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二 章 一连几天暴雨,逼退了暑热,渣滓洞后面的山岩间,日夜传来瀑布冲泻的水声…… 微风拂进铁窗,带来几声清脆的鸟叫。余新江一早就醒了。这时,他像被微风和鸟语惊 动了似的,盼开眼睛,翻身起来,坐在楼板上。退烧以后,他的精神渐渐恢复,刑伤也好了 一些,在这清晨略为凉爽的时刻,更显得神志清醒。 天才蒙蒙亮,人们都静躺着,还有人微微地打鼾。铁窗边,一个起来最早的人,正悄悄 地迎着金色的朝阳,徒手练习着劈刺的战斗动作。一看他那身整齐的军装,余新江便认出他 是龙光华,这个新四军战士,始终保持着部队里的生活习惯。余新江喜欢这种性格的人。他 不想惊动他,站起来独自向铁窗口走去。铁窗在牢门的对面,窗外有一片荒土,再远一点便 是电网高墙。墙外,耸立着一片峭壁悬岩,遮没了视线。抬头望去,碧蓝的天空一丝云彩也 没有,预示着一个雨后的大晴天。 转过身来,余新江看见蜷伏着的人丛中那个脑顶光秃的老头子蠕动了一下,这人的面孔 好熟悉!可是余新江怎么也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余新江还不知道老人的姓名,只听到 大家都尊敬地叫他“老大哥”。老大哥虽然病势沉重,很少讲话,可是一眼看得出来,他是 这间牢房里最受尊敬的人。 老大哥咳嗽了两声,慢慢撑起上身,依着墙半躺半坐,两只枯瘦的手摆在胸前,缓缓地 揉弄隐隐作痛的胸腔。余新江注视着他的动作,心里反复搜寻自己的记忆:这个人确实见过 ,一时却想不出他的姓名以及和自己的关系。 铁门哗的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特务探头进来,恶狠狠地大声喊叫: “起来,楼七室放风!” 满屋的人都被惊醒了。特务狞笑着走开。 “他妈的,狗熊!” “你们骂谁?”被叫作狗熊的特务,突然又闯进牢门,气势汹汹地问。 龙光华上前两步,站在狗熊面前,盯住他的脸。狗熊发现满屋怒视的目光,慌忙一退, 缩出了牢门。 “天不亮就放风,又是狗熊故意作怪!”一个声音对着特务的背影大声说。 刘思扬也在人声中站了起来,走过去提便桶。龙光华一伸手挡住他:“这个给我,你和 老丁去找水。”说完,提起便桶就飞快地跨出去了。 “要得嘛,”丁长发含着空烟斗,不慌不忙地招呼刘思扬,“我们两个去找水。” “咳咳……”老大哥咳嗽几声,喊道:“老丁,万金油还有么?” 丁长发往口袋里摸了摸,找出一个万金油盒子,随手递给余新江,就和提着水罐的刘思 扬,一前一后出去了。 牢房里久病的人们,趁着雨后的清晨,都慢慢翻身起来,走出去透一口空气…… 余新江把万金油拿到老大哥面前,打开盒子一看,已经空了。他把空盒子,凑近老大哥 的鼻孔,让他闻闻残余的万金油气味。这时他才清楚地看见老大哥左耳根上长着一颗大大的 黑痣,痣上还有一撮长毛。这个特征使余新江立刻记起了十多年前的往事——老大哥不正是 那位喜欢摸着痣胡讲书的夜校老师? “你叫余新江?”老大哥看出牢房里只剩他们两人时,就慢声细语地问他。 “嗯。”余新江点点头,应了一声。那时自己才十二三岁,时间隔得这样久,他还认得 十多年前的学生吗? “你是哪里人?”老大哥又问。 “武汉。” “怪不得说话带着湖北口音,到四川很久咯?” “武汉失守前,随汉阳兵工厂搬到重庆的。”余新江有意提起汉阳兵工厂,当时的工人 夜校办在厂区里。 “哦,是个好地方。龟山、蛇山、黄鹤楼,有机会去观光一下倒不错……”老大哥仿佛 暂时忘记了病痛,抬头凝眸,心旷神怡地咏诵起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你多像个老师。”余新江有意把“老师”二字说得很重,希望引起对方注意。老大哥 似乎没有留神,把话题自然地引向另一个方向。 “我是教师。1940年被捕以前,在成都当了多年国文教员。进狱以后,大家都称我 老大哥。” “老大哥!”余新江叫了一声。 老大哥笑了。两只浮肿的眼睛眯在一起,望着余新江。 “老大哥!我也认识一位老师,”余新江有意地说:“他姓夏,十年以前在武汉被捕的 。” “哦——”老大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夏老师被警察抓走以后,我们夜校的工人子弟,天天想给他报仇,每天晚上掷石头打 警察!”余新江放低了声音说道: “到现在我还记得夏老师的相貌。” “这些事谁也不会忘记。”老大哥的声调也变低了,在余新江耳边说道:“我也记得一 个学生,他爸爸是共产党员,二七大罢工时受过伤,我一直惦记着这个学生的成长!” “老师!”余新江紧抓住他枯瘦的手,低声叫道:“夏老师!” “我现在不姓夏。”老大哥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过去的历史,敌人不知道。后来,我 在成都又一次被捕,和罗世文、车耀先同志一道被押来押去,息烽、白公馆都关过,没有暴 露身分……你以后就叫我老大哥。” 余新江默默地听着,心情十分激动。 “你们一来,我就认出了你。你さ煤湍惆职值笔币桓瞿Q`龋惆职郑嫌嗍Ω的??” 余新江说:“爸爸在三·二三斗争中牺牲了。” 老大哥听余新江简要地讲了他爸爸牺牲的经过以后,沉默了片刻,严肃地说:“你爸爸 是个好同志,十多年前,我和他在一个支部;现在,你继承了他的事业,我们又聚在一起了 。” “渣滓洞也有党组织?” “哪里有斗争,哪里就有党。”老大哥简单地回答道:“你和刘思扬被捕的情况,监狱 党组织已经了解。党指定你们和龙光华、丁长发编成一个党小组,丁长发同志担任你们的小 组长。” 余新江喜出望外地抓住老大哥的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进来的时候,有什么重要消息?” “毛主席发表了重要文章——《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指出革命已经发展到转折点 。……这篇文章的主要内容,我全都背得出来。” 余新江正想说下去,一阵梆声惊动了他。 “囚车来了。”老大哥听听梆声,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出去放风、找水、倒便桶的人们,一一回进牢房。铁门卡嚓一声,锁死了。丁长发把从 积雨中舀来的半罐浑黄的水,放在屋角,又回到他惯常倚坐的墙边,咬着空烟斗,默默坐着 。 “梆,梆梆,梆梆梆,……” 竹梆声一阵比一阵敲得更紧。 “小余,你听!”刘思扬喊了一声,后边的话还没有说出,就被山谷间骤起的一阵汽车 引擎的噪音打断。 梆声刚刚停住,汽车喇叭声又突然响起。从喇叭声中,可以听出那疯狂急驶的汽车正向 集中营快速猛冲。余新江立刻翻身起来,挤向牢门口。 “看见了吗?”离签子门较远的人,只能凭着听觉,望着站在前面的背影发问。 “看见了,看见了,……” “吉普车,后面……” “后面……还有十轮卡……停了。卡车的帆布篷揭开了……啊,啊!……一副担架…… 特务抬下了一副担架……” “担架?看清楚了?” 暂时没有回答。 “听说过么?有个叫成岗的硬汉子……”有个声音在说: “他受了重刑……现在下落不明……” 余新江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担架上抬的,该不会是在二处见过的,快要咽气的厂 长成岗吧? 黑压压的人影,挤向每间牢门,集中营的人全被惊动了。 沉重的皮靴,踏响楼梯,几个挥动手枪的特务,跑上楼来。地坝前面生锈的铁门吱呀吱 呀地响着,缓缓地开了……一群持枪的特务,押着一副担架,冲过地坝,径直朝楼口抬来了 。楼梯附近,传来一阵嘈杂声,担架上楼了…… 一群特务粗野杂乱的脚步,踩得楼板吱吱地响。 “当啷……当啷……”繁杂的脚步声中,夹着一种迟钝的金属撞击的音响。余新江踮起 脚尖,朝外边看了看、什么也没看见,那牵动人心的金属碰撞的响声,仍然继续着。 “那是什么声音?”后边的人禁不住问。 “不知道……” “也许是脚镣……等一会儿就晓得了。” “过楼三室……到楼四室了……” 隔壁的楼八室,传来特务开门的声音。 余新江尽力踮高脚尖,从探望的人头缝里,朝外望着,望着,终于看见了……一床破旧 的毯子盖在担架上,毯子底下,躺着一个毫无知觉的躯体……担架从牢门口缓缓抬过,看不 见被破毯蒙着的面孔,只看到毯子外面的一双鲜血淋漓的赤脚。一副粗大沉重的铁镣,拖在 地上,长长的链环在楼板上拖得当啷当啷地响……被铁镣箍破的脚胫,血肉模糊,带脓的血 水,一滴一滴地沿着铁链往下涌流……担架猛烈地摇摆着,向前移动,钉死在浮肿的脚胫上 的铁镣,像钢锯似的锯着那皮绽肉开的,沾满脓血的踝骨…… 担架抬进空无一人的楼七室隔壁的牢房。走廊外边的楼板上,遗留着点点滴滴暗红的血 水。 “是谁?”楼下牢房击打着楼板,传来了焦急的询问。 脚步声在牢门外响,似乎又有人在走动。 龙光华报告了一声:“狗熊抬来了靠背椅,……还有手肘①,绳索。” 余新江心情激荡起伏,不安地挨近签子门向楼八室那边凝望着。 朝霞渐渐消逝,一轮骄阳,又从群峰顶上冉冉升起,散射着暑热。远处,荒草覆盖的山 顶,近处,密密麻麻的岗亭和电网,像一张木然不动的照片,嵌在签子门外。 ①手肘是一种把双手固定在胸前的铁制刑具。 楼八室门口,守着几个特务,刺刀在朝阳中闪着凶光,连放风的时刻,也不让人接近那 间囚禁着昏厥中的重伤者的牢房。 一个特务端了半碗稀饭,从楼七室走过,到隔壁楼八室去了。过一阵,又原样端走了… …黄昏时分,又一次送饭,但隔壁的战友仍然没有吃喝…… 余新江一连几天守候在风门边,急于知道那位战友的消息,可是什么也没有得到。闷热 的夜又来了。蚊虫像一团团漆黑的云雾嗡嗡地卷进铁窗……梆声一遍又一遍,从黑夜敲到天 明。 天刚破晓,余新江又固执地站在风门边,守候着又一个黎明,守候着隔壁战友的信息, 他心里充塞着一种不安的预感:那位血肉模糊的坚强战士,一定是落到敌人手上的党的重要 干部。 一只矫健的苍鹰,缓缓地拍击着翅膀,翱翔在清晨的碧空,它在这阴森荒凉的山谷间盘 旋,盘旋,又陡然冲过岗峦重叠的高峰,飞向远方……从高墙的电网中望着渐渐远逝的雄鹰 ,嘈陆判厍爸鸾テ礁吹男躺耍ぬ男耐坊羧桓∠殖龆杂谧杂傻娜韧夹魉孀虐?翔的雄鹰,飞向远方…… 肖师傅、陈松林,许多熟悉的面孔在闪现,外边火热的斗争,不知又发展成怎样波澜壮 阔的形势了?解放战争的前线,不知又推进到了哪些省份,哪些城镇?多么希望听到胜利的 号角啊,多么希望重新回到工人兄弟战斗的队伍!余新江心情激动,又怀念着老许和成岗, 谁知道他们此刻关在什么地方? 黎明的阳光,在期待中,渐渐露出来。“当——啷,当——啷——”音节明朗的响声, 在晨曦中,忽然从风门口传了进来。“当——啷,当——啷!”这声音出现在渣滓洞最宁静 的早晨,这声音使楼七室的人都坐了起来,肃静聆听,这声音好象是一个勇敢的战士,在弹 奏着一只战斗进行曲! 有节奏的声响,是从囚禁重伤者的楼八室传出的。 清晨里惯常的宁静消失了,虽然室内悄然无声,可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激情。谁也 想像不到,隔壁新来的战友,竟有这样超人的顽强意志,被担架抬进牢房时,已经是奄奄一 息,才过了短短的几天,谁能想到他竟挺身站起,哪怕拖着满身刑具,哪怕即将到临的更惨 酷的摧残,哪怕那沉重的铁镣钢锯似的磨锯着皮开肉绽沾满脓血的踝骨,那充溢着胜利信心 的脚步,正是对敌人的极度轻蔑,迎着初升的红日,从容不迫地在魔窟中顽强地散步。他用 硬朗的脚步声,铁镣碰响的当啷声,向每间牢房致意,慰藉着战友们的关切;并且用钢铁的 音节磨励着他自己的,每一个人的顽强斗争的意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