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十 六 章 丁长发看了看伫立在铁窗边的老大哥的背影,猛然站了起来,神色严峻,黄泥巴烟斗捏 在手上,焦黄的牙齿咬得紧紧的。他走到牢门边,面对高墙电网上闪闪发亮的机枪,心里翻 腾着。越狱,暴动,他有过多次的经验,宣布了死刑,在执行的前夜,也逃脱过。可是目前 的情况,却使他感到重重困难;江姐、李青竹和一批战友的牺牲,严重地影响着监狱党预定 的越狱计划,特务随时可以开枪扫射,使人冲不出牢门;牢门外的高墙、电网、岗哨,又密 密地封锁出路;而且,周围几十里,警戒线团团围困着集中营,一有警号,特务部队从四通 八达的公路,几分钟以内,可以赶到任何地点!只有在解放前夕,敌人张皇失措之际,解放 军、地下党,和集中营里战友的里应外合,才有可能粉碎敌人的屠杀阴谋。可是,时机尚未 成熟,敌人已开始屠杀…… “要减少越狱的牺牲,必须地下党的游击队冲击中美合作所的边境,”丁长发咬紧牙关 ,担心地想:“越狱时的外援,只能奇袭,不能太向集中营接近。否则,游击队也会被特务 包围。” 思路突然中断。丁长发锐利的目光,发现楼口边似乎有人影晃动,他立刻离开牢门,回 到自己的地铺,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监视着牢门附近的响动。 “女室有人来了。”余新江悄悄地说。 又是女牢的战友们趁放风的时机,到楼栏杆上来晾晒衣服。丁长发看出,孙明霞的目光 ,在牢门口暗示地闪了一下。 “看见了吗?”景一清悄悄走过来,小声说:“孙明霞刚刚捏了一下最左边那件衣服的 口袋。” “女室送信来了……”余新江点头会意:“你们继续注意。” 可是牢门的铁锁,早已锁死,女室藏在晾晒的衣服口袋里的秘密信件,一时不能到手, 只有等到再次放风的时候,才能设法去取。丁长发有点不满,失去江姐和李青竹以后,女室 的战友们,似乎变得群龙无首了。这种时候,特务对一切都分外多疑,为什么还用这种老方 法直接送信?他转过头,猛地把烟斗插进嘴去。恰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到墙角挂着的一件衣 服上。每间牢房左、右面的墙上,都被战友们钉上两排竹钉,整整齐齐地用来挂衣服和杂物 ,这是多时以来的老规矩了。可是敌人完全想象不到,这些竹钉中,却有两根是活动的:左 边一根,右边一根。丁长发看见的正是右边通向楼六室的那根活动竹钉动了一下,因此,挂 在那钉上的衣服微微动荡起来。 “小余!”丁长发低声说:“楼六室有信。” 余新江轻轻走到墙角,取下竹钉上的衣服,然后踮起脚尖,拔下竹钉,一个小纸团立刻 从露出的小洞里落了出来。余新江接住它,展开一看,低声念着:“楼六室说……” 景一清忽然回头打断余新江的声音: “猩猩来了!” 余新江立刻把竹钉插还原处,又把衣服挂上。这时,特务的脚步声,已经愈来愈近。 “哼,晾衣服?”猩猩骤然在牢门外冷笑,“为什么偏偏到楼七室门口来晾?嗯,每件 衣服都给我搜!”余新江心里一惊,立刻把手上的纸条塞进嘴里,囫囵吞下。 “是!”牢门外出现了跟随猩猩的值班看守员,高声答应着,动手搜查女室刚晾晒的衣 服。 景一清脸上失色了。丁长发扫了他一眼,沉默着。如果敌特搜出了女室的来信,如果女 室有关越狱的重要意见被敌特搜去,那么,接踵而来的,定是不堪设想的危险。丁长发举目 四顾,看见了余新江的手已握成拳头,所有战友的目光,都惊惶地射向牢门口。只有老大哥 没有什么反应。他早已离开了铁窗口,和更多的战友们一样,半坐半躺在他简陋的铺位上。 危险正在一步步接近。牢门外,值班看守员的手已经伸向晾在最左边的那件衣服。 余新江在丁长发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陡然站了起来。丁长发却抓住他的手臂,轻声说 :“慢点!” 牢门外的搜查正在进行。每件衣服都被仔细检查。突然,一个清楚的声音,从牢门口传 来: “报告所长!没有发现什么东西。” 满屋的人都感到诧异,惊惶的脸色却消失了。 “没有?”猩猩的声音里,显出他对这样的结果难以轻信。 “再搜!” 猩猩的头在风门口上晃了一下,又突然大声命令道: “把楼七室的门打开!” “是。” 铁锁一开,猩猩冲进牢房,大喝一声: “搜!” 紧跟着的值班看守员,立刻四处搜寻。 猩猩在牢房内走了几步,看看这个人的脸色,又望望另一个人的表情,他阴险地狞笑着 :“你们想干什么?嗯?共产党还没有打进中美合作所!”一转身,猩猩向门外大喊:“来 人,彻底搜查楼七室!” 成群的特务看守员,立刻应声而至。 猩猩搜寻的目光突然转向墙头的衣服,他抢步上前,把挂在竹钉上的衣服扯了两件下来。 “我的衣服!”小宁张皇地叫了一声,就想冲上去保护秘密孔道。 余新江一把拦住他,用目光制止着学生们的激动。 猩猩闻声转过头来,眼里的凶光突然射在傲然崛立的余新江脸上。他慢慢向余新江逼近 ,一直逼到毫不退让的余新江面前,两对目光对峙着,猩猩忽然举手一指: “搜查他!” 跟随猩猩来的值班看守员,赶到余新江面前,动手便搜,他在猩猩犀利的目光监视下, 解开余新江的衣扣,把每个衣袋都翻过来检查,接着,又搜寻衣领、袖口、裤腰,一切可能 暗藏物品的地方。最后,他转身立正。“报告所长,没有发现东西!” 猩猩愣了一阵,不甘心地看完一无所得的搜查,最后,只好带领着特务,走出牢门。在 牢门口,又站住脚,扫视着被硕大的铁锁锁得死死的楼七室,忽然,他收住冷笑,大声狂吼 道: “从现在起,渣滓洞停止放风。敢于抗拒者,立刻处决! 企图逃跑者,立刻处决!”猩猩的手紧紧按住腰间的枪。“一遇越轨行动,马上开枪!” 四方八面传来成群特务的应声: “是,马上开枪!” 余新江扑到牢门口,盯着成群特务,直到猩猩下楼,走出高墙边通向特务办公室的铁门 ,他才转回身来。被特务翻乱了的衣物掷得满屋都是,一时也没有人去收拾。 余新江愤怒地将双手往衣袋里一插,大步跨到丁长发面前,“老丁!”他叫了一声,忽 然停住了,因为他的手在衣袋里触到一点什么东西。余新江慢慢从特务搜查过的衣袋里抽出 手来,竟摸出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小纸团。余新江诧异地打开纸团一看。 “江姐亲笔写的!这,这从哪里来的?” 丁长发接过纸条看了一下,立刻敏感地低声说道: “刚才搜查你的值班看守员,先搜查过女室晾晒的衣服。” “哦!”余新江的脸上出现了会心的微笑。要不是这位机智的“看守员”,今天会出多 大的危险!过去,所有地下党的来信,都是由“看守员”送到女室去的,所以他们都不认识 这位机警的同志。 丁长发立刻把纸条交给了老大哥。过了一阵,丁长发和老大哥耳语之后,目光又招呼着 余新江。余新江走了过去,三个人在同室战友的保护下,聚在一起。 “女室知道值班看守员是自己人。”老大哥深思着说:“急切送信的心情,可以理解; 但是,这种感情冲动的冒险,再不能允许。”老大哥慢慢把江姐的信展示出来。“江姐遗书 ,应该仔细读读。她建议和白公馆加强联系,争取提前行动。” 老大哥深思的目光,渐渐移向窗外,似乎想着更多的事情。 “为了党和阶级的利益,”老大哥像对自己,也像对丁长发和余新江,缓缓说道:“我 们可以牺牲一切,甚至生命。江姐说得对:要真正作到这点,还要有进一步的思想准备。” 丁长发和余新江默默点头,聆听着老大哥微带激情的声音。 “每个人应该清楚地懂得,我们面前,有胜利的希望。也有牺牲的可能……”老大哥的 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但是我们还有责任:为党保有更多的干部。正因为这样,当我们敬爱 的同志,最亲近的战友不可避免地牺牲的时候,失去同志的悲痛当然使我们万分难受;可是 ,我们怎能因为感情冲动而失去冷静?怎能因为战友的牺牲而忘却党交给我们的任务? ……” “为阶级献身,”丁长发从深心里赞同着说:“江姐无愧是我们的榜样。” “我们应该像江姐那样,永远为党工作。”老大哥应声说道:“今天晚上,通知各室认 真讨论江姐的遗书,从她崇高的气节,不屈的表现中,吸取力量,进一步鼓舞斗志。”说着 ,老大哥指了指江姐遗书上面的几行文字,把遗书放在丁长发和余新江面前。接着,伸出两 手,扶住他俩的肩头,声音里流露出更激越的感情:“我们都记住江姐的话,在风险面前, 决不退缩,一往直前;在考验面前,脸不变色,心不跳!” 这些坚贞的话,在战友们心中久久地共鸣着。 停一会,老大哥才低声道出他的决心: “要各室全面检查准备工作,我们一定要赶在敌人前面。” “我们何时动手?”余新江问:“和白公馆如何配合?” 老大哥毫不迟疑地回答:“关键问题是及时把越狱时间报告地下党。”老大哥略停一下 ,微带忧虑地叮嘱道: “要‘看守员’千万小心。这个时候,绝对出不得问题!” 白公馆的电话铃叮叮地响了两下,听筒就被一只等在那里的手抓了起来。 在两小时以前,当陆清接到徐鹏飞的紧急通知,赶进城去报告准备情况时,杨进兴就焦 灼不安地守候在电话机旁边。 这时候,离徐鹏飞指定的时刻,已超过了半个多钟头,才听到陆清的声音。 “进兴吗?”电话里传来陆清的询问。 “是我。所长马上回来吗?” “不。我先到执行的地方等着,你马上就请……”压低的声音吐出了一句事前约定的黑 话,“请黄先生谈话。” 杨进兴放下电话,转身在一个特务耳边交代了几句,便带着这名副手,踏进了黄以声将 军的囚室。 杨进兴点着头说,“刚才得到二处的电话,徐处长请黄先生到梅园谈话。” “找我谈什么话?”黄将军反问一句。 “请黄先生谈话。”杨进兴重述了一遍,又提高腔调说: “马上就去。” 望了望不怀好意的暴徒,黄将军迟疑了一下,沉默地走到床边,拿起了礼帽。趁刽子手 不注意时,又顺手从床头摸出一件什么东西,迅速塞进衣袋。黄将军的目光,环视了一眼这 间小小的、住过多年的囚室,然后跨出了牢门。 牢门外边并没有更多的特务监视,也没有给黄以声带上手铐。这一切似乎暗示着请他去 梅园谈话,并非凶嗉俚囊跄薄? 走出白公馆,黄将军忍不住回转身来,固执地望望渐渐远离的集中营,不由得取下礼帽 ,高举着挥手致意,但他的目光,已经无法再见到那许许多多朝夕与共的共产党人了。 天色分外的阴沉,浓密的黑云,低压在山头,一片山雨欲来的异样沉闷。从云隙里不时 漏出几缕阳光,反衬着乌云,斜照在黑压压的松林深处。 黄将军迈开沉着的军人步伐,沿着山边的一条通向梅园的石板小道,大步走去。一面走 ,一面却用眼角冷冷地注意着紧紧跟在旁边,又不时窜到背后的阴险的特务。 周围一片岑寂,没有人声,也听不见鸟啼,只有皮鞋踏在石板上,发出一声声空洞的回 响。 小路曲曲折折地转向一道小溪。透过密林,隐约地看见了对面的山头,山头上,掩映在 林荫深处的建筑,便是人所共知的美国特务的巢穴——梅园。黄将军走到溪边,跨上一座小 桥,年久失修的桥板,已经破败不堪。因此,他低下了头,避开那些腐朽的木块。 “黄先生,桥不好走,小心一点。” 黄将军没有理睬,昂然跨过桥头,又向前走。 就在这时候,两声闷哑的枪声,骤然在桥头响起,接着又是两枪。 枪声不大,被周围黑森森的密林和淙淙流水掩盖着。黄将军猛地向前踉跄了一下,又摇 摇摆摆迈了两步,他吃力地站定脚跟,怒目回视。胸口涌出的血不断撒滴在桥头的石板路上 ,血水无声地溅进了小溪,溪水渐渐被染红了。 黄将军伸手指指自己的胸膛,用沙哑的喉音怒喝道:“再来一枪!” “砰!砰!” 无声手枪又发出闷哑的响声。 在血泊里挣扎着,黄将军勉强把手伸进衣袋,再也无力把手从衣袋里抽出来。前些时候 ,从他听说杨虎城将军和小萝卜头全家已经被害以后,便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把共产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