吓、阴险的调子。大家都知道,这是秘密处决革命者常用的惯语。 谈判又破裂了。同志们决定开展绝食斗争,用自己的唯一武器——团结一致的力量去战胜敌人。 放风的时间缩短了,岗亭上增加了机枪……可是,事情并没有象惯例般的发展。 猩猩找了—批非党群众去谈话,说:“我们要开释一批人,你们案情很轻,不要盲从,加重了案情。”又找了一批身体衰弱的伙伴去,说:“要珍惜健康啊,身体可是自己的……”可是,猩猩不会理解,这些恰恰激发了人们更大的愤怒。 送饭的时候到了。往常院坝里的热闹情景,消失了。院坝里冷清清的。 这天抬到院坝里来的,不是平常日子里难吃的霉米饭,而是白白的冒着热气的大米饭。 十八间牢房,十八个饭桶,静静的躺在墙角,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不知从哪里抬来一桶回锅肉,又肥又香。回锅肉也分成了十八份,满满的堆在一个个大碗里。人们许久不曾见过回锅肉的颜色,闻过它的香味了。回锅肉的香味,简直使人口谗!特别是经过长期疾病折磨的人们! 领饭的口哨吹过了—遍又一遍,院坝依然冷清清的……。 据有过绝食经验的人说,能够忍过一天,能够禁得住食物诱惑的人,第二天就不会比第一天更难受。 第三天早上,一口棺材抬进了院坝。 大米饭白腾腾的冒着蒸气,在早晨清新的空气里散发着诱人的色彩和气味。堆满饭桶的墙角,依然冷清清的。 谈判代表被找到猩猩办公室。猩猩站了起来,说: “吃了早饭,马上开追悼会。”猩猩冷冷说了一句,就结束了谈判。一向自恃干练的猩猩,现在想尽快结束这体事,是有着他自己的打算的。他知道:要是绝食继续下去,人死多了,自己难免要受到“无能”的奚落而被撤职;要是事情闹大了,还保不住要受处分。因此,他的主意是:暂时敷衍,力争主动。他说要开追悼会,马上就开,是想叫同志们毫无准备,来个措手不及。 这时,岗亭的机枪装上了子弹盘。 院坝的正中摆上—张祭桌,桌上铺着白布。鞭炮、祭品一应俱全。高墙上结着一根粗绳子,上面端端正正地系着一副署名李磊的挽联: 人生百岁难免一死, 愿君超凡直上西天。 猩猩那张狡猾的面孔,不时地在那副挽联边浮现着。 牢门破例地全部敞开了。伙伴们带着两天来准备的东西,向院坝涌去。 黑布袜子撕成的布条,做成了伙伴们佩在臂上的青纱;盘在伙伴们胸前的,表示哀悼的花朵,是用黑色的布带结成的;女同志头上结着白布做的白花,一个个垂着悲痛的眼睛,从牢门涌进院坝。除了短促的脚步声外,没有一点声音。同志们的面孔,清晰地描绘出了他们内心的愤怒和悲痛的痕迹。几百个不屈服的人,站了一大片!刚满四十天的“监狱之花”,也参加了这行列。她那两只大大的、水汪汪的婴儿的眼睛,望着晴天直转动。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宽阔的天空呢! 就在挂着李磊那副挽联的粗绳子上,又悬挂起许多副挽联。那是来自各个牢房的同志们用一小方一小方草纸联起来的。猩猩那副伪善的挽联被挤到墙角去了。同志们的挽联,挂满了约莫四丈宽的整个高墙,迎着寒风,哗啦啦地奏着哀乐。 在挽联的旁边,整齐的排着一长列花圈;花圈的正中清晰的嵌着“奠”字。那是同志们事前就用墙角的野花野草扎成的。 高墙上又增加了—排机枪,直对着同志们的头顶。谁能设想:在中美合作所里,竟能为革命者举行祭奠呢?…… 拈上了一炷香。吸烟袅袅地在空中缭绕着。 大家在怀念着我们的革命者,那英勇的人民子弟兵——青年号手的一生。 包围在人丛中的猩猩,微露出惊恐的神态。长列的挽联、花圈,这么多!人群的愤慨的神情,简直难以想象。在群众愤怒的目光下,猩猩被迫低垂着眼皮,对摆设着“龙光章烈土之灵位”的祭桌,行了三鞠躬礼。 刘泽,这个人民军队的普通战士、龙光章的亲密战友,作了追悼会的主祭人。他想起了许多话要讲,想讲龙光章的一生,想讲跟着党走在任何条件下都能取得胜利,想讲反动派杀人越多,革命力量就越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是他都没有多讲下去。他那有些红肿的眼睛,大大地张着,从祭坛的—边,移向另一边,停滞在楼六室同志们写的挽联上: 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 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祭奠的鞭炮惊哭了“监狱之花”。 婴儿的啼哭冲破了这沉重的气氛。同志们的心跳得更厉害——苦难中出生的孩子的啼声,是怎样猛烈地震撼着人们的心! |
原文1959年2月 发表于中国青年出版社 浏览:135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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