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十 章 深夜,市郊的嘉陵新村B6号灯光通明,照射着忙乱不堪的人影。几十部电话机不停地 响,紧张的声音在探问,斥责,疯狂地喊叫…… 徐鹏飞坐镇在总指挥部,心情焦躁,不断地看表。市区兵力空虚,情况紊乱,为了安全 起见,毛人凤走后,他就移住郊外了。他大口地吸着烟,像一头绝望的困兽似的窜来窜去。 他刚刚得到国防部的紧急情报:共军先头部队突然在重庆、江津之间的江口一带夜渡长江, 胡宗南主力全线崩溃,江津机场已被占领,全部作战飞机被俘。共军已由江津直趋成渝公路 必经之地的壁山,企图截断重庆守军退路。由于战局的急转直下,攻势不可阻挡,国防部通 知各军事、行政单位,务必提前于明晨全部撤退。 徐鹏飞看看表,能逗留的时间,只剩几小时了。他心慌意乱地揣起一杯几乎全是茶叶的 酽茶连喝了两口,心里埋怨着美国代表团和蒋介石对共军进军速度判断的根本错误,竟连浓 茶的苦味也感觉不出来。 他毫无目的地旋开收音机的开关,来自台湾的新闻广播中一个矫揉造作的女人的声音正 说着——“……中央社重庆前线消息:自总裁坐镇行都以来,胡宗南、宋希濂部,联防作战 ,效果良好……今日国军在白马山一带堵击自湖南流窜入川之共军残部,全线获捷……目前 重庆防务,固若金汤……” “他妈的,”徐鹏飞突然把开关一扭,关上了收音机:“什么固若金汤!连牛皮都不会 吹!”他担心着中美合作所大屠杀的部署,唯恐时间不足,想再打电话前去检查。正在这时 ,行刑队长快步走了进来,向他报告行刑队已经集合,准备出发。 徐鹏飞喝了声:“快去!”立刻抓起电话,叫接渣滓洞。可是渣滓洞的电话响了半天, 没有人接。他改口叫接中美合作所警卫指挥部,立刻通了。徐鹏飞大声说道:“行刑队已经 出发,先消灭渣滓洞,然后白公馆。周围的警戒线你们要严密布防,彻底封锁,共军离重庆 还远,未得我的命令,不得擅自撤防!” 徐鹏飞激怒地听着对方的申述,大喝道:“不行……走漏了一个共产党,我要你的命!” 刚放下电话,铃声突然又刺耳地响了,徐鹏飞立刻抓住电说: “喂,喂……是我。什么……綦江大桥没有炸掉?……遇见共军?……共军到了什么地 方?” 被派到綦江前线去炸毁桥梁,阻止共军前进的行动科长在电话上仓促报告情况说,他所 率领的爆破人员和装运炸药的卡车,未到綦江就与共军发生遭遇,三部卡车连同炸药都被共 军截获,只剩他只身逃脱,刚刚回到海棠溪渡口。当地情况混乱,谣言四起,轮渡停航…… 听说重庆市区出发前往欢迎共军的市民代表,已经打着五星红旗过江到了南岸…… 烦躁地听完电话,徐鹏飞大声喝道: “马上设法渡江,回来再说!” 刚挂上电话,又不放心地拿起来,叫接港务局,命令派遣轮渡接他的部属过江。 “喂,港务局稽查处,……什么?轮船公司不服指挥…… 所有大小船只……混蛋!全部跑了。……简直是反了!全给我枪毙!” 徐鹏飞气急败坏,紧握着话筒不肯放下,过了好一会,他突然把电话摇了又摇,大声喊: “接长江兵工总厂。总机,给我接严醉……严醉!” 耳机咕咕地响了一阵,传来电话兵惊慌的声音:“接不通,半点钟以前,就接不通了… …” “混蛋!马上给我接通。”徐鹏飞几乎气得要把电话听筒击碎。这时,电话突然通了, 却是磁器口报告紧急情况。 “什么,什么,听不清楚,你再说一遍……共产党的地下武装……什么?劫狱……双枪 老太婆……我没有部队……不行……无法增援!” 徐鹏飞马上对着总机狂喊:“渣滓洞!渣滓洞……白公馆! 白公馆……警卫指挥部!”但是中美合作所总机突然不通,使他无法把意外的情况通知 正在部署、执行屠杀任务的特务,徐鹏飞感到情势的复杂,莫非电话线路被破坏了?双枪老 太婆突然出现,对他是很大的威胁,他狂喊起来:“马上检查线路,检查中美合作所电话线 路!” 刚刚放下电话,它又响起来,徐鹏飞重新拿起电话不耐烦地问:“哪里?” 原来是朱介从飞机场给他报告机密。朱介说:“长江兵工总厂厂长没有按照指令到机场 去,很可能躲起来了,甚至投降了共产党。然后,突然降低了声音。 “什么?代表团已经起飞?玛丽小姐跟特别顾问……谁? 严醉?严醉也跟美国人跑了?” “风吹草动,草木皆兵!”他把电话一丢,忽然神经质地哈哈大笑:“美国人也跑了, 带着破鞋跑了!” 他突然把桌上的茶杯端起来大喝几口,一丢手,连杯带茶掷出窗外,脸上犹自带着疯狂 的狞笑。霍然间,他脸色一沉,喊道:“来人!” 一个特务慌忙地跑了进来。 徐鹏飞狞笑着,望着面前的人,突然命令道:“特遣队还剩多少?全部从工厂抽出来! 到这里集中。不,不!通知他们直接到梅园集中待命!马上备车,我亲自到中美合作所去。 ……卫队上车,跟我出发。” 电话铃又嘈杂起来。 徐鹏飞不接电话,固执地在地毯上蹬脚,可是电话铃也像他一样顽固,一直响着,不肯 停隆P炫舴珊藓薜刂渎钭牛闱磕闷鸬缁啊K蝗凰乓徊ⅲ粽诺囟宰诺缁盎卮穑? “是,是鹏飞。” 电话里的声音太大,徐鹏飞只好把耳机拿远一些,一阵沙哑干涩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 “为什么还没有炸响?**?”停顿了一下,狞厉无情的声音又出现了,“我这里水、电 都没有破坏!**,你怎么搞的?” “报告总裁,”徐鹏飞语无伦次地说:“马上,马上就炸,炸……” 正在这时候,一声炸雷似的爆炸突然袭来,窗玻璃被震动得当当地响,接着,又是几声 巨大的爆炸,当啷一声,徐鹏飞身边的一块窗玻璃,被震动得从窗架上掉到水门汀阶沿上碰 得粉碎。他突然喜形于色,摸出手巾,擦了擦冷汗,高声报告: “炸了,炸了!好大的声音!” 爆炸声隆隆地接连响着,回应着,约莫过了一两分钟,渐渐稀疏下来,不再继续了。 “怎么?只有一二十响?”电话里的声音严厉地命令道: “我起飞以前,六百处目标一律给我炸掉。” 徐鹏飞茫然地握着话筒,突然,远处又轰响起一声爆炸,接着又是两声,他颤栗地等着 ,但愿马上出现更多、更大的爆炸,可是,几声以后,就再也没有响动…… “混蛋!”电话里突然发出一声怒喝:“炸不好,把你的头缴到台湾来!”卡嚓一声, 电话挂断了。 “是,是,马上,马上炸……”徐鹏飞不知所措地对准已经不通的电话说着,连对方放 下了电话也不知道。过了一阵,才发现电话里早已没有声音,他突然把电话一丢,厉声叫道 : “沈养斋!” 守在隔壁办公室里的沈养斋,慌忙推门进来。 “怎么搞的?”徐鹏飞厉声问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响动?” “命令下达晚了,”沈养斋嗫嚅着:“而且,而且……” “到底还能炸多少?” “布置了……一百多个目标……现在,现在情况不明……” “我枪毙你!”徐鹏飞突然狂喊一声,僵直的手,指着明亮的电灯:“马上把电厂炸掉 !” “电厂工人武装护厂……部队冲不进去。” “到处都是共产党在活动!”绝望的拳头猛击着办公桌: “炸自来水厂!” “也,也……进不去。工人把炸药抢了,派去的特遣队下落不明……” “饭桶!”徐鹏飞的拳头在沈养斋面前一挥,吓得他连连退了几步,等他清醒转来,徐 鹏飞已经走到朔风凛冽的窗前,固执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忽然,他一眼望见嘉陵江对 岸通明的灯火,那是爆炸的主要目标,必须毁灭的长江兵工总厂。此刻,工厂不仅没有丝毫 毁灭的迹象,反而灯光灿烂,分外刺眼,连深夜里的嘉陵江水也被照耀得闪闪发光。 徐鹏飞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退后一步,回过头来叫道: “你看!”又转过头去,指着对岸的灯火:“长江兵工总厂怎么还没有爆炸?” “这……这是严醉亲自指挥……” “打电话!找严醉这条老狗!”徐鹏飞完全忘记了严醉早已跟随美国代表团逃走。 电话摇了又摇,始终无法接通。 “混蛋,”徐鹏飞忽然想起严醉已跟着美国人跑了,他的怒火不禁陡然暴发起来。“你 马上到长江兵工总厂去!” “这,这时候……”沈养斋不知所措地向后退缩,他知道,这时候进厂,无异于拿生命 去赌博。 电话叮铃铃响,徐鹏飞抓起电话怒问: “谁?” “我是长江兵工总厂。”电话里传来清晰的声音。 “哦——我是徐鹏飞。你是稽查处吗?谁?陈松林?”除鹏飞猛然退后一步,他的手惊 惶地紧抓住电话不知所措。电话里可怕的声音还清清楚楚地在他耳边震响: “你还没有逃跑?到厂里来吧!上次我们打电话给你,叫你把黎纪纲送上门来。现在你 也别想逃走了!我正式通知你,长江兵工总厂已经被人民接管了。你们作恶多端,逃到天涯 海角,也难逃脱人民法网。” 电话筒卡嚓一声,从徐鹏飞手上落在地下。他突然想起朱介报告的情况,长江兵工总厂 厂长不肯离开大陆,这位兵工专家,一定投奔了共产党。 “这……”沈养斋恐惧地嗫嚅着:“原来……黎纪纲…… 被共产党……诱捕去了!” 徐鹏飞呆立着,过了一阵,突然清醒过来,两眼露出垂死挣扎的凶光: “马上炸毁长江兵工总厂!” “去,去!”徐鹏飞猛然抓住沈养斋的衣领,死力摇撼,紧咬的牙关,挤出绝望的声音: “不去?我马上枪毙你!” 又是一阵张皇失措的电话铃响,激起了徐鹏飞神经失常的狂怒,他丢开沈养斋,一把抓 住电话暴喊起来: “狗娘养的!不准再来电话!” 他正要劈手摔碎刚从地下拾起的,已经毫无用处的电话机。却突然愕了一下,随着话筒 里传出的声音,不禁踉跄了两步,一屁股坐倒在办公椅上。 “什么?”他狂吼一声,又连连追逼:“渣滓洞政治犯…… 越狱?嗯……和游击队内应外合?你……你们这群王八蛋!关得紧紧的共产党也跑了… …”他突然像输光了的赌徒,毫无理由地放声狂笑,忘记了手上的电话。 忽然,他停止绝望的笑,疯狂地哄叫起来:“谁叫你抽调白公馆的看守人员?”他像骤 然发觉自己还有一点本钱似的,显出意外的冷静和孤注一掷似的决断:“叫杨进兴马上带人 回白公馆!行刑队全部集中,消灭白公馆!? 电话听筒叭达一声,摔在地上折成两段。“渣滓洞看守所长贻误戎机,危害党国,马上 给我枪毙!”徐鹏飞高举双手朝着室外狂喊,产音空洞地回响着。“机枪!机枪!快用机枪 封锁白公馆的一切出口!”他跳起身来,像要和看不见的敌人作垂死的决斗。 “斩草……除根!快给我杀……杀!” 疯狂而又绝望的拳头,猛击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上,啪嚓一声,玻璃板碎裂了。碎片刺破 手腕,徐鹏飞毫无感觉,犹自挥舞着带血的手,在办公室里狂呼大喊。 可是,他不知道,这时候,英勇前进的人民解放军,已经逼近了白市驿飞机场,机场上 ,等候他的最后一架飞机,快要起飞了。他更不知道,地下党领导的一支厂矿联合纠察队, 正在开进市区,进行接管,山城人民即将进入解放的时代了。 除了远处的枪声、炮响、犬吠,牢房里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在这意外的沉寂之中,刘 思扬镇定的心,突然反常地跳动起来。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分外急促。搏斗在死亡和胜利之间 ,怎能抑制心潮的奔腾起伏? “老刘!”一个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喊。他感到移到身边来的胡浩的呼吸,比他还要急促。 “马上行动吧,特务都出去了!” 刘思扬没有回答,尽力屏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在这巨大的行动前的一瞬,他几乎无法再 保持镇定。但是他仍然抑制着心跳,在胡浩耳边沉着地说道: “再等半小时。” “你听枪声。渣滓洞已经行动了!” 刘思扬也知道枪声来自渣滓洞,他在渣滓洞关过,毫不怀疑响枪的方向和距离。可是, 他不知道这是渣滓洞战友们越狱引起的枪声,还是大屠杀的血腥暴行?不安的心,阵阵紧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