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 偶然的得手,像一针最强烈的吗啡,注入了毒虫的神经,和它的每一根触角。“慈居” ——这罪恶的巢穴,完全沉醉在极度疯狂的幻想中了。 一个又一个侦讯方案正在执行。新的行动计划又在制订。 狂妄的野心想要迅速打开缺口,无限地扩大战果,把中共地下党员一网打尽!行动特务 早已倾巢出动,侦讯科又忙着策划一场最重大的审讯。甚至连电讯室的呼号和击打电键的响 声,也一反过去那种拖沓的调子,变得十分急促了。 此时此地,似乎只有掌握着全部阴谋的、三楼那间豪华办公室的主宰,才勉强保持住得 意中的冷静。 大量的卷宗,在徐鹏飞的手里,瞬息间就批改完了。每一份批着“如拟执行”的最急件 ,立刻被送往楼下各科室。最后,剩在黑漆办公桌上的,只有那一厚叠夜间审讯的参考材料 和甫志高的全部口供。徐鹏飞抬起那往常罕见的得意忘形的冷酷的脸,把笔丢下了。手边的 材料,连同刚才甫志高详谈到的各项细节,在他的脑子里已经形成了完整的审讯意图,和出 奇制胜的作战计划。但是此刻,他心里多少有点忐忑不安:靠现有的材料,是否足以制服即 将交锋的对手,逼他交出地下党的全部秘密呢? 电话铃急促地响着。徐鹏飞取过话筒,听得出是沈养斋高亢的笑声。 “恭喜恭喜!我早就料定,英雄造时势,谍报工作史要写下新的一页了!哪里见过,一 夜之间,就抓到五个……五个共产党!我敢担保,只要姓许的一开口,那就不是五个,而是 五十,五百!哈哈……” “是养斋吗?你讲什么?”徐鹏飞眉头一皱,明知故问。 “自由世界都快轰动了,还瞒着我!你把全市军、警、宪、特全部行动人员都集中起来 ,二处对外的电话都停了嘛!哈哈哈……刚才特别顾问还专门问我这件事例,老兄!哈哈哈 哈……” 徐鹏飞正要插问,在一阵震耳的笑声后,沈养斋已经把电话挂了。 沈养斋在一夜之间,骤然变得多言和乐观起来。他的祝贺,他的笑声强烈地感染着徐鹏 飞。虽然他绝口未提及特别顾问讲话的内容,但话里显然包含着顾问的关切之意。一天之内 ,黎纪纲和郑克昌的情报早就过时了,陈松林的脱钩就是明证。侥幸到手的甫志高,已经代 替了他们的作用。而现在,更新的希望又完全寄托在对许云峰和成岗的审讯上。今夜里,只 要打开他们的口,地下党的全部组织就会完全暴露在他强大的行动人员面前!也许,再过几 小时,就会像老朋友所说,到手的不仅是五个……这座山城的一切工潮学潮将会完全消失, 而且这个胜利可能扩大到全川和西南,甚至扩大到指挥地下党活动的中共高级机关,在他久 经风险的历史上,添上最荣耀的一章。 可是,老朋友的提示,也使他惊诧、焦急和不安,美国顾问既然已经知道了,就必须尽 快向他报告。在报告的时候,应当提出有足够分量的材料。然而,这一切仍然决定在今夜的 行动上。结果是否能如愿以偿呢?对方是否会轻易地把胜利的花朵送给他呢?对这一点,他 没有十分把握,他得尽快打定主意。另外,甫志高还提到一个姓李的人,可是对这个人却一 点线索也没有,甫志高只不过是听别人谈到过他而已。 “许云峰,成岗,只要有一个开口就好。”徐鹏飞暗自说着,他不完全相信甫志高反复 介绍的成岗的材料。发现《挺进报》,这是非常重大的新线索,可是甫志高恰恰不知道。他 只供出成岗是许云峰过去的交通员,而不知道成岗现在是《挺进报》的负责人。也许,成岗 是另一个系统的,早已离开了许云峰的领导?对,完全可能。这就是甫志高不知道成岗办《 挺进报》的缘故。也许《挺进报》属于更机密的部分,它上面,有更重要的人在领导。那就 是说,从年轻的成岗身上,又可以抓到另一条线,牵向地下党的核心! “你看看这两份材料。”徐鹏飞从厚厚的卷宗中,捡出了两页,递给早就坐在沙发上等 待聆听最后指示的朱介。“我手上这两个人,到底谁更重要?” 在决定委以审讯重任之前,徐鹏飞分外踌躇,因为偶一失慎,便会使即将到手的胜利变 成泡影。他不能不十分谨慎地审查自己的每一名部下。 “当然是这一份,处座早已指示,许云峰是地下党的负责人,是我们揭开整个秘密的关 键人物。” “那么?这一份,成岗怎么样?” “一个意想不到的——”朱介深思熟虑地断言:“神秘人物。” “为什么?”徐鹏飞猛然追问一句:“你判断的根据?” “甫志高说得很清楚,成岗是许云峰过去的交通员。可是现在呢?我们却从成岗家里得 到了意外的收获!” “把你的意思说清楚。”徐鹏飞沉着脸说。 “处座,我认为:第一,成岗过去作交通,那是许云峰领导的;第二,成岗现在主办《 挺进报》,那又是属于地下党另一个部分,应该是绝密系统的……也许他和甫志高说的那个 不明身分的姓李的人,有某种联系也未可知。” “如果许云峰不仅是市委,而是更高的领导——那么,成岗还该是他的手下。”徐鹏飞 心里突然又出现了更新的想法,许云峰,已经抓到手的许云峰,为什么不应该是更重要的人 物?别人说漏网的鱼是最大的,炫舴扇纯释约菏种械母蟆R虼耍辉干柘肽俏抻拔?踪的姓李的人更其重要,为了避免无从捕捉的麻烦,他想暂时压住这条线索不必上报。但他 对于朱介老练的判断,还是感到满意。直到此刻,他才将审讯成岗的书面计划交给朱介,但 他还再次提醒: “你的对手年轻气盛,第一个回合,一定要打下他的威风。” “报告处长!”电报员跨进办公室,双手呈上一份电报。 “南京急电。” 徐鹏飞瞥了一下电报,粗浓的黑眉明显地聚合拢来。审讯还没有开始,就拍来催促的电 报,他不满地将电报揉成一团,随手塞进裤袋,跨出了办公室。 随着徐鹏飞的出现,整座侦讯大楼立刻鸦雀无声,所有的部属,正以景仰的、谄谀的种 种神情迎接着他。徐鹏飞对于这些,不能不由衷地感到自得和满足,渐渐露出一丝稀有的浅 笑,但迅速地收敛住了。和往常一样,他不能让任何人猜透他的心思,只能叫人捉摸不定他 的喜怒无常的性格。他故意迟缓了巡视的步伐,毫无表情地从纷乱的目光中穿过。 侦讯室里一切布置,都是按照既定的计划,令人满意地准确执行了的,这使得本来多少 还有点担心的徐鹏飞渐渐放开了心怀。透过苍茫的暮色,徐鹏飞靠近窗口凝望着夜景,点点 灯火点缀着对面的山城。从今以后,大概能把山城控制住了?他不禁向前伸出双手,像要把 整座城市挟持在他罪恶的铁臂之中。 回过头,徐鹏飞看了看侦讯室正中高耸的审讯台,便矜持地缓步走向审讯台后的巨大沙 发转椅。坐定以后,他望望空旷无人的房间,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无可名状的空虚和疑虑。 他烦躁地把转椅转了个方向,重新面对着窗外的灯火。审讯就要开始,和共产党的重要 人物立刻要见面,他希望侥幸,却又感到怯惧,怀着可恼的担心。 徐鹏飞斜靠着转椅,侧对审讯台,沉默着,一言不发。他抑制着脑海里翻腾着的成功与 失败、兴奋与绝望的种种幻觉,尽力集中思路,准备应付即将出现的决战。此刻的他,恰似 一匹谨慎多疑的野兽,在扑向猎物以前,垌缩着爪牙,伏得更低,躲得更隐蔽,然后一步, 再一步,偷偷逼近对方,直至一跃而起,一口撕裂对方的喉管! 一个步履从容的人,出现在侦讯室里,正直的目光,沉毅地扫过全室。 徐鹏飞侧坐在转椅上,一动也不动,只斜眼望了望来人的镇定神情:高高的前额上,深 刻着几道皱纹,象征着性格的顽强。清癯的脸膛上,除了一副旁若无人的,钢铁似的眼神而 外,看不出丝毫动静。厚厚的嘴唇微闭着,阔大的嘴角上,带着一丝冷淡的嘲笑。 担任陪审和作口供记录的魏吉伯,轻脚轻手走到徐鹏飞身边,谨慎地低声介绍着:“这 就是有名的许云峰!” 徐鹏飞暗自吃了一惊,像突然出现了不祥的征兆。那种旁若无人的气派使他感到棘手。 他尽力排除涌向心头的杂念,盘算着:“对付这样的人,只有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才能 摇撼他的意志,摘掉他那颗镇定的心!”他霍然转过头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对方。 徐鹏飞在瞬间矜持的冷笑之后,立刻大声问道: “你知道为什么被捕吗?嗯?” 对方沉默不言,眼光竟缓缓地移向窗外山城的灯火。 “我们知道你的一切!”徐鹏飞猛然旋动转椅,挺直身体正对着对方。“你是重庆地下 党的重要负责人——许云峰。” 肩章上金星在闪亮。许云峰知道,面对着的就是西南地区的特务头子。从他那貌似骄横 却又目光不定的神情里,从他面似从容却又紧握两拳的动作里,许云峰看出对方内心的空虚 和渺茫。 “何必虚张声势。”许云峰像在嘲讽,又像在挑引外强中干的对方。他满不在乎地在椅 子上坐下了。 徐鹏飞陡然被这意外的镇静场面惊住了,一时竟回不过神来。他茫然地对着面前这位平 静中带着威严的人,口里不禁吐出几个毫无准备的字: “你,你请坐……” 许云峰慢慢地判断着对手。这是一场秘密审讯,可是面前这个特务头子,他不愿摘掉暴 露身分的少将肩章,摆出一副自命不凡和不可一世的架势。这种人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的力 量,满脑子自我表现的欲望和贪图侥幸的念头,他的阶级本能顽固地迫使他表现自己的愚蠢 ,使他急于暴露已经获得的材料。许云峰坦然坐着,他要看一看对方的手段。 徐鹏飞额角上的青筋抽缩着,脸上装出勉强的冷笑。他伸手抓过台上的卷宗,故意在手 上掂了掂重量,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这里的几百份材料,统统和你有关。许云峰,民国二十七年潜来重庆,社会职业经常 变换……”他揭开卷宗的封面,随手翻过几页,扔在端坐一旁的魏吉伯面前,故意用一种无 足轻重的语气说:“随便念几段给他听听。” 魏吉伯毫无表情地读了起来。 “渝匪字第27018号。据密报,中华民国三十四年,电力公司胡世合事件①,奸匪 负责人许某曾多次潜入该公司煽动①电力公司工人胡世合,被特务分子枪杀,全市电业工人 愤而罢工,抬尸游行。在共产党和全市各界人民正义支援下,反动派被迫处决了行凶特务。 暴乱……” “渝匪字40034号。中华民国三十五年,据大渡口钢铁厂稽查组报告,‘三·二三 ’风潮①中,经常发现一化名老杨者,据查特征与前记载之许某完全相同,混入该厂指挥… …” “渝匪字……现查明,许某原系国防部兵工署长江兵工总厂工人,抗战初期即系共产党 之……” 许云峰迎着敌特的目光,一动也不动。在重庆工作多年,敌人收集到一些零碎的情报, 丝毫也不奇怪。他仍旧凛然不动地静坐着,不时看看窗外的山城夜色。 徐鹏飞马上从另一夹卷宗里,抽出一张褪了色的相片,递到许云峰面前。那是一张照得 模糊不清的侧面相片,有点象许云峰,大概是在什么地方偷拍下来的。徐鹏飞淡然地说: “记得吗?三年以前,你到曾家岩五十号,你们的周公馆去,那时候你就给我们留下了 这张纪念品。哪想到三年后的今天,还能把这张照片,给你本人看咧!” 许云峰当然记得,那时他刚从延安回来,到中共中央南方局请示工作。南方局的地址是 在偏僻的曾家岩江边,因为周恩来同志曾住在那里,所以人们称曾家岩五十号为“周公馆” 。那地方和特务头子戴笠的住处邻近,去来只有一条独路。 而且,就在南方局的同一座院子里,甚至在二楼上,就住着专门进行监视、偷听活动的 特务。在收发室对面暗中摄下一张相片,也是不足为奇的。不过,半天之内,敌特就能把这 ①指1946年3月23日,大渡口钢铁厂工人集会要求加薪,国民党反动派开枪镇压,当 场死八人,伤者甚众。全市兵工厂工人曾罢工声援。 一切材料整理集中拢来,倒是值得警惕的事。 “我看你对这些材料,很难否认了。” 徐鹏飞用卖弄的口吻,征求对方的意见。但他没有想到,对方突然的回答,竟猝不及防 地毁去了他预想的效果。 “单凭这些支离破碎的材料,在百万人口的山城中,你们找不到我!类似的材料,今后 也休想找到任何革命者,老实说,如果没有叛徒,我就是站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来。” “你的话很对。”徐鹏飞像从许云峰的话里抓住了一件有力的武器,他又有了信心。“ 你们的甫志高‘同志’,现在是我的助手了。从他手上,我们不仅掌握了你全部材料,而且 还可以找到更多的人!” “可惜叛徒也会告诉你,旁的人你已经抓不到了。”许云峰神色自若地说:“否则,就 不能解释你们为什么抛开叛徒,而对我许云峰发生了这样特殊的兴趣。我老实告诉你,尽管 许云峰掌握着你渴望知道的一切材料,却只能给你加添烦恼!” 徐鹏飞隐隐地感到自己抛出的材料太多了,而且这些刀子,看来一点也没有戳中对方的 要害。怎样才能动摇他的意志呢?他想发怒,但是,猛烈的怒火能冲开许云峰紧闭的嘴唇吗 ?用刑?不,只有最拙劣的傻瓜,才会妄想用毒刑拷打,来逼出这个无所畏惧的对手的口供 ! 徐鹏飞怀疑自己的策略是否正确,为什么开头这一场就如此步履维艰,而且着着被动? 他仿佛听到侦讯室外,有人在窃窃私议,这场审讯是成败的关键,是今后一切行动的张本。 只有突破难关,才能带动全局,他绝对不能失败! “我们对你,当然有很大的兴趣。”徐鹏飞脸色一变,声音冷得像冰一样:“可是,也 可以完全丧失兴趣。单凭我手上的材料,就可以——”声音拖长,而且带着威胁的暗示。他 停顿了片刻,忽然又急转直下:“我倒是设身处地,替你着想!” 许云峰看了对方一眼,慢慢转过头去,不再回答。 “你要知道,阶级斗争是残酷的,是血淋淋的。”徐鹏飞猛然提高了声音,他实在无法 容忍那嘲讽的神情。此刻,他确信,只有深刻而猛烈的刺激,才能压制对方,改变自己被动 的局面。“你如果拒绝走甫志高的道路,那么,另一条道路正等着你!” 徐鹏飞猛然截住,手臂朝对面一指,随着徐鹏飞激怒的声音,强烈的灯光,立刻直射在 许云峰的脸上。 徐鹏飞霍然站起,在强光中走向前去。 对面墙壁上一道沉重的铁门,吱吱地向两边敞开,更强烈的灯光,从铁门外面的刑讯室 猛射出来。浓烈的血腥味,一阵阵弥漫过来,扑进许云峰的鼻孔。 “请看吧!”徐鹏飞狞笑着,用力掀动打火机,大口大口地吸燃香烟。 敞开的刑讯室里寂静无声,寒光四射,冷气袭人。 冰冷的水泥磨石地面上,横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脚上还钉着一副沉重的铁镣。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