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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红岩__红岩英烈纪念馆
烈火红岩

长篇小说《红岩》——第十二章

罗广斌 杨益言

  
  
   第 十 二 章
  
  
    一连几天暴雨,逼退了暑热,渣滓洞后面的山岩间,日夜传来瀑布冲泻的水声……
  
    微风拂进铁窗,带来几声清脆的鸟叫。余新江一早就醒了。这时,他像被微风和鸟语惊
  动了似的,盼开眼睛,翻身起来,坐在楼板上。退烧以后,他的精神渐渐恢复,刑伤也好了
  一些,在这清晨略为凉爽的时刻,更显得神志清醒。
  
    天才蒙蒙亮,人们都静躺着,还有人微微地打鼾。铁窗边,一个起来最早的人,正悄悄
  地迎着金色的朝阳,徒手练习着劈刺的战斗动作。一看他那身整齐的军装,余新江便认出他
  是龙光华,这个新四军战士,始终保持着部队里的生活习惯。余新江喜欢这种性格的人。他
  不想惊动他,站起来独自向铁窗口走去。铁窗在牢门的对面,窗外有一片荒土,再远一点便
  是电网高墙。墙外,耸立着一片峭壁悬岩,遮没了视线。抬头望去,碧蓝的天空一丝云彩也
  没有,预示着一个雨后的大晴天。
  
    转过身来,余新江看见蜷伏着的人丛中那个脑顶光秃的老头子蠕动了一下,这人的面孔
  好熟悉!可是余新江怎么也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余新江还不知道老人的姓名,只听到
  大家都尊敬地叫他“老大哥”。老大哥虽然病势沉重,很少讲话,可是一眼看得出来,他是
  这间牢房里最受尊敬的人。
  
    老大哥咳嗽了两声,慢慢撑起上身,依着墙半躺半坐,两只枯瘦的手摆在胸前,缓缓地
  揉弄隐隐作痛的胸腔。余新江注视着他的动作,心里反复搜寻自己的记忆:这个人确实见过
  ,一时却想不出他的姓名以及和自己的关系。
  
    铁门哗的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特务探头进来,恶狠狠地大声喊叫:
  
    “起来,楼七室放风!”
  
    满屋的人都被惊醒了。特务狞笑着走开。
  
    “他妈的,狗熊!”
  
    “你们骂谁?”被叫作狗熊的特务,突然又闯进牢门,气势汹汹地问。
  
    龙光华上前两步,站在狗熊面前,盯住他的脸。狗熊发现满屋怒视的目光,慌忙一退,
  缩出了牢门。
  
    “天不亮就放风,又是狗熊故意作怪!”一个声音对着特务的背影大声说。
  
    刘思扬也在人声中站了起来,走过去提便桶。龙光华一伸手挡住他:“这个给我,你和
  老丁去找水。”说完,提起便桶就飞快地跨出去了。
  
    “要得嘛,”丁长发含着空烟斗,不慌不忙地招呼刘思扬,“我们两个去找水。”
  
    “咳咳……”老大哥咳嗽几声,喊道:“老丁,万金油还有么?”
  
    丁长发往口袋里摸了摸,找出一个万金油盒子,随手递给余新江,就和提着水罐的刘思
  扬,一前一后出去了。
  
    牢房里久病的人们,趁着雨后的清晨,都慢慢翻身起来,走出去透一口空气……
  
    余新江把万金油拿到老大哥面前,打开盒子一看,已经空了。他把空盒子,凑近老大哥
  的鼻孔,让他闻闻残余的万金油气味。这时他才清楚地看见老大哥左耳根上长着一颗大大的
  黑痣,痣上还有一撮长毛。这个特征使余新江立刻记起了十多年前的往事——老大哥不正是
  那位喜欢摸着痣胡讲书的夜校老师?
  
    “你叫余新江?”老大哥看出牢房里只剩他们两人时,就慢声细语地问他。
  
    “嗯。”余新江点点头,应了一声。那时自己才十二三岁,时间隔得这样久,他还认得
  十多年前的学生吗?
  
    “你是哪里人?”老大哥又问。
  
    “武汉。”
  
    “怪不得说话带着湖北口音,到四川很久咯?”
  
    “武汉失守前,随汉阳兵工厂搬到重庆的。”余新江有意提起汉阳兵工厂,当时的工人
  夜校办在厂区里。
  
    “哦,是个好地方。龟山、蛇山、黄鹤楼,有机会去观光一下倒不错……”老大哥仿佛
  暂时忘记了病痛,抬头凝眸,心旷神怡地咏诵起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你多像个老师。”余新江有意把“老师”二字说得很重,希望引起对方注意。老大哥
  似乎没有留神,把话题自然地引向另一个方向。
  
    “我是教师。1940年被捕以前,在成都当了多年国文教员。进狱以后,大家都称我
  老大哥。”
  
    “老大哥!”余新江叫了一声。
  
    老大哥笑了。两只浮肿的眼睛眯在一起,望着余新江。
  
    “老大哥!我也认识一位老师,”余新江有意地说:“他姓夏,十年以前在武汉被捕的
  。”
  
    “哦——”老大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夏老师被警察抓走以后,我们夜校的工人子弟,天天想给他报仇,每天晚上掷石头打
  警察!”余新江放低了声音说道:
  
    “到现在我还记得夏老师的相貌。”
  
    “这些事谁也不会忘记。”老大哥的声调也变低了,在余新江耳边说道:“我也记得一
  个学生,他爸爸是共产党员,二七大罢工时受过伤,我一直惦记着这个学生的成长!”
  
    “老师!”余新江紧抓住他枯瘦的手,低声叫道:“夏老师!”
  
    “我现在不姓夏。”老大哥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过去的历史,敌人不知道。后来,我
  在成都又一次被捕,和罗世文、车耀先同志一道被押来押去,息烽、白公馆都关过,没有暴
  露身分……你以后就叫我老大哥。”
  
    余新江默默地听着,心情十分激动。
  
    “你们一来,我就认出了你。你さ煤湍惆职值笔币桓瞿Q`龋惆职郑嫌嗍Ω的??”
  
    余新江说:“爸爸在三·二三斗争中牺牲了。”
  
    老大哥听余新江简要地讲了他爸爸牺牲的经过以后,沉默了片刻,严肃地说:“你爸爸
  是个好同志,十多年前,我和他在一个支部;现在,你继承了他的事业,我们又聚在一起了
  。”
  
    “渣滓洞也有党组织?”
  
    “哪里有斗争,哪里就有党。”老大哥简单地回答道:“你和刘思扬被捕的情况,监狱
  党组织已经了解。党指定你们和龙光华、丁长发编成一个党小组,丁长发同志担任你们的小
  组长。”
  
    余新江喜出望外地抓住老大哥的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进来的时候,有什么重要消息?”
  
    “毛主席发表了重要文章——《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指出革命已经发展到转折点
  。……这篇文章的主要内容,我全都背得出来。”
  
    余新江正想说下去,一阵梆声惊动了他。
  
    “囚车来了。”老大哥听听梆声,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出去放风、找水、倒便桶的人们,一一回进牢房。铁门卡嚓一声,锁死了。丁长发把从
  积雨中舀来的半罐浑黄的水,放在屋角,又回到他惯常倚坐的墙边,咬着空烟斗,默默坐着
  。
  
    “梆,梆梆,梆梆梆,……”
  
    竹梆声一阵比一阵敲得更紧。
  
    “小余,你听!”刘思扬喊了一声,后边的话还没有说出,就被山谷间骤起的一阵汽车
  引擎的噪音打断。
  
    梆声刚刚停住,汽车喇叭声又突然响起。从喇叭声中,可以听出那疯狂急驶的汽车正向
  集中营快速猛冲。余新江立刻翻身起来,挤向牢门口。
  
    “看见了吗?”离签子门较远的人,只能凭着听觉,望着站在前面的背影发问。
  
    “看见了,看见了,……”
  
    “吉普车,后面……”
  
    “后面……还有十轮卡……停了。卡车的帆布篷揭开了……啊,啊!……一副担架……
  特务抬下了一副担架……”
  
    “担架?看清楚了?”
  
    暂时没有回答。
  
    “听说过么?有个叫成岗的硬汉子……”有个声音在说:
  
    “他受了重刑……现在下落不明……”
  
    余新江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担架上抬的,该不会是在二处见过的,快要咽气的厂
  长成岗吧?
  
    黑压压的人影,挤向每间牢门,集中营的人全被惊动了。
  
    沉重的皮靴,踏响楼梯,几个挥动手枪的特务,跑上楼来。地坝前面生锈的铁门吱呀吱
  呀地响着,缓缓地开了……一群持枪的特务,押着一副担架,冲过地坝,径直朝楼口抬来了
  。楼梯附近,传来一阵嘈杂声,担架上楼了……
  
    一群特务粗野杂乱的脚步,踩得楼板吱吱地响。
  
    “当啷……当啷……”繁杂的脚步声中,夹着一种迟钝的金属撞击的音响。余新江踮起
  脚尖,朝外边看了看、什么也没看见,那牵动人心的金属碰撞的响声,仍然继续着。
  
    “那是什么声音?”后边的人禁不住问。
  
    “不知道……”
  
    “也许是脚镣……等一会儿就晓得了。”
  
    “过楼三室……到楼四室了……”
  
    隔壁的楼八室,传来特务开门的声音。
  
    余新江尽力踮高脚尖,从探望的人头缝里,朝外望着,望着,终于看见了……一床破旧
  的毯子盖在担架上,毯子底下,躺着一个毫无知觉的躯体……担架从牢门口缓缓抬过,看不
  见被破毯蒙着的面孔,只看到毯子外面的一双鲜血淋漓的赤脚。一副粗大沉重的铁镣,拖在
  地上,长长的链环在楼板上拖得当啷当啷地响……被铁镣箍破的脚胫,血肉模糊,带脓的血
  水,一滴一滴地沿着铁链往下涌流……担架猛烈地摇摆着,向前移动,钉死在浮肿的脚胫上
  的铁镣,像钢锯似的锯着那皮绽肉开的,沾满脓血的踝骨……
  
    担架抬进空无一人的楼七室隔壁的牢房。走廊外边的楼板上,遗留着点点滴滴暗红的血
  水。
  
    “是谁?”楼下牢房击打着楼板,传来了焦急的询问。
  
    脚步声在牢门外响,似乎又有人在走动。
  
    龙光华报告了一声:“狗熊抬来了靠背椅,……还有手肘①,绳索。”
  
    余新江心情激荡起伏,不安地挨近签子门向楼八室那边凝望着。
  
    朝霞渐渐消逝,一轮骄阳,又从群峰顶上冉冉升起,散射着暑热。远处,荒草覆盖的山
  顶,近处,密密麻麻的岗亭和电网,像一张木然不动的照片,嵌在签子门外。
  
    ①手肘是一种把双手固定在胸前的铁制刑具。
  
    楼八室门口,守着几个特务,刺刀在朝阳中闪着凶光,连放风的时刻,也不让人接近那
  间囚禁着昏厥中的重伤者的牢房。
  
    一个特务端了半碗稀饭,从楼七室走过,到隔壁楼八室去了。过一阵,又原样端走了…
  …黄昏时分,又一次送饭,但隔壁的战友仍然没有吃喝……
  
    余新江一连几天守候在风门边,急于知道那位战友的消息,可是什么也没有得到。闷热
  的夜又来了。蚊虫像一团团漆黑的云雾嗡嗡地卷进铁窗……梆声一遍又一遍,从黑夜敲到天
  明。
  
    天刚破晓,余新江又固执地站在风门边,守候着又一个黎明,守候着隔壁战友的信息,
  他心里充塞着一种不安的预感:那位血肉模糊的坚强战士,一定是落到敌人手上的党的重要
  干部。
  
    一只矫健的苍鹰,缓缓地拍击着翅膀,翱翔在清晨的碧空,它在这阴森荒凉的山谷间盘
  旋,盘旋,又陡然冲过岗峦重叠的高峰,飞向远方……从高墙的电网中望着渐渐远逝的雄鹰
  ,嘈陆判厍爸鸾テ礁吹男躺耍ぬ男耐坊羧桓∠殖龆杂谧杂傻娜韧夹魉孀虐?翔的雄鹰,飞向远方……
  
    肖师傅、陈松林,许多熟悉的面孔在闪现,外边火热的斗争,不知又发展成怎样波澜壮
  阔的形势了?解放战争的前线,不知又推进到了哪些省份,哪些城镇?多么希望听到胜利的
  号角啊,多么希望重新回到工人兄弟战斗的队伍!余新江心情激动,又怀念着老许和成岗,
  谁知道他们此刻关在什么地方?
  
    黎明的阳光,在期待中,渐渐露出来。“当——啷,当——啷——”音节明朗的响声,
  在晨曦中,忽然从风门口传了进来。“当——啷,当——啷!”这声音出现在渣滓洞最宁静
  的早晨,这声音使楼七室的人都坐了起来,肃静聆听,这声音好象是一个勇敢的战士,在弹
  奏着一只战斗进行曲!
  
    有节奏的声响,是从囚禁重伤者的楼八室传出的。
  
    清晨里惯常的宁静消失了,虽然室内悄然无声,可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激情。谁也
  想像不到,隔壁新来的战友,竟有这样超人的顽强意志,被担架抬进牢房时,已经是奄奄一
  息,才过了短短的几天,谁能想到他竟挺身站起,哪怕拖着满身刑具,哪怕即将到临的更惨
  酷的摧残,哪怕那沉重的铁镣钢锯似的磨锯着皮开肉绽沾满脓血的踝骨,那充溢着胜利信心
  的脚步,正是对敌人的极度轻蔑,迎着初升的红日,从容不迫地在魔窟中顽强地散步。他用
  硬朗的脚步声,铁镣碰响的当啷声,向每间牢房致意,慰藉着战友们的关切;并且用钢铁的
  音节磨励着他自己的,每一个人的顽强斗争的意志。
  
    声音愈来愈响亮,愈来愈有力。“当——啷!当——啷!”
  
    铁的链环,重甸甸地敲击在粗糙的楼板上。随着那刚强的脚步移动,不断碰撞出战鼓般
  的鸣响。
  
    这钢一股的响声把看守们也惊动了。一个浓眉大眼、面目可憎的特务,从办公室闯了出
  来,那只鹰瓜似的手,紧抓住腰皮带上的枪柄。
  
    “这家伙是谁?”刘思扬挤过来,靠在余新江肩头,轻声问。
  
    “特务看守长,猫头鹰。”龙光华代为回答。
  
    “两手血腥的刽子手……杀害了三百多人!”有人补充了一句。
  
    余新江看出,那个叫猫头鹰的刽子手,两眼正盯住楼上第八号牢房,一步步跨进地坝里
  来。
  
    “猫头鹰想干涉隔壁战友散步!”
  
    “听!这就是答复……”
  
    靠近牢门的人们,听到在铁链叮当声中,出现了轻轻的歌声。渐渐地,歌声变得昂扬激
  越起来。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歌声,像一阵响亮的战鼓,击破禁锢世界的层层密云。歌声,像一片冲锋的号角,唤起
  人们战斗的激情。这声音呵——象远征归来的壮士,用胜利的微笑,朗声欢呼战友亲切的姓
  名,更象坚贞的人民之子,在敌人的绞刑架下,宣扬真理必然战胜!
  
    高昂的歌声,战鼓,号角,像春雷一样激起了强烈的共鸣。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人们应声唱着。
  
    “奴隶们,起来,起来!……”更多的人放开喉咙唱了起来,楼上楼下汇成一片,四面
  八方,响起了雄壮庄严的歌声。
  
    “不准唱歌!”猫头鹰嚎叫了一声,成群的特务也跟着嚷叫。
  
    “谁再唱,马上枪毙!”手在枪上一拍。
  
    可是,那春雷一般的,万众一心的声浪,一旦升起,怎会被这嗡嗡的蚊蝇的阻扰而停歇
  ?潮水般的声浪在不知姓名的、重伤的战友激越的鼓舞下,变得更加高昂豪迈,震撼着魔窟
  附近的山岗。
  
    猫头鹰脸色铁青,突然冲着楼八室狂喊:
  
    “不许你唱!住口!许云峰!”
  
    “许云峰?”突然有人惊问。
  
    “老许!”对面女牢里,飞出一声尖锐的叫唤。
  
    “老许!老许!”余新江猛然把头从风门口伸出去,凝望着楼八室。老许——他就关在
  自己隔壁!余新江满怀激动,张大了嘴巴,迎着老许坚强无畏的歌声纵情高唱:
  
    团结起来,到明天,……
  
    许云峰站在铁门边,望着天边的繁星。夜已深了,他一点也没有睡意。除了时起时停的
  竹梆声,间间牢房的战友们,都已经进入梦乡。黄昏时又一次爆发的歌声,还在他的耳边回
  响。虽然这歌声早就停歇了,但他总感到那具有无穷力量的声音,还久久地在夜空里荡漾:
  
    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
  
  你是舵手,
    掌握着航行的方向。
  
  勇敢的中国共产党——
  你就是核心,
    你就是方向!
  
  …………
    昏黄的狱灯,照见许云峰目光闪闪的脸,他从晕厥中醒来以后,就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力
  量,这力量正团结着集中营里的战友。虽然这个力量是看不见的,然而确实存在,从那些病
  弱的战友的脸上,从毫无怨言地承受任何考验的斑斑伤痕中,从显示每一个人的意志与决心
  的合唱里,都可以感触到这无形的,但是百折不挠的东西。
  
    这和他被捕以前,市委反复地策划着,想和这座集中营里的同志建立联系时的估计完全
  一样。
  
    许云峰希望迅速找到党的组织。他确信,这是一定能够做到的。因为,这里的党组织必
  然和他的想法一样,也急于与他建立联系。他也知道,敌人把他单独囚禁,正是想把他和他
  的战友们隔离开来,以免他和在敌人疯狂迫害下艰苦斗争的战友发生联系,增强这里的战斗
  力量。但是,这有什么用呢?他刚刚开始行动,同志们不是就发现怂穑空接衙堑男模?隔离不了的,战友们的歌声和活动,早已超越了层层牢墙的封闭。
  
    许云峰提起脚镣上的铁链,转身离开牢门,慢慢回到简单的地铺去。地铺上只铺着一张
  带血的破毯子。他不愿在静夜里,再让铁链当啷的响声,惊醒入睡的人们。在这单身牢房里
  ,他久久地怀念着自己的战友,怀念着党,不能入睡。他确信,地下党不会因为这次挫折而
  中止斗争,但是,党一定会总结经验教训,改变某些斗争策略,今后对敌人的打击,将更准
  更狠;党的组织将更隐蔽更安全。对于这些,他充满信心。他没有因为自己再不能参加外面
  的斗争而痛苦,因为他现在又负担了新的斗争责任:千方百计保护党的组织,决不能让敌人
  嗅出老李、老石和市委的其他同志;同时,他得在新的环境里,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找到
  这里的党组织,团结群众,加强斗争,粉碎敌人的迫害、分化等各色各样的阴谋。
  
    “梆!梆!……”
  
    隐约地听到一阵嘈杂的人声。许云峰抬起头来,朝铁门外望着。昏暗的狱灯,像鬼火一
  样,四周全是黑黝黝的。
  
    巡夜的特务踏着沉甸甸的步伐,在牢门外走来走去……
  
    朦胧中,一声尖锐的啼声,惊醒了他,接着又是几声。许云峰渐渐听清楚了,那是从女
  牢传出来的一阵阵乳婴的啼哭。
  
    “一个新的生命,降生在战斗的环境里!”许云峰从婴儿的啼声中,感到生命的脉搏在
  跳跃。他翻身起来,提着脚镣上的铁链,走到牢门口,透过夜色,向下望着,心里充满了喜
  悦。
  
    隔壁牢房的人,也被婴儿的声音惊动了。楼上楼下,人声闹嚷起来。风门边,一阵阵传
  来充满激情的低语:
  
    “男孩还是女孩?问问楼下!”
  
    “女室回答了。是一朵花!”
  
    眼前,仿佛晃动着一个甜甜的婴孩的笑脸。
  
    “给她取个最光彩的名字。”许云峰心里愉快地想。他对这初生婴儿的前途,就像对这
  集中营里战友们的前途一样,满怀着希望和信心。
  
  …………
    天边出现了一抹红霞。许云峰迎着曙光,衷心欢畅地凝望着女牢那边,虽然他此刻还看
  不见那幼小的生命。
  
    许云峰回过头,目光扫视了一下空空的牢房,提着脚镣走向简陋的地铺。他揭起那床带
  血的破布毯,又回到牢门边,把布毯从风洞里扔下楼去,又带着命令的语气,对守在地坝对
  面的特务看守员说道:
  
    “把毯子送给女牢,给孩子撕几块尿布。”
  
    说完,许云峰抬起头来,看见最先出去放风的战友们,也正在女牢门口堆放自愿送去的
  衣物。那些在地坝中散步的人们,脸上闪耀着激动而幸福的光彩。
  
    楼七室出去放风了。许云峰忽然看见余新江的背影:他手里提着水罐,急急地走过地坝
  ,径直绕过这一长列牢房的尽头,转到牢房后面去了。
  
    许云峰昨天就注意到,已经不止一次,有人到牢房后边寻找水源。人们似乎对牢房背面
  那片荒坡的每寸土地都仔细研究过,最后还是看中了一处离他的铁窗不远的地方。那里的土
  地比较潮湿,地面覆盖着一层青苔。雨后,渍起了一潭潭浅浅的泥水,浮着一层肮脏薄膜的
  水面上不断鼓着水泡,孑孓和沙虫很快也长满了。从那里挖下去,下面很可能找到山泉。
  
    大概,人们都是这样设想的。昨天下午放风的时候,就有人在那里挖过土。轮到放风的
  人,带镣的战友,跛腿的女同志都轮流到那里去了。没有任何工具,人们就用指尖去掏挖泥
  石,艰难地但是一心一意地扩大着水坑。使他难以忘怀的是,一个断了一条腿的女战友,边
  挖,还低声唱着一首歌。
  
    娓娓的低音,激昂悲壮的感情,在他心里引起了深深的共鸣,使他清楚地记住了那充满
  战斗激情的歌词:
  
    我们是天生的叛逆者!
  
    我们要把颠倒的乾坤扭转,我们要把不合理的世界打翻!
  
  今天,我们坐牢了,
    坐牢又有什么稀罕?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
  我们愿——
    愿把这牢底坐穿!
  
    天色黄昏时,坑渐渐挖成了,只是还没有水。也许,过一夜,或者,再挖深一点,会有
  地下水的。如果有了一潭清泉,渣滓洞几百个战友,就不会再为干渴所苦恼了。不过,许云
  峰感到,敌人决不会容许有这种行为的。因为这将直接破坏他们故意断水的迫害活动。而且
  ,找寻水源也还是一种简单的反抗办法。但是,挖掘水坑也还是必要的,这能有力地团结战
  友,锻炼斗志,鼓舞信心……
  
    许云峰离开了铁门,走到牢房后面的铁窗边,把头伸在小窗的铁柱间,向外探望。果然
  ,正像他昨夜想象的那样,山泉已浸满了土坑,一池清水。映着碧天,闪动徽徽的涟漪。
  
    余新江正蹲在水坑边出神。他把双手插进清泉,捧起水来喝了一口,然后又把水罐伸进
  水里舀了一罐。许云峰动了一下脚镣,发出一声当啷的音响,余新江回过头来,目光正和许
  云峰的融合在一起。
  
    “老许!”余新江叫了一声:“我住在你隔壁!”
  
    许云峰微微点头。
  
    “你要保重!”余新江仰望着铁窗,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许云峰一笑,目光闪动了一下,权当回答。
  
    余新江留连着,放风的时间过完了,还不肯走。直到许云峰用目光叫他离开,才怏怏地
  走了。
  
    这时,女室也来人舀水。许云峰又看见那个头发上扎着鲜红发结的姑娘,轻盈地走到水
  边。昨天傍晚,挖土的时候,她就伴着断腿的女战友出现过。她用一只漱口缸,舀了一缸水
  。迟疑了片刻,又蹲下身子,把缸里的水,往水潭中倒出一些。许云峰看出,这位姑娘,不
  愿把水舀得太多,要留给更多的战友取用。
  
    那姑娘站起来了,伸手掠了掠头上的一绺乱发,目光一闪,发现了铁窗后边的许云峰。
  她尊敬地轻轻把头一点,微笑着向许云峰表示问好。许云峰也点头微笑,望着她轻盈的身影
  离开水坑。许云峰不认识孙明霞,但他完全了解这年轻战友的坚强。
  
    转角处,忽然跑来一个全身灰布军装的人,差点把姑娘手中的水缸撞翻了。那是龙光华
  ,他抱歉地点点头,大踏步走向水潭。许云峰看出他戴着褪色的军帽,有着一双火一样热情
  豪爽的眼睛,衣袖高高地卷起,露出两只黝黑的手臂,他大步走到潭边,毫不犹豫地用水罐
  满满地舀了一罐。抬起头就跑了……
  
    不到一分钟,龙光华又出现在水坑边,他又满满地舀了一罐。
  
    他又来了,又去舀水……
  
    许云峰不知道这战士为什么这样匆促地舀水,但从他正直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舀水决
  不是为了自私的目的,许云峰完全相信,人民队伍里培养出来的子弟兵,只能是为着高尚的
  目的,才接连地取走那么多的水。
  
    “你躲在这里?楼七室早就收风了!”
  
    敌人的干涉出现了,尖锐的斗争就在许云峰眼前展开……
  
    “*H!你在这里挖坑?”被唤做狗熊的特务,把几团污泥,踢进了水坑。
  
    “你干什么?”龙光华像在保卫人民的利益,挺身上前,质问特务:“天气热,你们故
  意断水!这个坑是我们挖的,不准破坏!”说完,战士瞪了特务一眼,又蹲下身去,舀了一
  罐清水。
  
    “把水送到哪里去?”
  
    “你管不着。我给缺水的牢房送水!”
  
    狗熊劈手夺下水罐,丢在水坑中。
  
    “把水罐捡起来!”龙光华愤怒地命令特务。
  
    “捡起来?”特务走到他面前,想要动手。
  
    “你来!”龙光华握着拳头,迎了上去。
  
    特务退后一步,踩了一脚污泥,突然亮出手枪,恶狠狠地叫喊:
  
    “龙光华,你要造反?走,到办公室去!”
  
    “走!”龙光华一挺身,昂然迈开脚步。
  
    一个暗影倏地掠过许云峰的心头:他不能不为龙光华的遭遇担心。而且,他已看出,这
  是一场迫害与反迫害斗争的爆发!斗争既已爆发,就再不能犹豫,只有坚持到底,才能胜利
  ,不管为了胜利要付出多大代价!他发愁的是无法把自己想到的一切,告诉给自己的战友们
  ……
  
    “不准打人!不准打人!”
  
    “不准特务行凶!”
  
    一片呐喊,从四面八方传来。许云峰关切地转过身来,走向人声喧嚷的牢门,站在风门
  口,他看见一个身体肥硕的特务,从办公室踱了出来。这个特务正是渣滓洞集中营的特务头
  子——被大家称为猩猩的所长。这特务,长着人的面孔,穿戴着人的衣冠,讲着人话,摹仿
  着人的动作,像人,却没有人的心肝,而是一头类人的刁诈的动物,所以大家都叫他猩猩。
  
    “龙光华白昼挖墙,图谋暴动,并且殴打看守人员,这还了得!”猩猩拖长了声音,妄
  图制服每间牢房的呐喊。
  
    敌人在公开挑战,而且造谣诬蔑!
  
    女牢中,头上扎着鲜红发结的姑娘,突然从牢门冲出来,望着楼上楼下所有的牢房,驳
  斥猩猩:
  
    “这完全是假话!”我们亲眼看见,龙光华在后面舀水,特务故意撞去行凶!”
  
    “孙明霞,你亲眼看见的?!”猩猩阴险的目光,像要把这姑娘一口吃掉。
  
    “我们都看见的!”女室的战友,突然冲出牢房,在屋檐下站成一排,齐声说道:“我
  们看得清清楚楚!”
  
    面对着女室的对证,猩猩发出一声冷笑。
  
    “你们看见了什么?龙光华已经全部招认了!”
  
    正在这时,满身鲜血的龙光华,突然从铁门边冲进地坝,摆脱了特务的追赶。几分钟的
  时间里,龙光华已经遍体鳞伤,几乎认不出他的面目。龙光华摇摇摆摆走到地坝当中,高举
  手臂挥动他的军帽:
  
    “特务破坏水——”
  
    “坑”字没出口,龙光华侧了侧身体,摇摇晃晃地跌倒在地上。鲜血从他嘴里不断涌流
  ……
  
    女室的战友,眼里喷出怒火,她们扑向前去,救护血泊中的战友。
  
    “你们看见了吧?”猩猩狞笑着:“马上把水坑填平!凡是挖过水坑的,出来自首!”
  
    “不准特务行凶!”几百人的声音,像决堤的洪水,象爆发的地雷。“谁敢填平水坑?
  ”接着又是一声炸雷:“谁敢填平水坑?”猩猩连连后退,阴险的目光,打量着间间牢房里
  愤怒的面孔,他突然直起颈项怪声嚎叫:
  
    “啊!你们要暴动?……把机关枪给我架上!”猩猩凶横的脸上露出冷笑,向着牢房逼
  视着。“谁敢暴动?谁在这里指挥?嗯,怎么没有人说话?有勇气的就站出来,站出来呀!
  ”
  
    几个特务气势汹汹地提着重镣,四处张望着,给阴险毒辣的猩猩助威。
  
    突然,“当啷”一声,楼上一个牢房传来的金属碰响铁门的声音,使猩猩猛然一惊。紧
  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出现了:
  
    “住口!停止你们这一切罪恶活动!”
  
    猩猩慌忙一退,他不知道是谁,敢于蔑视他的威权,用这种命令语气挑战。定睛看时,
  他不由得周身猛烈一颤。楼八室的牢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许云峰?”他张皇失措地朝
  后便退,禁不住怪叫出声:“你、你、你要干甚么?”
  
    这时,神色自若的许云峰,已经崛立在牢门边,无所畏惧地逼视着连连后退的特务。无
  数的目光立刻支持着他的行动。
  
  
原文1962年 发表于中国青年出版社  浏览:2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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