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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红岩__红岩英烈纪念馆
烈火红岩

长篇小说《红岩》——第二十九章

罗广斌 杨益言

  
  
   第 二 十 九 章
  
  
    夜深了。歌乐山上的狂风,一阵紧一阵地呼啸着,飞卷落叶,寒冷彻骨。签子门外半明
  半暗的狱灯,在咆哮的狂风中不住地摇晃。
  
    余新江守在牢门口,神色上透露出内心的焦急不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高墙外边。特务
  办公室里刚刚添上了大灯泡,成群的魔鬼、幽灵样的黑影,在刺目的灯光下晃动。
  
    自从失去了和地下党的联系,渣滓洞的人们,无法知道外边的情况,也不知道人民解放
  军进抵何处。外援断绝了,他们只能依靠自力更生的决心投入战斗。孤军奋战的艰苦局面带
  来了重重困难。
  
    决斗的时刻,愈来愈近。今晚,从敌人慌乱的行动中,使人感到时机分外紧迫。楼七室
  除了余新江和几个学生监视着牢门,其余的人都沉默不言,暗自准备着随时接受行动的命令
  。
  
  呼——呼——
    一阵狂风卷过,寒气阵阵袭来,崛立在签子门边的余新江浑身发冷,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屋瓦上响起了哗哗哗的声音,击打在人的心上。是暴雨?这声音比暴雨更响,更加嘈杂,
  更加猛烈。“冰雹!”余新江听见有人悄声喊着。他也侧耳细听那屋瓦上的响声,在沉静的
  寒气里,在劈打屋顶的冰雹急响中,忽然听出一种隆隆的轰鸣。这声音夹杂在冰雹之中,时
  大时小。余新江渐渐想起,刚才在冰雹之前的狂风呼啸中,似乎也曾听到这种响声,只是不
  如现在这样清晰,这样接近;因为他专注地观察敌人,所以未曾引起注意。这隆隆的轰鸣,
  是风雪中的雷声么?余新江暗自猜想着:在这隆冬季节,不该出现雷鸣啊!难道是敌人在爆
  破工厂,毁灭山城了么?忽然,余新江冰冷的脸上,露出狂喜,他的手心激动得冒出了汗水
  。他突然一转身,面对着全室的人,眼里不可抑制地涌出滚烫的泪水。
  
    “听!炮声,解放军的炮声!”
  
    似乎证明他估计的正确,耳边又传来一阵春雷般的响声。
  
    这声音,这人民翻身的声音,他们已经期待了多少个白天和晚上,当它突然出现的时候
  ,怎不引起强烈的反应。几天以前,和地下党还有联系的时候,他们知道人民解放军已经入
  川,可是谁能想到,胜利的炮声,今夜就传入耳鼓。
  
    一股强大的力量,猛然从每个人心中升起,立刻汇成了巨大的力量的洪流。
  
    “解放军来了!”
  
    “老大哥,我们立刻动手!”
  
    “同志们!”老大哥的声音,比众人还要激动。春雷般的炮声,带来了强大的力量和支
  援。他从屋角站起来,走到牢房中央:“同志们,立即作好准备。”
  
    这时,一张纸条,正从楼下一室由楼板缝隙传递到楼上,又急促地沿着每间牢房的墙孔
  传到楼七室来。老大哥从余新江手里接到纸条,看了一下:“敌人可能在半夜以后,开始大
  屠杀。我们建议……”
  
    余新江目光炯炯地站在旁边,嘴唇微微一动:“动手?”
  
    老大哥在微明的光线下,抬起头来,轻声说道:“慢一点,选择最好的时机动手。这个
  时机,敌人会告诉我们。”
  
    旁边,丁长发的声音,深思熟虑地补充道:“一听见枪声,白公馆会知道我们已经开始
  行动。”
  
    余新江感到一种清楚明确的默契,解放军、地下党、渣滓洞和白公馆,心和心紧紧相连
  ,这种联系,任何力量也不能使它中断。
  
    传来一阵竹梆声,接着又出现了引擎的噪音,远处,一部吉普车飞驶而来,在山垭口出
  现了车头上的灯光。不久,守在门边的小宁,突然喊了一声:“探照灯!”
  
    雪亮的探照灯光,照射着牢房外的地坝,在光亮中,一个特务匆匆忙忙地出现了。
  
    “各位先生请注意,我有好消息奉告。最好的消息!”地坝中意外地传来猩猩的声音,
  他满脸堆笑,提高了嗓音讲话。
  
    “听听他说些啥子?”丁长发走到门边,摸着霍以常的光头,让他安静下来。
  
    猩猩对着间间牢房点头哈腰。
  
    “刚才接到二处的命令。转告大家一个最最圆满的好消息!西南长官公署已经接受了解
  放军的全部条件,和平解放重庆和西南!十分钟以前,长官公署已下令停火。二处根据命令
  ,决定对诸位妥加保护,绝对保证安全。两小时内,有专车接送诸位到解放军司令部……”
  
    “和平解放?”小宁欣喜而又诧异地问着丁长发。
  
    “恭喜大家,恭喜!”猩猩万分诚恳而又惭愧地说:“过去,兄弟职责所在,难免发生
  误会。今天实现和平,兄弟也得以减轻罪责,内心万分高兴!”猩猩连连鞠躬之后,向前走
  了两步,微微举起双手。“请大家马上收拾行李,长官公署即将派代表前来迎接。”
  
    小宁和霍以常,听了这种喜出望外的消息,一把抓住丁长发的手。丁长发却笑嘻嘻地对
  着猩猩喊道:“你们来把铁锁开了嘛!”
  
    猩猩愣了一下,点点头,歉疚地赔笑:“大家的兴奋心情,兄弟十分理解。只是代表未
  到,兄弟还有责任。各位先生暂时再受点委屈,以免秩序紊乱。”
  
    “他龟儿子哄人!”霍以常忽然沉下了脸,收敛了满心的喜悦。
  
    恰在这时,老大哥慢慢走到牢门边,他挥挥手,叫大家让开。然后,他独自站在门边,
  双手抓住签子门,从风洞口探出头去,对着间间牢房,用洪亮的声音喊道:“同志们,雅静
  !”
  
    老大哥目光炯炯地直视着猩猩,用命令的语气笊档溃骸昂推浇夥牛庀⑹至?人兴奋。但是请你们注意,保护政治犯的安全,不仅是你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责任。我们
  有权利参加一切善后工作,而且应当监督这一切工作的进行。”老大哥像要马上接管这地方
  似的,毫不迟疑地大声宣布道:“为了避免秩序紊乱,我代表大家宣布,请你们立即派负责
  人员,和我们具体商谈有关问题。”
  
    “兄弟可以代表。”猩猩忙接口说。
  
    “看守所长无权代表国民党政权。”老大哥冷冷地说道,“我们只和接受和平条件的西
  南长官公署直接谈判。”
  
    猩猩难堪地苦笑着,面对间间平静无声的牢房,他略一迟疑,立刻鞠躬同意:“是,是
  ……不过长官公署代表尚未到达,可否稍待片刻?”
  
    “可以。”老大哥这才转头向每间牢房高声喊道:“同志们!
  
    大家立刻收拾行李,准备随时上车!”老大哥又问道:“大家听见了吗?”
  
    “听见了!”间间牢房同时响起一片洪亮的回答。
  
    猩猩点头赞同,满脸笑容。
  
    老大哥直视着猩猩,略带责难地说道:“你们的看守人员,仍然怒目横枪,如临大敌,
  这种情况,你应该考虑!”
  
    “是,是。”猩猩说道:“兄弟马上向二处请示。”他抱歉地向楼七室的牢门点点头,
  连忙退出了地坝。
  
    猩猩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走进了办公室。他望了一眼猫头鹰。“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猫头鹰用佩服的目光,望着他的上司:“徐处长等你的电话。”
  
    猩猩不慌不忙地坐在办公桌边,顺手拿起电话,报告了经过情况,一切都和预料的一样
  。他用自负而又狂喜的声音请求着:“稳住了!暂时稳住了……不过要快!行刑队多久能来
  ?”
  
    他知道:情势瞬息万变,一切部署都过于忙乱,临时决定今夜全部提前处决,不仅使他
  ,也使徐鹏飞措手不及。突然出现的隆隆炮声,更像不祥的警告似的,偏偏在执行前一两小
  时,轰击着紧张而又恐慌的神经,以致人心惶惶,一切行动几乎失去了控制。快到半夜了,
  预定的行刑队,也没有到,徐鹏飞命令他用一切办法稳住对方,他执行了,完成了。
  
    可是他害怕对方渐渐醒悟过来。
  
    “处长,”猩猩突然机警地低声在电话上报告道:“要求谈判,是个意外的发现……是
  。是。果然头子在楼七室!……
  
    他已经上钩了!”
  
    猩猩奸诈地眨着眼睛,听着机密指示,不断地点头。“是,是。继续制造幻想,把看守
  人员撤出。”
  
    猫头鹰忽然从外面跑进来,凑近猩猩的耳朵:“我去看了一下,间间牢房都在收拾行李
  。”
  
    “处长!”猩猩点着头,急促地说:“他是整个监狱的指挥,情况完全清楚了……是。
  半小时后就请他出来谈判……对。免得行刑队到达时,生疑多变。是,是。一出来就……绝
  对无声……对。擒贼先擒王,使对方群龙无首……”
  
    放下电话,猩猩对着猫头鹰会心地奸笑:“一小时以后,行刑人员可以到达。半小时后
  ,你先到楼七室去请他出来……”
  
    一阵轰隆的巨响,突然打断了猩猩的话。猩猩不由得心神不定,惶恐地望着漆黑的窗外
  。猫头鹰紧抓住手枪柄,惶惑不解地望着他的上司。
  
    “前天代表团长训话时……”喃喃的声音,只在喉咙边打转:“不是还在说军事上没有
  问题,至少守到年底?”
  
    “是——呀!”猩猩也拖长了声音:“刚才在会议上,徐处长还说……”
  
    “所长,”猫头鹰突然低声问:“把看守人员撤出,恐怕……”
  
    “行刑队到达以前……”猩猩迟疑了一下,坚决地说:
  
    “撤出!只有继续制造幻想,才能稳住局面。”
  
    猫头鹰正待转身出去,猩猩又忐忑不安地喊:“看守长!”
  
    他狐疑地在猫头鹰耳边说道:“你马上亲自带几个人,加强秘密监视。”声音接着变成
  了耳语:“若有意外,马上鸣枪!”
  
    几分钟后,猩猩又把看守、警卫特务叫到办公室去。简单地交代任务之后,又问道:
  
    “器材都准备齐全了吗?”
  
    “准备好了。”一个特务回答。
  
    “每间牢房至少配备一挺机枪,两支卡宾,行刑队一冲进地坝,看守人员就立刻配合行
  动,对准牢房扫射!……火焰喷射器、电网都检查过,没得问题吧?”
  
    几个特务连连点头。
  
    猩猩又阴险而谨慎地说:“一定要全部消灭,焚尸灭迹,这次行动是代表团直接部署,
  万一跑了人,我们责任不小!”
  
    一阵春雷似的炮声,使成群特务不知所措。猩猩强自镇定着,急忙大声说道:“这,这
  不是炮声……今晚要炸的军火库多得很!”接着,他又向窗外问道:“看守长,里面情况如
  何?”
  
    “没有问题。”
  
    “好!等一会,大家听看守长号令行动!事毕之后,再给大家发奖。”
  
    猩猩走向窗前,忽然站住了。
  
    “看守长!”他向暗夜里望了望,那黑夜,那黑牢里异常的宁静,又使他心神不定起来
  。他匆忙地又吩咐道:“还有,叫行刑队在山那边下车,探照灯暂时关了,竹梆也不要再敲
  ,免得打草惊蛇。”
  
    “敌人已经把行动的时间告诉我们了。”老大哥站在屋角,悄声对着紧围在他身边的人
  们说:“等牢门一开,我们就开始行动。”
  
    周围的人按捺住内心的激动,默默点头。
  
    “小余,马上通知每间牢房准备。”
  
    余新江应了一声,离开了人丛,利用秘密孔道,和各室联系。人们迅速散开,各自回到
  自己的地方,把珍藏着的简单武器翻了出来,紧握在手中。
  
    老大哥从每个战友身旁走过,巡视了一遍,又在牢房中央站住。
  
    “我们是在和党失去联系的情况下行动的。”老大哥针对面临的形势,不能不把自己心
  里的话,告诉朝夕相处的战友们。“条件是困难的。但我们确信,只要一致努力,美蒋特务
  的重围,是可以突破的。让我们用坚决的行动,实现党的决定。能够胜利脱险的同志们,也
  请接受战友们的嘱托,代表大家用最坚决的行动,为建设新中国而奋斗,为无产阶级在全世
  界的最后胜利而献身!”
  
    老大哥刚毅的声音,更加激励着战友们内心的激情。多少年来,无数战友的希望和嘱托
  ,无数个白天和夜晚的期待和策划……在这生与死,胜利与牺牲的决斗即将到临的瞬间,全
  浮现在人们眼前,召唤着,激励着人们。
  
    人们专注的眼神,望着老大哥,等待着接受任务。
  
    “现在,我把行动步骤,说明一下。”老大哥刚毅的声音,沉着地宣布:“敌人一进牢
  房,就夺枪,夺钥匙;余新江的任务是立刻把枪和钥匙送到楼下一、二室,并且帮助女牢越
  狱:
  
    丁长发带领一个小组,以最快速度堵住高墙边敌人进出的那道铁门,阻击外面特务的进
  攻,等楼下一、二室的同志们赶到以后,你们便全力牵制敌人的火力,掩护全队战友突围。
  楼七室其他同志的任务是帮助楼上楼下每间牢房开门,然后和各室同志一道,赶到牢房后面
  ,摧毁水池附近的高墙、电网,开辟越狱的道路。”
  
    老大哥停了一下,低声解释道:“我们的策略是声东击西。
  
    楼下一、二室和丁长发小组的任务是艰苦的,你们必须牵制敌人的主力,并且要奋勇向
  前,用攻击战术,使敌人产生错觉,以为你们进攻的方向便是突围的方向,只有这样,才能
  使敌人不敢分散兵力,保证几百战友从相反的方向,在敌人防守薄弱的地方,突然破墙而出
  。”
  
    丁长发拿下烟斗,生气勃勃地站着。
  
    老大哥慢慢走到丁长发和他的小组面前,庄严地说道:
  
    “党感谢你们,祝你们胜利完成任务。”火热的手突然抱住了丁长发的肩头。“请把党
  的感谢,转告楼下一、二室。老丁,你们要有勇有谋,主力突围以后,敌人一定张皇失措,
  那时,你们抓紧时机,冲出集中营去!”
  
    老大哥的手臂,再次紧抱着丁长发的肩头。过了一阵,才放开手,关切地问:“同志们
  都准备好了吗?”
  
    丁长发点点头。
  
    老大哥缓缓回到屋角,叮咛的目光,还不断地从每张激动的面孔上闪过。
  
    丁长发不慌不忙走向牢门边,站在景一清身旁,向外了望。
  
    “老丁同志!”景一清悄声问:“还要等多久?”
  
    小宁和霍以常也紧张地望着他。
  
    “忙啥?”丁长发微微露出笑容,摩挲着他心爱的空烟斗。
  
    “再下盘象棋都来得及。”
  
    迎着丁长发乐观镇定的声音,一阵阵春雷似的炮声震撼大地,比刚才听到的又近了许多
  。丁长发侧耳听着,发现呼啸的狂风和冰雹,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消逝无遗。
  
    “解放军正在冲锋前进!”景一清喜悦地抓紧牢门。“和平骗局,压不住胜利的炮声。”
  
    小宁和霍以常的神情从紧张的期待中渐渐平静下来。
  
    “说得对嘛!”丁长发笑嘻嘻地,正想和三个学生说什么话,忽听见旁边有人低声地喊:
  
    “来了!”
  
    接着,就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在楼口震响。
  
    “注意!”丁长发嘘了一声。
  
    猫头鹰带着两个特务,走到楼七室门口,隔着牢门,狡猾地打量着满屋的人,没有发现
  任何引起他疑心的事情。
  
    “代表先生!”猫头鹰缓缓打开铁门上的锁。“请你出来。”
  
    老大哥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走向牢门。牢门格吱地响着,猫头鹰拉开了门,只说了声“
  请……”,下面的话还没说出,一块沉重的石头,突然猛击他的脑顶。另两个特务刚想叫喊
  ,几支铁钳似的手,立刻卡住他们的喉头。刽子手手上的钥匙,立刻落到余新江手中。
  
    几十把开牢门的钥匙,连成一串,每把钥匙上,系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牢房的号数
  。余新江扯下楼下一、二室和女室的钥匙,忙把剩下的一串交给老大哥。回头,又接过丁长
  发递过来的两支缴获的手枪,立刻跨出牢门。他发现,周围静悄悄的,所有特务,都集中在
  高墙外面。看守特务撤出墙外,成了十分有利的越狱条件,他弯着腰,轻捷地沿着长长的走
  廊向楼口跑去,幽黯的灯光,微微照出了他的影子。没等敌人发觉,他已冲下楼梯。纵身落
  地时,一叠纸张,从怀里落下,他没有察觉。这是刘思扬临别时送给他的《铁窗小诗》。
  
    他赶到楼下一室门口,把一支手枪和一把钥匙,递给了从风洞口伸出来的一只急切的手
  。接着,又跑向楼下二室去开锁,他先把另一支手枪从风洞口递给龙光华的战友,那个新四
  军的王班长。
  
    就在这时候,丁长发提着一副铁镣,领着楼七室的一群战友,早已冲下楼梯,冲向通往
  高墙外面特务办公室的那道铁门。铁门是虚掩着的,只要冲了出去,便可以直接攻击敌人的
  指挥所,打乱敌人的行动。
  
    铁门外,人影晃动了一下,丁长发毫不迟疑地迈步上前,推开了铁门。
  
    “什么人?”
  
    惊问的声音未落,只听见“砰!砰!”两声,守在铁门外的两个人影,』巫牛沽讼?去。丁长发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年轻的王班长,握着手枪,跑向前来。
  
    “同志们冲呀!”
  
    年轻的班长,提着手枪,带领着全室战友,和楼下一室刚刚冲出的人们,和丁长发他们
  一齐向铁门冲去。与此同时,间间牢房响起一片镣铐、石块击碎门窗的声音,阵阵呐喊像决
  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传来。
  
    探照灯突然亮了,直射着冲向铁门的人流。
  
    “格格格格……”
  
    “格格格格……”
  
    机枪子弹,像罪恶的毒火,从铁门外面,疯狂地倾泻进来。
  
    “冲呀!冲呀!”
  
    “夺枪呀!快呀!”
  
    楼下一室、二室的战友,还有丁长发率领的小组,猛勇上前,把手里的铁镣、石头,向
  对面的敌人愤怒掷去,有的就扑上去夺枪。前面的敌人慌忙后退,机枪更猛烈地扫射起来。
  一个战友倒下去了,接着又是一个,猛冲铁门的战友,全部暴露在敌人的火网之下。
  
    “同志们,胜利是我们的!”一个头发花白的战友,喊了一声,两手一张,在探照灯光
  里倒下去了。接着,又挣扎起来,摇晃着,向前扑去。
  
    余新江正在给女室开门。听着枪声和喊声,他的心情愈急,铁锁反而不易打开。用力一
  扭,钥匙竟折断在锁里。弹雨嘘嘘地从身边飞过,更叫他痛恨难熬。他两眼喷着怒火,顾不
  得躲闪,伸出铁掌,用力抓住铁锁,猛劲一拧,卡嚓一声扭断了锁。另几间女牢的同志,也
  击破了牢门,像洪流般涌了出来。
  
    “快,快,向后面水池那边跑!”余新江挥着手,催促着刚出牢门的女同志。在人丛中
  ,一个女同志,怀里抱着“监狱之花”,在探照灯光下一晃,消灭在黑暗中了。又一个女同
  志,血水溅湿了衣襟,高举着一面五星红旗,冲了过来。刚刚跑过余新江身边,像有什么东
  西在她臂上狠狠一击,红旗眼看举不动了。余新江上前一步,扶着她,她很快又挺直腰身,
  重新撑起红旗。一瞬间,余新江认出她那带血的面孔——孙明霞。没有等他问话,孙明霞就
  答了一句:“快走,女室没有人了!”说完,又向前跑。地坝边有一叠纸张在飘动,吸引了
  她的注意,大概是战友丢失的东西吧?她伏下身去,用另一只手,拾了起来,揣在怀里。在
  弹雨中,她来不及细看,她一点也不知道,拾起来的东西,正是余新江刚才丢失了的,刘思
  扬的《铁窗小诗》。
  
    送走女室的战友,余新江火速转过身来,判断着局势:现在他应该转向牢房后面,参加
  老大哥指挥的越狱主力,推动高墙,击毁电网,为战友们开路呢;还是留下来,参加楼下一、
  二室和丁长发他们的战斗?
  
  
    铁门外的枪弹,一阵猛似一阵,像旋风、像骤雨,不停地倾泻。流弹穿过牢房,碎屑飞
  溅,烟雾腾腾。墙壁像蜂巢一样,早已密布着无数子弹穿过的洞眼。在愈来愈密的扫射下,
  牢门、铁窗正吱吱地碎裂,空气里弥漫着血水的热气和窒息呼吸的火药味。他瞥见,一些敞
  开的牢门附近,倒卧着不少战友的躯体。还有些人影,正在弹雨中挣扎。
  
    “格格格格……”又是一阵弹雨的倾泻。余新江仔细一听,枪声集中在铁门外面。很显
  然,敌人被牵制住了,正集中火力防止正面突围。正在这时,地坝周围高墙上的电灯突然熄
  灭了,身边的景物骤然一黑。余新江知道,这是集中在后面的主力,已经翻登高墙,击毁了
  电网。再过几分钟,高墙推倒以后,老大哥将率领各室战友,在敌人意想不到的方向,胜利
  突围。余新江感到一阵胜利即将到临的喜悦。
  
    可是,余新江发觉,正在与敌人搏斗的战友那边,呐喊声似乎减弱了。他隐隐感到不安
  ,转身便向铁门那边冲去。
  
    铁门敞开着,没有人影,战斗早已推进到铁门外面去了。
  
    余新江向着枪声密集,呐喊不绝的方向冲去。正要跨出铁门时,眼前突然一亮,一阵火
  光迎面袭来。空气里充满了汽油味,像着了火似的燥热。他踉跄了一下,扑倒在地上。接着
  ,又是一道火流凌空扫过,熊熊烈焰,立刻在四面燃烧起来。敌人的火焰喷射器扫过的地方
  ,烈焰飞腾,墙壁、屋架,吱吱爆裂。余新江周身着火了,顿时,他的脸上,臂上,烧起了
  大块大块的血泡。浓烟和火舌不断卷来,冲进鼻孔,烫着皮肉。余新江蜷缩身躯,在地上滚
  动着,扑灭了身上的火焰。这时候,他才发现,在他身边,横躺着许多战友的躯体。血水正
  从他们身上涌出,流泻在地上。火光中,摊摊血水,闪烁着腾腾热气和耀眼的红光。
  
    “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前面,熊熊火光中,机枪狂鸣中,传来了高亢的呐喊声,这是多少战友,倒卧在毒火与
  血泊中最后的呼声。
  
    余新江不顾周身的灼伤,一跃而起,冲向前去,冲向激战的地方,可是,一路上他竟没
  有看见一个活着的战友。
  
    “小余!”他刚要绕过墙壁的转角时,胳膊忽然被人抓住了。回头一看,原来是丁长发
  躲在暗处。余新江站住了。向对面一望,前面是座花园,有着树木、花台。对面,便是成群
  的特务踞守的办公室。讨厌的探照灯,已被复仇的子弹击毁。敌人躲在办公室里,倚着窗口
  ,不停地往外扫射。可是转角这边的厚墙,阻挡着弹流,也阻挡着火焰喷射器的火流。
  
    花园里,树木、花草全在燃烧。几个伏在花台后面的战友,全部牺牲了。他们的身体,
  正被火舌狂舐着。
  
    敌人不断地扫射。除了扫射,毫无办ā8糇湃忌盏幕ㄔ埃郊负踅┏肿×恕?墒牵?余新江看出,身边除了丁长发,几乎再没有阻击的战友了。
  
    “我们冲过去!”余新江低声说。
  
    “不,让敌人冲过来。”丁长发自信地说:“把这些家伙封锁在办公室里,好得很嘛!”
  
    局势很明显,被封锁在办公室里的大小特务,根本无法阻扰从另一方向破墙越狱的队伍
  。忽然,余新江在密集的枪声中,发现敌人狂呼大喊的声浪。
  
    “敌人又在打电话。”丁长发不慌不忙地说。虽然他身边的战友已经很少,但他毫不在
  意。他把手伸进衣袋里,习惯地摸出了那只黄泥烟斗,插进嘴里。烟斗妨碍着说话,他的声
  音变成喃喃的自语。“打了几次电话罗,要求增援,把白公馆的特务也调来帮忙咧!”
  
    瞧,一群刽子手在火光中,突然出现。猩猩弯着腰,在后面督战。前面,花台附近,黑
  影里,忽然有个人跃起,手里倒提着一支枪,一支夺来射完子弹的空枪,刚刚举起手臂,可
  是,随着枪声,那人又瘫软地倒下了。丁长发抿着嘴,把余新江猛向身后一拉,他自己挺身
  向前,紧挨着墙转角站着。
  
    敌人越冲越近了。眼看到丁长发身边了。丁长发抽出嘴里的烟斗,朝地上一丢,双手攒
  紧沉重的铁镣,举到肩后,霍然扑上去,对准最前面的特务,猛然砸下。狡猾的对手,看见
  人影,向旁边一转,躲开了致命的打击;火光闪闪,一排子弹,穿透了丁长发的身体。丁长
  发踉跄了一下,刚站稳脚跟,又一梭子弹击中了他。丁长发咬着牙,一只手捂着胸膛,一只
  手举起铁镣,朝特务的脑门,奋力猛砸下去,卡嚓一响,特务闷叫一声,脑浆飞溅,像一只
  软绵绵的布袋,倒在丁长发的脚下。
  
    成群刽子手狂呼着,回头逃窜。
  
    余新江跨上一步,正想夺取特务丢下的冲锋枪,在他前面,一只敏捷熟练的手,已把枪
  捡了起来。还没有看清他的面孔,只见他把枪抱在怀里,略一瞄准,就扫射起来。
  
    “达达达达……”
  
    子弹跟着敌人的屁股和后脑勺,发出清脆的音响。
  
    “哈,打得安逸!”丁长发捂住冒血的胸口,支起身子看出火光中的射手,正是刚才扔
  掉空手枪的年轻的王排长。他含着笑,渐渐倚立在墙边,不再动弹了。
  
    余新江正要上前搀扶丁长发,忽然听到“哗啦啦!”一阵巨响,从牢狱后面传来。那是
  推倒高墙的响声。接着又是一片胜利的呐喊,一定是战友们冲出去了。可是,呐喊声中夹杂
  着猛烈的枪声,突围的队伍,正在和高墙外面的警卫进行生死搏斗!
  
    “老丁!墙垮了!”余新江大声说:“老大哥他们正在突围!”
  
    倚在墙边的丁长发没有回答。余新江冲向前去,狂喊着“老丁!老丁!”他抓住丁长发
  的手,可是老丁的脉搏已经不再跳动了。
  
    “回来,小余!”年轻的班长在后面喊。这时候,被高墙倒塌的呐喊声惊动的敌人,象
  猛然清醒过来,几挺机枪同时伸出办公室的窗口,又疯狂地扫射起来。弹流指向丁长发的遗
  体。余新江肩头突然麻木了,涌出粘呼呼的热血。他刚回到班长身边,便听见一声叮咛:“
  快,向后撤!”他受伤的手臂被搀扶着,迅速离开了墙角,一口气跑进了铁门。
  
    “你先走,我打掩护!”王班长说着,突然机智地把敞开的铁门吱吱地用力关上,从里
  边上了锁。这样,敌人被关在外面,一时冲不过来了。
  
    “后退的枪毙!”铁门外面传来猩猩的怪嚎:“政治犯跑啦,快给我追!”
  
    “冲呀!杀呀!”特务怪叫着给自己壮胆。
  
    王班长卧在铁门边,从签子门缝向外瞄准,他不轻易射击。直到几个黑黝黝的人影暴露
  ,才沉着地扣响枪机。这是最重要的时刻,多阻击一分钟,就多一个战友摆脱敌人的追击。
  
    红色的弹流,吞噬着扑过来的野兽。一个、又一个,嚎叫着,倒下去了。最多的黑影拥
  来,疯狂的弹雨,溅撒在铁门上。忽然,班长颤动了一下,丢开了枪。特务呼啸一声,更疯
  狂地扑来。余新江立刻扑到班长身边,拾起枪,对准最前面的黑影,射出一排子弹。
  
    敌人被压制在转角那边,不敢上前。猩猩疯狂地喊着:
  
    “火焰喷射器!快!快!”
  
    余新江觉得有一股滚热的液汁,从身旁的班长头上涌出,直喷在自己烧焦了的脸上。回
  头看时,原来是一颗子弹穿透了年轻的班长的头骨,前额破裂了,血水和脑浆不断涌流。
  
    一股热泪,夺眶而出。余新江立刻把只剩几粒子弹的枪,指向蹲伏在远处的敌人,他不
  顾一切,只要复仇。
  
    对面,一股火流突然喷射过来,炽热的烈火,碰上铁门,铁栏杆烧断了,铁皮也顿时卷
  曲起来。
  
    正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影,飞快地奔上前来。余新江回头一
  看,正是满面血污的景一清。
  
    “老大哥派我来联络!”他喘吁吁地在火光中说:“队伍刚冲出去,叫你们马上转移!”
  
  
原文1962年 发表于中国青年出版社  浏览:17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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