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十 一 章 “楼七室,收风!” 时局迅速变化,正像这变幻无常的天气,几天霪雨,又变得寒冷起来。前些日子还不敢 当众放肆的狗熊,又嚣张起来,提起皮鞭,在地坝当中大叫大喊。 刚回到牢房,余新江便看见猫头鹰,握着枪,指挥着一群特务,押着几个学生模样的年 轻人,紧张地跨过地坝,走上楼来。 “来了四个。” “有一个重伤……” “你看,那一个还是小孩!” 说话间,猫头鹰已经冲到楼七室门口,像给自己壮胆似的,高声狂喊: “关在楼七室!” 哗啦一声,猫头鹰狠狠地推开牢门。余新江看清楚了,被特务推进来的几个人,都很年 轻。年纪最小的学生只有十三四岁;稍大一点的,也不过十七八岁。他们吃力地搀扶着一个 受过重刑,昏迷不醒的人。余新江迎上前去,帮助他们把昏迷的人扶进牢房。 “对不起,我们来,要让大家受挤了。”学生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望着黑压压一屋人, 很有礼貌地说。 牢房里的人们,热情地招呼他们: “门边风大,把伤号送到这里。” “来,在我们这边休息。” 擦得干干净净的楼板,每个人的简单行李,都整齐地叠在墙边。人虽然多,却整理得十 分清爽。这里不像二处的牢房那么潮湿阴暗,到处爬满臭虫虱子。一片热情和关怀,使三个 学生感动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让老高同志住里面,”还是年纪最大的学生开口:“我们几个年轻人,就住这边。” 那两个学生,点头同意他的话。 余新江指引着他们,把昏迷的人抬到里面墙角去。屋里又响起一片关切的话语: “我垫的毯子拿给他。” “不,老大哥,你的身体不好。” “拿我的去,”丁长发说:“把枕头给他。” 墙角背风处,铺设出一个全室最舒适的铺位。人们把重伤的人抬过去,让他轻轻躺下。 余新江拧了块湿手巾,替他揩去满脸的血迹,又把湿手巾敷在他发烫的额角上。看得出 来,昏厥的人年纪稍大,约莫二十多岁,瘦削的脸因失血而显得分外苍白,两只深陷的疲惫 的眼睛,被闭合的眼睑盖住,嘴角上两条微微下陷的纹路,明显地刻画在瘦脸上,似乎显出 某种知识分子的倔强。 “他是谁?” “你们的老师?” 三个学生摇摇头。年纪最大的说: “在二处黑牢里遇到的。” “他刚才还是清醒的,”另一个剃光了头发的学生说:“囚车里又闷又颠簸,他……” 昏睡的人,全身糊满斑斑血污,手上,脚上都遗留着被皮鞭抽打的伤痕。左腿受伤似乎 特别重,脚上的鞋袜也浸透了血水,腿上还僵直地箍着一个圆圆的石膏筒,从膝盖以上直箍 到大腿。 余新江又端来一盆水,替他洗净了脚上的血浆。沿着白色的石膏管,暗红的血水还在不 住往外渗透。 “他的腿断了?” “比断了还重!”年纪最小的学生说着话,眼圈都红了。 “特务用钉满钢针的橡皮鞭,打他左腿,叫他供人!” “他还说,”光头学生接着说:“把他打得血肉模糊,又涂上酒精!” 年纪最大的学生咬紧嘴唇,抑制着悲痛,回忆着他当时听到的情景。 “他说过,这是美国刑法,名叫‘披麻带孝’,用纱布贴在冒血的密密针眼上,血水干 了,特务又把和血肉凝结在一起的纱布一条条撕开。” 满屋的人睁大眼睛,关怀地望着那惨遭毒刑的昏迷中的人。余新江又拧来湿手巾,换去 重伤者额上渐渐干了的那块。 过了一会,人们渐渐静了下来。余新江还关切地继续观察三个学生。学生们叽咕着,互 相交换意见。几分钟以后,最大的学生带头,走到最先招呼他们的余新江面前。余新江微笑 地拉着学生伸给他的手,问: “互相介绍一下?” 领头的学生高兴地点头说: “我来介绍。”他指指自己说道:“我最大,快十九岁了,姓景,叫景一清,他们都叫 我老景。” “他叫小景。”年纪最小的叫喊着,把邻近的人都惹笑了。 景一清不理睬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是重庆大学学生,电机系一年级。他姓霍……” “‘和尚’,光头和尚!”还是年纪最小的插嘴,又把大家逗得发笑。 “他是市立一中的学生,叫霍以常。大家叫他‘和尚’。” 说着,景一清也笑了。被叫作和尚的那个学生嘟着嘴不讲话,像在赌气。 “还有他,市一中的,刚满十四岁,我们的小弟弟,叫小宁。” “我是老宁!” 一阵哈哈,小宁的名字还没听清楚,就被笑声打断了。 “那个同志,”景一清指着昏迷不醒的人,压低声音,在余新江耳边说: “他叫高邦晋,是个新闻记者……” “你莫要告诉别个。”小宁赶快补充着:“他在车上还说过,到了新的地方,不准乱说 案情。” “你们并没有说案情呀!”余新江笑着说:“我也介绍一下。”接着,他就把自己和丁 长发的名字告诉了他们。 “他也是光头,”小宁端详着坐在旁边咬着烟斗笑的丁长发,叫道:“他不叫丁长发, 头发一点都不长,他叫光头和尚!” “小宁!”景一清瞪着眼睛干涉他。 丁长发不想参与谈笑,衔着空潭纷呖恕H鲅透舻匕延嘈陆г诘敝小? “你在这里关了好久?” “一年多。” “呀,一年多!” “那,你们都是老政治犯。”霍以常表示敬仰地说。 “我哪能算老?”余新江笑了一下:“关了十年八年的多得很。” “哎呀呀!我从被捕到今天,刚刚一个星期,就像过了一辈子那样长。”小宁伸了伸舌 头,不觉摸了一下脑袋,又嘻嘻笑起来,“十年?十年是个啥味道?”他圆圆的脸颊红润光 泽,越发显得稚气。 “最近被捕的人多吗?”国民党拒绝在和谈协议上签字以后,国民党统治区政治局势的 迅速恶化,使余新江不能不担心地下党的安全。他问道:“你们都参加了学生运动?” 余新江还没有说完,满脸惊诧的小宁就跳起来了:“你怎么知道了我们的案情?” “人家当然猜得出来。”霍以常肯定地说。 一个特务从牢门外走过,两个学生都未注意,只有小宁对着牢门坐,看到了一眼,他立 刻习惯地念道: 坏特务,特务坏,尽是人民的大祸害…… 余新江忙用目光制止了他,摇摇头说:“不要唱,这样做没有好处。” 小宁诧异地停住嘴,愣着眼,不讲话了。 “我们在二处牢房,天天都用啦啦词骂特务。”霍以常辩护着,他也不理解余新江为什 么不让他们喊唱。 “老高同志也和我们一起唱,”景一清解释道:“大家都唱,特务一点办法也没有。” “就是哇!”小宁这才说道:“上黑名单我也要唱:‘蒋总统,李总统,国民党尽是大 粪桶!’抓进来,我还要唱:“耗子过街,打、打、打,背时政府,垮、垮、垮!’” “这里和二处的牢房不同,不要随便喊闹。”余新江很喜欢这些学生的直率和天真。他 想尽可能了解他们,然后再引导他们参加斗争。 “对,我们缺乏监狱斗争经验。”景一清同意余新江的话。 “我们是四·二一以后才进来的嘛!解放军渡江以后,国民党到处抓人。那天,沙坪坝 去了一万多匪兵,大炮,坦克一齐出动。水也停了,电也停了,还用电台广播,说要清查共 产党!” “最近还在抓人!”霍以常放低声音说:“我们学校也遭了查封,校长和我们都关在二 处。” “二处关了一百多同学,里面一个共产党也没有。听说大逮捕引起了群众的愤怒,那些 同学可能被释放。”景一清自负地说:“我们几个案情最重,所以关进集中营。” “你们案情最重?真是天晓得!”这声音从对面一出现,满屋的人都忍不住哄堂大笑。 半开玩笑的人还继续说着: “国民党本事大,找不到共产党,专门抓十几岁的学生娃娃。” 学生们有点害臊,但也没有见怪。余新江不愿伤害他们的自尊心,便引开了话题: “你们在二处还见过什么人?” “见到的人可多了!”小宁说:“尽是学生,挤在黑牢里,满地尿水,臭死了!” “除了老高同志,”景一清回忆着,“再没有了。他是记者,共产党员,他了解很多情 况。你可以问他。” 学生向牢门口望了一会,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告诉余新江道: “在二处,我们还晓得一个人——刘思扬。” “刘思扬?” “是叫刘思扬。”景一清解释道:“我们没有看见他本人。 我们在墙上看见《叶挺囚歌》,是他写的,有解说词和刘思扬的签名……” “现在他在什么地方?” 学生们摇头。余新江无法知道刘思扬离开渣滓洞以后的遭遇,禁不住引起对战友的怀念。 学生们到签子门边,数了一阵高墙外的岗亭、碉堡,又聚在一起,争论哪个特务最凶, 哪个特务最阴险,又议论着将来如何处置特务。 小宁叫道:“先关起来再说!” 霍以常认真地说:“我主张,全部敲沙罐!” “我赞成。”景一清说道:“可是关够了之后,要交人民公审,依法惩办。” “…………” 余新江听着这几位初生牛犊似的学生无畏的谈话,他的心境一时也被这些火热的年轻人 激动了。他深深地感到,在这天翻地覆的年代,革命的高潮,冲溃了一切阻碍前进的渣滓; 又那样宏伟有力地,比磁铁更强地吸引着年轻的一代,把他们团结在党的周围,把他们锻炼 成钢铁。在革命洪流中,人的思想,群众的觉悟,发展得多么迅速,多么昂扬……可是,由 于这些学生的被捕,也引起他对地下党的怀念和担心。他不知道地下党早已改变斗争策略, 防止了敌人的破坏,并且正在通过舆论的压力和各种社会关系,营救被捕的学生。 天色渐渐暗下来,漫长的一天,快过完了。 几个学生回到那个昏迷的人身边,又用湿手巾给他敷了几次。额上的热度消退了,可是 ,他嘴里含糊地咕哝了几句什么,翻了个身,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其实,这似乎昏迷的人,并未沉睡,他虽然闭着眼睛,却竖起耳朵在听着周围的动静。 这是一条毒蛇,他的一切伪装,无非是为了骗取信任,以便从集中营里探查地下党的线索。 不过,此刻他的心里一点也不轻松,被派到集中营里来,在政治犯里进行破坏活动,简直是 拿生命在刀口上进行赌博。 夜深了。化名为高邦晋的他,却不能入梦。两年来,在特别顾问的指点下,他像一头最 机警的猎犬一样,接连几次追踪过共产党人。一次次的斗争,远比他从前学过的“心理作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