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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红岩__红岩英烈纪念馆
烈火红岩

长篇小说《红岩》——第二十三章

罗广斌 杨益言

  
  
   第 二 十 三 章
  
  
    成岗和刘思扬的脚镣和手铐被松掉了。他们被押下楼来,换了新的牢房。
  
    初次来到楼下,心里充满了新奇和高兴。不管敌人如何监视,和更多的战友们住在一起
  总是可喜的事。楼下的战友是沉默的,但是看见他们下楼时,也微微看了看他们,仿佛用短
  暂的目光,向他们表示战友的致意。
  
    新到的牢房,比楼上原来那一小间大得多,两丈来长,一丈五六尺宽,像这样的房间,
  在渣滓洞起码要关三十个人。可是,白公馆囚禁的政治犯不多,原来关的特务,最近以来不
  断释放,剩下一些,又多集中到楼房旁边的那列平房里受优待去了。成岗和刘思扬住的这间
  牢房,只关了七个人。
  
    白公馆比渣滓洞更牢固和严密,牢房四周是砖墙,墙上空荡荡的不准挂衣物。铁窗很多
  ,便于特务窥探牢房。但是这对牢房里的人,也有好处,不仅空气比较容易流通,而且从众
  多的铁窗口,也便于监视那些躲在墙角窃听的敌人。
  
    他们这间牢房,是在楼下的左前方。旁边,就是那道通向楼上和侧门的楼梯,刚好有道
  铁窗正望得见楼梯和侧门,如果侧门打开,甚至可以看见高墙外边敌人的行动。牢房前面,
  和楼上一样,也有宽宽的走廊,走廊的堡坎之下,才是他们在楼上经常看到的院坝。这间牢
  房的铁签子门,不是对着走廊,而是对着楼房中部的一条巷道开的。巷道两边,都是牢房。
  他们的牢房对面,便是老齐住的那间。巷道的出口,对着院坝,对着白公馆经常锁闭的大门
  。巷道另一边的尽头是一堵墙,墙的正中,挂着一副巨大的镜框,里面装的是手握军刀的蒋
  介石秃着脑顶的相片。下面横七竖八涂上一些玷污人眼的反动标语。但是,装着蒋介石相片
  的镜框,也有它一个颇为特殊的用途:那镜框的下沿,贴着墙,上边,则微微朝下,略带俯
  角。特务这样挂着,大概是希望人们更容易看清他们大老板的相貌,但是这样一来,镜框上
  面的玻璃,恰像一面镜子,在暗黑的巷道深处,明亮地反射着外面的阳光,而在反射阳光的
  同时,也把远处出现的,甚至躲在走廊下面院坝里的特务的行踪,全都暴露在玻璃上。
  
    成岗和刘思扬刚刚在同牢房的战友们的帮助下,铺好自己简单的床位,便看见一个特务
  走进巷道,到了对面牢房门口。
  
    “出来,胡浩。带行李!”
  
    这是干什么?又出现了新的情况,或者《挺进报》事件的处理,又有了新的发展变化?
  成岗警惕起来,注意着事件的发展。背后,有人叽叽喳喳地说话。他没有去惊动他们,但他
  感到有一个人来到他的身边,成岗没有回头,便说:
  
    “思扬,注意。”
  
    “又是什么新花样?”刘思扬低声问。
  
    胡浩赤着脚,出现在牢门口,他抱着一卷行李,怒问道:
  
    “到哪里去?”
  
    “换间房子”,特务抬手指了指成岗这边的牢房。“搬到那边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成岗心里飞快地想了一下,便明白了,这是敌人害怕。在《挺进报》
  事件之后,他们不愿再让胡浩和老齐住在一起,所以往他们这边调动。阴险多疑的特务,防
  范着各种可能出现的危险。
  
    胡浩走过来了,脸上没有表情。特务打开牢门,又锁上。
  
    晚饭以后,夜幕慢慢降临。巷道里的电灯,把光线从签子门缝中射进牢房,在地板上投
  下一条条黑白相间的亮处和暗影。人们多已进入梦境,不管牢房外边阵阵传来皮靴的响动,
  不管高墙外边荷枪巡逻的警卫,不管夜里多黑,多阴森。
  
    这时候,在这间牢房里,只有胡浩和另一个人还没有躺下,他们靠在灯光照不见的角落
  里喁喁谈话……
  
    已经睡下的人们中间,也有两个并没有睡着的,那是成岗和刘思扬。他们头靠着头,闭
  着眼,一动也不动,像熟睡的人,但是,低沉的、缓慢的对话,正在他们之间悄悄地进行。
  
    “……老齐那边……人太杂。关着两个特务……监视得很紧……不好活动……”
  
    “他们那边,自己人多吗?”刘思扬问。
  
    “老齐……三个1941年被捕的学生,原来还有胡浩……
  
    现在……连特务……同室是……八个人。”
  
    “我们这边……加上胡浩……也是八个。”
  
    “这边……都是自己人……没有关特务……”
  
    “是呀……条件很好。”
  
    成岗没有回答,也许是疲倦了。旁边,胡浩和谁的喁喁谈话也停止了。不知何时,刘思
  扬进入了睡乡……
  
    天色渐渐亮了。没有表,不知道是几点钟,从照进房间的朝阳的斜角来看,约莫是七点
  左右。牢房里的人们都已经起来,整理了铺位。胡浩早就靠在牢门边上,望着对面的牢房,
  那是他住过多年的地方,他有着说不出的留恋,默默地望着,用没有表情的目光,暗暗向对
  面的战友问好。
  
    成岗和刘思扬默默无言地坐着,他们也有心事——刚才下楼,一切都不熟悉,应该如何
  工作呢?他们考虑着,要不要在放风的时刻,去找老齐?但他们又担心,刚一下来,就去联
  系,一定会引起敌人的注意。
  
    特务在院坝里大声吹口哨。牢门打开了,人们走了出去。
  
    是早点名。和渣滓洞一样,早晚都要点名。过去点名是在牢房里,几天以前,早点名才
  改在院坝里。点名之后,可以有几分钟时间去洗脸,上厕所,实噬鲜且淮味钔獾姆欧纭?
    集中看管比他们在楼上反而自由了一些。
  
    杨进兴大声地点名,点过名之后,他就暗自站在一边,监视着院坝四周。
  
    洗完脸,成岗和刘思扬默默地在院坝里散步。胡浩照样提水灌溉小树。老齐坐在角落里
  沐浴着早上的阳光。老袁和更多的人一样,一言不发地走来走去……这一切,和昨天一样,
  和一个月以前一样,甚至和一年以前也完全一样。
  
    时光过得很快,疯疯癫癫的华子良又送早饭来了。刘思扬注意着他神经质地颤抖着的手
  和满头白发,对这可怜虫似的老疯子,不知道应该鄙弃还是应该同情。
  
    “吃饭了,思扬。”成岗在叫他。
  
    刘思扬正要回身离开牢门,忽然看见疯子华子良,从巷道外走过,乎里端了一碗饭。这
  是给谁的呢?为什么要由疯子单独送饭?刘思扬留在牢门边,仔细望着。过了一会儿,他看
  见疯子到了平房底下那个隧道口上,接着,电灯闪着光,照亮了黑暗的隧道,疯子钻进去了
  。刘思扬心底突然出现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难道隧道深处关着人吗?过去,怎么一直没听
  成岗说过?他固执地守在牢门口,等着直到疯子从隧道里出来;这时,他手上拿的是一只空
  碗。刘思扬记得很清楚,疯子拿进去的是白土碗,拿出来的却是蓝花碗。刘思扬明白了,隧
  道深处关得有人。疯子送饭进去,又把上一次送饭的空碗带了出来。可是,隧道深处,关的
  什么人呢?刘思扬不知道,也不便马上问成岗或胡浩。他默默地离开牢门,转回来。他看见
  ,成岗已经为能盛好了饭。疯子连饭也没有煮好,有的焦煳,有些又夹生……
  
    吃过早饭,刘思扬才把刚才看见的事情,轻声告诉成岗。
  
    “成岗,你知道这件事么?”
  
    成岗暂时没有回答,隧道深处的地窖里,关着一个不知名的战友,这事,成岗第一次听
  到,是从临走的小萝卜头口里。原来,因为情况不明,他觉得不必告诉刘思扬。此刻,刘思
  扬问起这事,成岗便觉得没有必要再瞒他了。不过他也不了解更多的情况,难于开口。
  
    “我们问问胡浩,看他知道么?”刘思扬征求着意见。
  
    成岗迟疑着,没有讲话,他怀疑胡浩也未必了解详情。他在小萝卜头讲了以后,曾向楼
  下汇报过,没有答复,也没有给他们布置过这方面的任务。
  
    刘思扬把刚才看见的事对胡浩讲了一遍,胡浩摇了摇头,说道:
  
    “关的是谁,我也不知道。”胡浩说,他只知道一些零星的情况。“这个人已经关了几
  个月了。每天都是单独送饭。过去是特务去送,不久前,改成老疯子送饭了。”
  
    “老厨工呢?”刘思扬突然问。
  
    “不知道。”胡浩深思起来。“老厨工是许多年前被抓进来煮饭的,人很善良,我担心
  ……”
  
    疯老头送完了饭,又独自在院坝里,一声不响地练着跑步。刘思扬看了看,又问胡浩:
  
    “华子良在吓疯以前,就是这样的吗?”
  
    “我刚来的第一天,就看到他练跑。听说,他已经被关了十几年,一直都是这样。”
  
    “有熟悉他的人么?”
  
    胡浩摇了摇头,“从来没看见他同谁说过一句话。我们同牢房关了五年,他也没开过日
  。每天放风,尽在院坝练跑步,天晴是这样,下雨是这样,刮风下雪也是这样。我记得,有
  一年,下大雨,院坝里积满了水,疯子周身都湿透了,还是踏着积水乱跑。可是一回到牢房
  ,就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坐着,活像一尊泥塑木雕的怪物。吓疯了以后,连眼神也变了,头
  几个月,一看见特务就发抖……”
  
    胡浩说完,默默地低下头看书。这时候,刘思扬才发现胡浩手上竟拿着一大本书。他在
  渣滓洞关了一年,除了自己人编的教材,从未看过报,更没有看过书。到白公馆以后,和成
  岗在一起,也只是互相讲述学过的东西,从来没有书看。刘思扬情不自禁地从胡浩手上把那
  本书抓到眼前,定睛细看。
  
    “《中国史纲》,第二册,翦伯赞著……”刘思扬惊异极了,“这本书从哪里来的?在
  外边也是禁书呀!”
  
    “怎么?”胡浩也有点奇怪。“你们住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图书馆吗?”
  
    “图书馆?真的?”
  
    “真的。”
  
    “公开的?”
  
    “公开的。”
  
    “在哪里?”
  
    “等一会儿,我带你去借书。”
  
    “哦!太好了。”刘思扬差点叫出声来。在这暗无天日的集中营里,竟有个图书馆,真
  是想不到的事。“成岗,你知道么,这里有图书馆!”说完,刘思扬才看见成岗手里也拿着
  一本书。原来,成岗是从另一个人手中得到的。
  
    成岗微笑着,没有讲话。
  
    坐在旁边的一个人,这时低声插进来说:“这里的图书馆,书很多。”
  
    ……牢狱里一片静寂,鸦雀无声,刘思扬缓步走到牢门边,他发现,几乎每个牢房,每
  个人,都在静静地看书。他立刻醒悟了:这里不仅有复杂的斗争,而且有顽强的学习。在渣
  滓洞的时候,他就曾经想过,如果在集中营里能够读书,他一定要好好地把自己武装起来。
  失去自由,但不能失去思想,他深深地觉察到战友们专注的学习,正是一种顽强的战斗。
  
    为什么阴森恐怖的白公馆里,会有图书馆呢?刘思扬不解。但他也初步想到,这一定是
  战友们多年来斗争的收获。
  
    上午的放风时间终于到了,刘思扬和成岗一先一后地跟着胡浩,用最平静而缓慢的脚步
  ,向图书馆走去。刘思扬发觉自己的心扑通通地直跳,如同去参加一项冒险活动似的,情绪
  紧张起来。
  
    图书馆设在一间普通的牢房里。光线微弱,仅有一个很小的窗户,这房间在楼房的背面
  ,很不引人注目,门是锁着的,管理图书的人还没有来。
  
    “图书管理员是老袁。”胡浩介绍说:“他马上会来。”
  
    刘思扬记得:老袁是从上饶集中营辗转押来的,但是连他的真实姓名,敌人也还不知道
  。在楼上,成岗就给他介绍过,但是不知道他是图书管理员。
  
    一会儿,老袁来了,开了门,先走进去,坐在借书登记的桌边,没有说话。
  
    一踏进房间,成岗和刘思扬都嗅到一股霉臭的味道。到处是灰尘,蜘蛛网,仿佛他们不
  是进入一间图书馆,而是进入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堡。满目破旧的书刊废纸,胡乱堆积在摇摇
  欲坠的书架上。书架大而且多,塞满了房间,叫人连气都喘不过来。书架之间,只留着勉强
  能过人的通道。通道的地板上,也堆满发黄的陈旧杂志。借书的人,只能置身在书架的挤压
  之下,站在废纸丛中,勉强寻找自己需要的书。偏偏这些书籍都没有编号和分类,堆在一起
  ,被尘埃盖着,一取书,那厚厚的灰尘就飞扬起来,变得满屋烟尘,灰雾蒙蒙。
  
    刘思扬一进屋,就连连打了几个喷嚏,站在门口不知所措。为什么大家让灰尘盖满书架
  ,而不打扫一下?图书管理员为什么不把书籍整理出来,至少也该把乱堆在地下的破书废纸
  收拾干净呀。
  
    胡浩和成岗,已经挤进书架丛中去了。他们一走动,屋子里便灰尘四起。刘思扬迟疑了
  一下,但是多时未读书而产生的强烈欲望支持、怂恿着他,使他不顾一切地钻进尘埃中去…
  …
  
    书架上,杂乱的书籍,旧得发黄。刘思扬找了好久,几乎尽是些《世界伟人希特勒》,
  《墨索里尼自传》,《总裁言论集》,和《特工概论》,《情报学》,《侦察术》,《心理
  作战精义》,《跟踪方法研讨》,《指纹学》,《爆破讲义》……这些书充塞着书架,也随
  地抛弃着。刘思扬感到恶心,连摸也没有去摸一下。后来,他找到了一书架英文图书,其中
  多数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中,美军的袖珍本读物,小说为主,但又都是些黄色的西部小说,
  印着庸俗色情的封面,刘思扬也没有去翻它。然后,他发现一书架的字典,《康熙字典》,
  《辞源》,《辞海》,《四用英文字典》,法文、德文字典以及一些不认识的文字的字典,
  紊乱地堆着。刘思扬觉得有点可惜,他想去扶正一下这堆字典和辞源。突然,他看到字典当
  中夹着一本《简明哲学辞典》,刘思扬高兴了,把这本书取了出来,翻开一看,正是他需要
  的书。刘思扬把书夹在腋下,决定借这一本。接着,他又在烟尘深处,发现了几本屠格涅夫
  的著作,随手取下了一本《罗亭》。
  
    刘思扬还想再找一找,可是灰尘使他呛咳得厉害,再也呆不下去,只好退到图书馆门口
  。他把书交给老袁,对方没有接,只把借书登记册推到他面前,让他自己签名登记,一句话
  也没有说。
  
    刘思扬这时才看见桌上有一支毛笔和一个硕大无比的铜墨盒。被捕以来,刘思扬还是第
  一次看到笔墨,他提起笔来,很不灵活地签上名,赶快逃出了霉臭难堪的图书馆。回到阳光
  底下,刘思扬深深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像从一场沉闷的恶梦中醒来一抨,他简直不相信,
  世界上竟有这样可怕的图书馆。
  
    成岗也夹着两本书出来,刘思扬看见他的脸上全是灰,头发也弄成黄褐色的了。
  
    回到牢房以后,刘思扬忍不住说:
  
    “这图书馆真该扫除一下。”
  
    成岗看了刘思扬一眼,问道:
  
    “怎么,你没有感觉出来?”
  
    “感觉什么?”刘思扬诧异地问。
  
    “你想想,”成岗说道:“像这样美妙的地方,特务愿意进去受罪吗?”
  
    “哦,成岗!”刘思扬闪着目光,忽然笑了。“我真笨,竟没有想到……”
  
    刘思扬翻开《哲学辞典》,愉快地读着那些许久未曾读到的东西,他感到有一种说不出
  的亲切之感,就像和多年不见的朋友,在患难中重逢似的。他匆匆地翻阅着,心里很自然地
  想到,要是渣滓洞的战友们也有这样的书读,那才好咧!一元论,真理,唯物主义世界观,
  矛盾统一律,质量互变,种族,国家……一连串的术语从眼前飞跃过去。刘思扬放下了书,
  端坐着。牢房里很安静,大家都在读书。这时,他不禁想起,在刚刚被捕的时候,曾对敌人
  说过的话:自己是从哲学、政治经济学中找到革命真理的。当时,敌人似乎信以为真了;其
  实,他这些话只是作为一种“口供”来对付敌人的。
  
    他虽然喜欢读书,但读书不等于革命,他实际走过的是一条迂回曲折的路——在那动荡
  变化的年代里,如果没有救亡运动的洗礼,如果没有学生运动的影响,如果没有许许多多火
  热的斗争实践的考验和锻炼,更主要的,如果没有党的引导和帮助,他将和旁的仅有爱国热
  情的知识分子一样,难以最后背叛自己出身的阶级,而为人类的最伟大的理想献身……
  
    然而这些,都已过去,作为无产阶级的一名战士,一年多来,他更加迫切地要求自己在
  斗争中迅速成长起来,一定要经受得住任何考验,永远跟着党。
  
    过了一阵,刘思扬又拿起那本《罗亭》。这本书是土纸印的,灰褐色的封面已经破旧,
  被补过的。扉页上,有一行楷书的毛笔字:
  
    是谁的题字?刘思扬诧异起来。他好奇地翻着,翻着,瞥见书页的土纸中夹杂着几页白
  纸,赶快把白纸翻出来,原来,有人把书上的破损,缺页,全部用蝇头小楷在白纸上补写出
  来。刘思扬把扉页的字迹和蝇头小楷比较了一下,是同一个人写的。谁这样耐心,这样认真
  ,这样严肃地叮咛别人,又这样以身作则地爱惜书籍?
  
    刘思扬来到胡浩面前,低声问:“你看,这是谁的字?”
  
    胡浩接过刘思扬递给他的书,移近他那近视的眼睛,看了一下。
  
    “车耀先的笔迹。”胡浩低声说道:“图书得来不易,这座图书馆是罗世文、车耀先领
  导大家斗争的胜利品。”
  
    车耀先是1940年被捕的,当时他是中共四川省的军委负责人,和省委书记罗世文关
  在一起。刘思扬在渣滓洞就知道了,但他没有想到,在这里会看见车耀先同志的亲笔。
  
    “罗世文和车耀先在抗战胜利那年,利用了国共谈判的有利形势.组织了斗争,迫使敌
  人把捕人时没收来的书刊,集中起来,在息烽集中营里办了图书馆,管理员就是车耀先。”
  
    胡浩接着又说:“后来,息烽的人搬来白公馆,这些书也搬来了。特务的破书也堆在一
  起。车耀先每天都在图书馆里,修补图书。所以许多书上,都留下了他的笔迹。他用的那个
  大铜墨盒,现在还在图书馆里……”
  
    “思扬,你来看,这本书太好了!”
  
    刘思扬回头一看,成岗正被一本书吸引着。
  
    “你看的什么?”
  
    成岗把书一合,封面上的字露出来了:《从一个人看一个
  
  新世界》
    “看完了给我。”
  
    成岗点头。
  
    “还借了什么书?”
  
    “《读书偶译》。”
  
    “邹韬奋的?”
  
    “嗯。”
  
    “先给我看看。”
  
    刘思扬从成岗手里得到了书,飞快地翻阅起来,他看见这本生活书店战前发行的书籍里
  ,有着好些插图,其中并有一幅精美的马克思的画像。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来,刘思扬回
  头低声说道:
  
    “胡浩,可以找到笔和纸么?”
  
    胡浩点了点头。
  
    下午放风以后,刘思扬偷偷接过胡浩递给他的一支切去了大半截笔杆的毛笔,和一小块
  墨,还有一张折小了的白纸。
  
    刘思扬躲在房角里,用背掩蔽着自己的动作,牙齿轻轻咬湿笔尖,唾液拌合着墨,在白
  纸上临摹着那张马克思的像。
  
    他慢慢画着,画得相当象。然后,用留下的饭粒,把画像贴在已经破旧的《读书偶译》
  的封面上。
  
    “成岗,你看!”刘思扬兴奋地问:“画得象么?”
  
    “贴在封面上敌人会发现的。”
  
    “不会,他们认不出来。”刘思扬充满自信地说,“这座图书馆,敌人根本不进去!”
  
    成岗摇摇头,他不赞同刘思扬的作法。
  
    刘思扬十分愉快、兴奋,一种使人陶醉的火热的激情,不断在他心头冲动。因为他几乎
  从每一件事,都得到启示,这里多年斗争的传统,成了给予他无穷力量的泉源。夜里,刘思
  扬失眠了。兴奋使他久久地不能睡去,静静地躺着,合上眼,心里却翻开了无穷的回忆,联
  想,希望……快到半夜,同牢房的人,打着鼾,深深地睡熟了,刘思扬的脑子还十分清醒。
  下楼来不到两天,他已经看见了,知道了那么多新的事情,真的,就像个才上战场的新战士
  ,他被周围的事物吸引得眼花缭乱,心潮激荡,不能控制自己了。
  
    旁边,有什么东西赶赶咐咐地响,刘思扬微微张开眼睛,看见身旁的胡浩侧身躺着,两
  只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摸索。一块地板被胡浩的指尖撬了起来。那块地板竟像奇迹般无声地服
  从着胡浩的动作。胡浩把手伸进地板的缝隙,摸出一叠纸,取了几页,又把那叠纸放还到地
  板底下。然后,重新盖好地板。这一切,胡浩做得十分迅速,熟练,几乎没有声音。接着,
  刘思扬又看见,胡浩仍然侧躺着,仿佛在睡觉。其实,他没有睡,手上握着笔,凑近纸张,
  在昏暗的光线下,近视的眼睛几乎贴在纸上,一笔不苟地写……
  
    刘思扬想问胡浩在做什么,又觉得不便在这时候去惊动他。为着避免惊动正在写着的胡
  浩,刘思扬默默地躺着,一夜没有睡熟。
  
    胡浩不停地写,直到天快亮了,才把纸、笔放回地板底下,翻身睡去。
  
    新的一天过去了,刘思扬没有机会解开这个心里的疙瘩。
  
    又是晚上,又到了深夜,刘思扬再一次看见胡浩重复着昨夜的活动,一宜写到天亮。仿
  佛,这在胡浩已不是偶然的事情,而是他的生活中的一部分。他做得那么熟练,那样有规律
  。刘思扬已经观察清楚,一到天黑,胡浩就睡了,很快就打着鼾睡熟了。可是刚到半夜,鼾
  声一停,他就醒来,马上开始工作。不是长期养成的习惯,怎能这样准确地按时醒来呢?
  
    早晨,点名回来,刘思扬把两夜来看见的事低声告诉了成岗。
  
    “不要管他。”成岗说。
  
    “但是,”刘思扬问道:“他到底有什么秘密活动呢?他又不是党员。”
  
    “他在写什么东西。”成岗说道:“已经好几年了。”
  
    “这不是很危险吗?”
  
    “他用的大概是代字和符号,除了他自己谁也看不懂。劝过他别写,他不同意。”成岗
  解释道:“不过他做得很谨慎。”
  
    “他一写就被我看见了!”
  
    “他没有想瞒你。”
  
    “哦——”刘思扬竟没有想到这点。“我去和他谈谈。”
  
    “不,没有必要。”接着,成岗带着严肃的神情,告诉他:
  
    “党组织指疚颐翘岣呔瑁跎俦砻婊疃5骋颐侨险嫜啊墩缥南住贰?成岗在刘思扬耳边说,“你是敌人最注意的对象,少出去走动,看书也要谨慎,不能让敌人
  察觉。”
  
    成岗说完,从毯子下面取出一本《整风文献》,交给刘思扬,这本书的封面上贴的是《
  中国地理》。他告诉刘思扬:
  
    “不看的时候,藏在地板下面。”
  
    “是胡浩那儿吗?”
  
    “不。我们住的角落,从内向外数,第二块地板,短的那块,从左边向上一揭就开了。
  书放在墙角的暗洞里,那里还有《共产党宣言》,《联共党史》……你在墙角搬开砖头,一
  摸就能找到。”
  
    刘思扬默默地听着成岗的话,没有插嘴。直到放风的时候,他犹自读着手上的书。
  
    所有的人都出去散步了。刘思扬藏好手上的书,慢慢站起来,跨出牢房。他似乎看见成
  岗在眼前一晃,便独自消失在图书馆那边了。
  
    老齐也出来散步,他缓缓地从刘思扬身边走过,不慌不忙地朝图书馆走去。
  
    刘思扬四面望望,值班的两个特务正在说话,其他看守特务都不在楼下。刘思扬觉得这
  个机会很好,决定到图书馆去再借几本书。成岗和老齐都在那里,也许会给他介绍几本好书
  。
  
    刘思扬走到图书馆门口,看见老袁正依着门念一本唐诗,津津有味地,发出咏诵的声音: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刘思扬走进门去,老袁没有看他,继然朗诵着: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刘思扬从尘埃中,走过书架林立的黑暗而窄小的通道,一个人也没有看见。成岗和老齐
  没有进来?刘思扬亲眼看见他们向这边来的,可是,才一会儿,他们都不见了。他呆呆地站
  在书堆之中,惶惑不解。
  
    外边,老袁的声音还在不停地哦咏……
  
    刘思扬失望了。从图书馆出来时,走过昨天帮成岗还书的书架,偶然想到看一看那本贴
  上马克思像的书。他停下来,探手到书架上寻找,可是他发现,那本《读书偶译》不在了。
  
    他离开那书架,慢慢走着,忽然想起胡浩说过有些书是堆在破纸堆里的,人们从灰尘中
  轻轻取出,又轻轻还到灰尘中去。
  
    刘思扬找到一大堆零乱堆放的《东方杂志》,他试着翻寻,果然找到几本书。他选择了
  一下,取了一本已经没有封面的《反杜林论》,又把剩下的几本还回原处。
  
    刘思扬回到借书处,拿起笔正要在借书登记册上登记,可是老袁突然停止朗读,回头说
  道:
  
    “不是书架上取的,用不着登记。”
  
    刘思扬迟疑地放下笔。真怪,老袁一直在念读唐诗,他怎么知道自己拿的不是书架上的
  书?刘思扬随手翻阅着借书登记册,看出来了,那上面登记的,全是不被敌人注意的书名…
  …
  
    刘思扬放开借书登记册,目光忽然停住。桌上端端正正摆着一本书,正是他昨天归还的
  那本《读书偶译》。可是,书上已经没有他贴上去的马克思像,连封面也被撕掉了。是谁撕
  掉的?又是谁把它放在桌上的?刘思扬清清楚楚地记得,他进图书馆时,桌上并没有这本书
  。没有,当时确实没有。
  
    “思扬同志。”刘思扬抬头看见了一对责难他的眼睛。不应该这样毫无必要地,招引敌
  人的注意。任何时候,任何细小的麻痹轻敌,都会带来血的教训!”老袁冷冷地说:“这不
  是勇敢。这和蔑视敌人的英雄气概毫无共同之处。”
  
    老袁又重新翻开唐诗念起来,仿佛,他一直在朗诵着,并没有和谁说过话似的。
  
    刘思扬红着脸走开了,感到一阵强烈的羞愧。但是他也从内心里发出真诚的感激,只有
  真正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才能用这种原则态度,来帮助他在错综复杂的斗争里,克服缺点
  ,不断提高,成为坚定成熟的战士。
  
    在他身后,继续传来缓慢而抑扬顿挫的吟咏声——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
  
  …………
  
  
原文1962年 发表于中国青年出版社  浏览:1211
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4/4/11 7: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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