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四 章 明朗的太阳,在天空照耀着。正当农忙月份,才半下午时候,这座川北的小县城的集市 ,就渐渐冷落了。城里的街道上,空荡荡的,分外萧条。 街头巷尾,除了游动着一些“清剿指挥部”的匪兵以外,只有偶尔出现的,散市前给买 主挑送柴草的农民,迈着大步,踩响街上的青石板,急匆匆地走过街头。 一大挑绿油油的鲜菜,从野外挑来,来到离城不远的一条静寂的小巷。挑菜的人换了换 肩,露出一张黝黑的脸,前后看了看,走到一座半阳的黑漆门面的独院门前,叫了一声“老 大爷”,不等应声就推开黑漆门,把菜挑了进去。 撂下菜担,脸色黝黑的华为揩了揩汗,看了看堂屋两边阶沿上,预作警号用的一排整齐 的小花盆。直到判明没有危险以后,他才穿过院坝,进到里间。可是,他没有找到住守这院 子的老大爷。 正厢房中间,摆着一张长长的条桌,桌上放着一把大茶壶。桌凳,四壁,地面都十分整 洁,清爽。这地方华为来过好多次,他记得,江姐和妈妈曾坐在靠墙的两张凳子上,商谈过 工作。后来,江姐就率领着一支工作队,沿嘉陵江上游向大巴山脉一带进发了。不久,从嘉 陵江两岸,从大巴山脉,便传来了许许多多抗丁抗粮抗捐的消息。几天前,江姐带信说,上 级要在华蓥山根据地召开扩大干部会议。后来又带信来,今天她先在这里找妈妈和几个同志 ,在会前交换一下情况。 江姐约定了时间,她总会准时到的。华为喝了一碗凉水,看看愈见西斜的太阳,心情却 又有些烦躁不安起来。联络站的老大爷怎么老是不见回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江姐呢?江姐 还不知道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华为推开厢房里边的房门,一眼就看见,床上放着一个蓝布口袋。啊,江姐来过了。那 口袋,正是江姐离开山区时,妈妈亲手缝好送给她的。经过日晒雨淋,蓝布已经褪色,发黄 了。华为兴奋地拿起那只布袋看了又看。布袋口上,露出了两双沾满尘土的布鞋尖,华为认 得,那也是江姐离开根据地时,妈妈亲手送给她的。鞋面还没有坏,可是随着江姐的千里跋 涉,鞋底已补过多次,补过的地方又都磨穿了。 看见江姐的这些东西,像见着了江姐亲切的笑脸,华为放心了。也许江姐有什么急事, 一回来又出去了,但她一定会回来的。也许,江姐还没有吃到东西。想着,华为打算到后面 的厨房去看看。正在这时,厢房外面传来了江姐的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江姐已经悄悄走进院子来了。 “华为,你一个人来的吗?妈妈呢?” “江姐,你好!妈妈没有下山。”华为边说边迎着江姐亲切的招呼,走上前去。 江姐点头微笑着,进了厢房。她鬓角上沁出的汗珠和尘土凝在一起,还没有干。 “重庆约定送来的军火,运到了吗?” “没有。”华为赶紧汇报说:“重庆出了问题,余新江被捕了。妈妈叫我赶来接你回去 !” “余新江被捕了?”江姐吃了一惊。 这时,正是许云峰等同志被捕后不久。川北派到重庆联系运送军火的同志,按照江姐原 来约定的地址去找余新江时,却发现余新江在前一天就被捕了。联系的同志无法找到地下党 ,也不敢久留,连夜赶回来报告情况。老太婆估计地下党最近会派人来详细说明重庆出事的 经过,但她不肯坐视事态的发展,决定先把江姐接回去商量一下,以便迅速采取对策。 可是人们还不知道:徐鹏飞根据叛徒甫志高提供的线索,已经派了大批特务,赶到川北 来了,领头的便是特务头目,西南特区副区长沈养斋。 听华为把情况讲完,江姐立刻把今天早上在河东听老蓝同志讲的,县城发现重庆来的便 衣特务的情况,联系起来了。 她马上感到,有必要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警惕来自敌人的突然袭击。她自己更应该尽快 结束城里的工作,赶回山里去,从老太婆那里直接了解更多的情况。 “啊,妈妈还叫告诉你,”华为补充着道:“情况紧急,原来约定今天在这里碰头的会 议,她已经临时决定改期了。” “哦,这就好了,”江姐早上听满脸胡须的老蓝同志在河东讲城里的情况时,还不知道 出了什么问题,现在她已觉察到这里出现便衣特务,必然和重庆出事有关。虽然重庆地下党 还来不及派人来说明全部情况,但是富有斗争经验的老太婆一遇风吹草动,便当机立断,是 完全应该的。 “老大爷今天怎么不在家?”华为关心地问。 “华为,你来得正好,帮我一道转移联络站剩下的东西。” 原来,江姐一回到联络站,便听老大爷说,前两天曾有不明身分的人,在门口逗留。她 一听,便觉得联络站应该马上转移,老大爷带着东西走后,江姐又出去观察了一下情况,才 转回来处理剩下的东西。 华为立刻懂得了江姐的决定,马上找来了几根棕绳。 “这里用得太久了,容易被敌人发现。刚才我已经告诉老大爷不要回来。剩下的东西, 我们带走。”江姐有些担心地说道:“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们更要提高警惕。” 华为点点头,便进里屋去收拾行李。江姐想进里屋去帮忙,华为阻止着她说: “江姐,你在路上辛苦了,休息一下吧。马上还要上山。” 华为的身影镂萑チ恕=阕恚谋咄庾湛跷奕说姆可帷K铀嫔淼?口袋里,拿出一身蓝布旗袍换上,又梳理着自己略嫌纷乱了的头发。 华为把江姐要他带走的东西,捆在鲜菜里,江姐又从身上摸出一包文件,交给华为,要 他先带走。江姐和他的装束不同,不便同行。就和他约好地方,叫他在那儿等她。华为走后 ,江姐又转身进去,以她特有的谨慎和细心,最后检查一下所有的房间。 几分钟以后,江姐确定没有丢失什么东西,才提起自己的布包走了出来,慢慢向黑漆大 门走去。 “江姐!”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江姐一转眼,便瞥见一个瘦长的人影,闯进门来。啊, 这人是甫志高,穿着一件半旧的蓝布长袍,比送江姐上船时瘦了一些,装束也朴素了一些。 他一见到江姐,嘴角上便露出一种惊喜的笑意。 “江姐,我找了你好久。”甫志高四边望望,脸色略显慌张:“我有要事找你,这里没 有外人吧?” 江姐犹豫了一下,便招呼对方走进堂屋。她不明白甫志高为什么到这里来了,更不知道 他已成了叛徒。 “支援农村工作委员会派我秘密送来一批军火,要马上派人去下货,最好你也去检查一 下。” 江姐沉默地听着,看看甫志高,没有答话。 “老许同志亲自派我送来的,余新江病了。” “余新江病了?”江姐审慎地问。同时,她注视着对方回避躲闪的眼睛。 “他患了斑疹伤寒,进医院好久了。还没有脱离危险期。” “唔……老许有信给我吗?” “他怕路上不安全,没有写信,叫我口头汇报。” “重庆最近的情况如何?”江姐忽然问。 “你离开重庆以后,各方面工作变化很大。”甫志高笑嘻嘻地回答着,仿佛他对情况十 分了解,江姐想要知道的事,他都说得出来。“群众运动热火朝天,前些时候各厂举行五一 联合大罢工,声势大极了,弄得敌人一筹莫展,毫无办法。” “最近有同志被捕吗?”江姐打断了他的话。 “没有。”甫志高故作镇定地回答,并且反问:“你从哪里听到这样奇怪的消息?连我 住在重庆都不知道,这完全是谣言!” “哦——”江姐淡淡地说:“没有人被捕?我还担心同志们的安全嘞。”江姐又随口问 道: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老许亲口告诉我的呀!” 江姐问着,心里却在盘算,这处联络站的地址,是许云峰不知道的。李敬原知道这处地 点,但甫志高和李敬原没有任何联系。她立刻联想起老大爷说的,前两天有人在附近逗留的 情况,以及甫志高说余新江生病的假话。 “哦,你吃饭了吗?” “不,工作要紧。”甫志高又急切地提出要求:“江姐,车上的同志们正等着我们的人 去搬运哩!” “好。”江姐应声道:“不过这里没有人手,麻烦你到根据地走一趟吧。”说着,她找 出纸笔,一边写着纸条,一边说道: “你把这封信送上华蓥山,山上便会立刻派人来运军火。” “上山的路,我不熟……”甫志高嗫嚅着,不敢接江姐递给他的纸条。 “你不是本地人吗?出城去一条大路,就上山了。”江姐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危 险处境。 “不过,”甫志高狡辩道:“新来乍到,我的行动容易引起注意。” 江姐不再勉强对方。这时,她只想着出门不久的华为,应该等他走得更远才好。 “江姐,你还是去检查一下运来的军火吧。” “你等一下。”江姐走到旁边,拿起梳子静静地重新梳理她的短发。在这时候,她还想 找个脱身的机会。可是她发现,敞开的黑漆大门外,已出现了几个陌生的人影。 甫志高心神不宁地在堂屋里走来走去。 “江姐!” 江姐没有理睬。甫志高又在室内踱上几步,用充满了感慨的声音说道: “这一次回到川北,我感到变化真大,到处在抗丁抗粮,到处有民变武装。江姐,你们 在这里工作得真好,群众这样高的觉悟,搞得敌人日夜惊惶,听说华蓥山纵队现在牵制了敌 人不少的军队,真是了不起……” 说着话,甫志高斜眼瞟了一下,江姐仍旧默然坐着,脸上毫无表情。他又把话题一转, 十分诚恳地娓娓动听地谈起来。这时,便衣特务已经守在门边了。 “江姐,我真感谢你的帮助。你在重庆临走时教诲我的话,至今我也不敢忘怀。我一定 永远遵循你的教导,为无产阶级光荣伟大的不朽事业献身……我记得,那时我们说过,胜利 就要来了,雾散云开,阳光普照大地!可是真没有想到,我们敬爱的老彭同志,竟在胜利前 夕,永远和我们分别了。江姐,我心里真是悲痛……” “住嘴!”江姐脸色一变,鄙视着甫志高,知道脱身已不可能,华为已经走远,便不再 和叛徒周旋,厉声问:“你到底来干什么?” “你——”甫志高猛然后退一步,眼珠转了转,又露出伪装的奸笑,迎向前来。“我送 军火来的呀!” “你想骗谁?” “老许亲自叫我来的。” “老许根本不知道这个地址。”江姐一挺身,昂然站在甫志高面前。“你想搞什么鬼?” “我好意来看你,请不要误会。”甫志高强自辩解着,一步步退向墙角。 “原来是你带领便衣特务……”江姐盯着甫志高陡然变色的脸,她缓缓地,但是斩钉截 铁地说出几个清清楚楚的字? “无耻的——叛徒!” “叛徒?我叫叛徒?”甫志高咬咬牙,阴森地冷笑着。干瘪的嘴脸,现出凌厉的凶相, 一再后退的脚跟突然立定,声音迅速一变:“党给了我什么好处?凭什么要我为你们卖命? 哼!一天到晚担惊受怕,还要装出笑脸忍受无尽的批评指责! 许云峰,成岗……还有你,哪次见面不是斗争,斗争!…… 可是现在,老实告诉你,我是专员了,军统局的中校专员!” “住嘴!” “哼!我要抓完……”叛徒一步步逼上前来,“为了找你,我吃尽了苦头,现在,你, 你再教训我吧!”他伸手一摸,乌黑的手枪,突然对准江姐的心窝。“举起手来!江雪琴, 我今天到底找到了你!” 江姐轻蔑地瞟了一下枪管,她抬起头,冷冷地对着叛徒狰狞卑劣的嘴脸,昂然命令道: “开枪吧!” 叛徒一愣,仓皇地朝后退了一步。江姐立刻迈步向前,一步,又一步,把紧握手枪的叛 徒逼到墙角。江姐站定脚跟,慢慢抬起手来,目光冷冷地逼视着不敢回视的叛徒,对准那副 肮脏的嘴脸,清脆地赏了一记耳光。 一群便衣特务,冲进门来,惶惑地张望着。叛徒躲在屋角,一手握枪,一手捧住热辣辣 的瘦脸发怔。 江姐不再说话,伸手披拂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凛然跨出堂屋,迈开脚步,径直朝洞开的 黑漆大门走去…… 盛夏的田野,一片诱人的景色。 在一阵急骤的阵雨之后,和火红的太阳争艳的是条光芒万丈的彩虹,彩虹从华蓥山凌空 而起,弯向远方的天空。 彩虹辉映着湛蓝的晴空,阵阵凉风吹来,美丽的嘉陵江两岸,风光更加动人。 一乘张着白布篷的滑竿,带着雨迹,一闪一闪地渐渐走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