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十 四 章 刘思扬没有找到的成岗和齐晓轩,确实在图书馆里。不过,他们不是在尘土弥漫的书架 丛中,而是在楼板下面。 图书馆的一处楼板,也和许多牢房里的一样,多年以前,就被失去自由的人们拔掉了钉 子,变成秘密集会的地方。这地方是极端秘密的,不仅敌人从来没有发现,就是囚禁多年的 人,也不知道。只有党的组织在研究重大问题的时候,才偶尔有少数同志利用它。 这秘密的集会地点,在楼房的最下层,就在楼下牢房的楼板底下。四周封闭着厚实的条 石堡坎,撑持着整座架空的屋架,在这潮湿黑暗的屋基里,耸立着许许多多石柱、砖墙来承 受楼房的重压;在架空的楼幅之上,密密地铺设着楼板,这就是楼下牢房的楼板。穿过那些 密布的砖石柱基和早被拆穿的窄小墙孔,人们竟可以走到楼下每间牢房。暗黑潮湿的屋基上 ,堆满了建造牢房时丢下的瓦砾和砖头、石块。 头上的楼板,已经盖好。在充满霉腐气味的潮湿的瓦砾堆上,成岗靠着一根粗大的石柱 坐着。在这从未见过天日的屋架底下,黑黝黝的,几乎没有光线;只有留在条石堡坎间的几 个气孔,射进几缕微光,隐约照见对面齐晓轩沉思着的瘦脸。 成岗听了齐晓轩的话,也在思索。用什么办法才能尽快地把老齐从黄以声将军那里得来 的情报送出去呢?中美合作所正在策划新的阴谋,美蒋特务准备在溃退之前,炸毁全市工厂 、电站、重要桥梁,并且要在山城纵火,把百万人口的城市变成一片废墟。一定要把这危险 的,敌人的秘密计划通知地下党,否则就无法保全这座西南最大的城市。 “分析陆清对黄以声透露的情报,可以断定,华盛顿要派一个秘密代表团来,并且会来 一个美国训练的爆破队……” 齐晓轩说着,忽然停顿了。头顶上,传来图书管理员老袁朗诵的声音: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有人来了。”齐晓轩低声说着,又倾耳静听着楼板外面继续传来的声音,成岗屏息坐 着,一动也不动。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自己人。”齐晓轩说。 “可能是刘思扬。”成岗低声判断着。 过了一阵,又听见老袁在读新的一首: 花间一壶酒, 独酌无相亲。 ………… “走了。”齐晓轩这才继续说道: “上海、武汉解放后,人民解放军南下广东、福建,西北直取兰州、迪化。解放西南的 大军,也即将出发。现在敌人的恐慌和疯狂完全可以理解。蒋介石来重庆,不仅是为了部署 顽抗,更主要的目的,是执行美帝国主义的决定,彻底破坏西南的工业和城市。重庆的大小 工厂,自贡的盐井,成都,昆明,贵阳,西南各大城市,都是敌人破坏的目标。及早把情报 送出去,党才好揭穿敌人的阴谋,发动群众保护城市……” “而且,解放的时机,渐渐逼近。”成岗听刘思扬讲过渣滓洞的越狱准备,下楼以后又 听老齐谈了越狱计划。因此,及时把准备情况告诉党,也是完全必要的。因此,他说:“和 地下党建立联系,我们才好和渣滓洞配合,一齐突围出去!” “首先是送情报。”老齐说道:“我们目前的任务是尽快和地下党恢复联系。” 齐晓轩感到忧虑的,是白公馆和地下党的联系最近中断了。过去经常由厨工送信出去, 那厨工是贵州人,从抓进来煮饭时起,便不断受到党的教育,在息烽时他就自愿地秘密送信 。同志们多次叫他不要过于关心人们的生活,但他有时总要冒险送些盐渍的野菜进牢……从 他被特务处置以后,白公馆和外面的联系,便中断了。因此,老齐才决定找被捕不太久的成 岗,研究外面的情况,以便采取新的行动。 “从厨工出事以后,为了谨慎,原来的地址不能再用。”老齐慢慢地问:“你手上有可 靠的地址吗?” “地址是有的,可是怎样送信出去呢?” “现在能进出中美合作所的,还有一个人。” “谁?” “代替厨工的华子良。” “他?那个疯子!”成岗很不信任那个疯癫胆怯而又衰迈的可怜虫。“几声枪响,就吓 疯了!他能帮我们送信?这个人绝对不可靠!” “我们观察了几年……”齐晓轩谨慎地深思着。“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他被捕前是否党员?” “查不出来……” 成岗觉得,老齐的话更加证实了自己平时的看法,便毫不犹豫地进一步说道: “我看他一定是个普通群众,敌人没弄清楚,误捉来的,绝对不能把党的机要任务交给 他。” “你的根据?” “在特殊条件下,尽管一个人也可以战斗,但是,任何人决不会认为孤军奋战有什么可 取。对我们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和党失去联系。我曾经尝过这种滋味。中共办事处撤退了 以后,老许没来接上关系时,那一个多月,真是度日如年。 华子良被捕已经整整十五年了,然而,大家看到的是,他和谁都没有联系,也从来不想 和谁联系。甚至,直到现在,解放军即将向西南进军的前夕,他也并不想和谁联系。” “还有什么根据?” “他一直疯疯癫癫,行动反常。” “你认为他的行为反常?” “为了蒙蔽敌人,我们的人可以忍辱负重。”成岗断然地说。“但是他,当老厨工遭枪 杀,胡浩受毒打,大家非常难过的时候,他仍然那么冷酷,毫无同情心!不,他和我们的思 想感情完全不同,毫无共同之处。” “成岗,”齐晓轩摇摇头,他有不同的看法:“我觉得……” 楼板外面传来一阵诵诗的洪亮声音。成岗脸色一变,他听出,这是危险的警号。 “老齐,你躲一下!” 成岗抓起一块石头,准备着。黑暗的瓦砾堆,亮了一下,楼板被揭开了。一个满头白发 的人,突然出现在成岗面前。微光中,看得见他满脸刺猬一样的胡须,一对眼睛,在黑暗中 闪闪发光。 “华子良!”成岗心里一惊,立刻扑上前去,要除掉这个不该出现的人。 “慢着。”华子良迎着扑上前来的成岗,挥了挥手,疯疯癫癫的神经质,从他身上一扫 而光,他露出被拔光了牙齿的牙龈笑了一下,明亮的眼睛转向齐晓轩:“我有事情找你。” “你找老齐?”成岗一把抓住华子良,想卡他的脖子。 “等一等。”齐晓轩在旁边轻声招呼。成岗转头一看,正碰上老齐的目光。齐晓轩点了 点头,示意成岗松手。 “你是什么人?” 迎着老齐的问话,华子良上前一步,不慌不忙地说: “共产党员。” “为什么到这里来?” “党需要我现在发挥作用。” “你找谁?” “特支书记齐晓轩同志。” “谁告诉你的?” “罗世文同志。” “什么时候?” “1946年8月18日。罗世文、车耀先牺牲那天,我陪杀场的时候。”华子良冷静 地回答着:“十五年前,我是华蓥山根据地党委书记。省委书记罗世文同志,是我的上级。 可是在敌人面前,我只是个嫌疑分子。在去刑场的路上,罗世文同志估计到敌人押我去,只 是陪杀场,为的是再考察一下我到底是不是共产党员。因此,他指示我伪装疯癫,长期隐蔽 ,欺骗敌人。枪声一响,我就变成了疯子。” 成岗紧捏着的手松开了。齐晓轩继续问道: “为什么现在才来联系?” “省委书记给了我特殊任务,非到必要时刻,不准和任何人发生关系。” “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你牺牲后,找继任书记老袁同志。” “你的任务?” “让敌人确信我神经失常。然后,第一,与地下党建立联系;第二,完成越狱突围任务 。” 成岗激动地望着华子良,面前这位多年来伪装疯癫的人,真是深谋远虑,卧薪尝胆,善 于长期坚持斗争的老同志。 齐晓轩突然提出新的问题: “你的联络口号?” 华子良应声答道: “让我们迎接这个伟大的日子吧!” 一听见这个口号,齐晓轩的眼睛突然潮湿了。这口号,正是罗世文同志牺牲前夕,指定 他担任特支书记时,告诉他和老袁的。这口号是从当时地下党秘密送来的《论联合政府》中 ,摘选下来的最后一句。为了在这复杂困难的绝境里,保护党的最大利益,华子良正确地执 行了上级的指示,长期未和组织联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种忍辱负重的毅力和胆识,多 么可贵! “同志,你来得太好了!好多年来,你不停地练习跑步,你一直在作越狱的准备。” 华子良紧握着齐晓轩伸给他的手说: “我知道你和老袁,几年来一直注意着我。可是,直到现在,我才有了和地下党建立联 系的条件……”华子良摸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交给齐晓轩说:“这是地窖里的同志给党的 信。” “你和地窖里的同志联系上了!”齐晓轩沉毅的声音里,也带着稀有的激动。“他是谁 ?” “许云峰。” “老许!”一瞬间,成岗惊喜交集了。“他关在地牢里?” 华子良微微地点了点头。 齐晓轩没有马上拆开许云峰的来信,却对着华子良问: “此刻,你需要什么?” “地址。” 齐晓轩转眼看看成岗。成岗立刻低声说道: “林森路三一八号,安平人寿保险公司。” 一片漆黑的地窖里,冰冷潮湿,层层岩块和巨石,堵绝了阳光、空气和一切人间的声响 ,恰似一口密封了的棺材,深埋在阴暗的地底。成年累月,只有那缓慢得无法察觉的浸水, 从石缝中渗出,不时地带着单调微弱的滴答声,落进这无人知晓的洞穴。 在这使人绝望的,秘不可知的活棺材里,许云峰已经被“埋葬”了许多日月。可是,尽 管与世隔绝,他的光辉的名字却从未被人遗忘,不论是自己的同志,或者敌人。即使白公馆 的战友们长期不知道他的姓名,但只要一提到“地窖里的同志”——每天一次的送饭,证明 他仍然顽强地活着——人们心头便充满庄严崇敬的感情。只有最坚贞的战士,才使敌人如此 害怕:不敢公布他的姓名;不敢让他和任何人见面;关进布满高墙电网的集中营里,敌人也 还不能放心。 没有白天,没有夜晚,漫长的时间,一秒一分地在黑暗中逝去。许云峰从昏迷中醒来到 现在,已经好几个月了。无边的黑暗,与世隔离的孤独,一直困扰着他。没有战友,没有任 何战斗的条件,甚至,很长时间,连自己被囚在什么地方和经过了多少日子,也不知道。可 是,他却清楚地记得:离开渣滓洞那天,正是1949年元旦,狂热的庆祝胜利的联欢场面 ,永远比后来再次遭受的毒刑拷打,更能留下色彩鲜明的记忆,并且激励着他独自战斗。 在这无声的、阴暗的地窖里,他有了许多时间来沉思默想。他想过去,也想将来。想到 自己怎样从一个受尽迫害的工人,变成一个革命者;想到党,想到在延安学习时住过的窑洞 ,和第一次见到毛主席时的激动。也想到即将到来的胜利,和胜利后建设社会主义的壮丽事 业。但他想得更多的,还是当前的战斗,艰苦复杂的战斗…… 为了熟悉战斗的环境,他仔细摸索过这地窖里的每一块石头,反复设想过有关这里的一 切。现在,这间地窖的每一个角落,他都完全熟悉了。在黑暗中长期生活,触觉和听觉渐渐 代替了视觉,使他能“看见”黑暗中的环境。这地窖不算小,过去也许关过很多不屈的人。 当他有一次从腐朽潮湿的稻草堆里,摸到一副锈蚀了的脚镣时,他更肯定了自己的估计。那 副早已锈坏了的铁镣,有着明显的在石棱上磨损折断的痕迹。这里,曾经发生过人所不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