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
汽车急驶,泥浆飞溅,闯进中美合作所的大门。 徐鹏飞坐在汽车上,狰狞的脸。汽车在弯曲的公路上飞奔。后面紧跟着一辆十轮卡车。 “梆梆梆……” 连续不绝的梆声,惊扰着魔窟中的黎明。 徐鹏飞快步跨进特务办公室。 特务所长慌忙迎上前来:“处长,主任法官从飞机场来电话……飞机场附近发现共军!” 徐鹏飞抢步上前,拿起话筒:“我,徐鹏飞,……什么?严醉跟着特别顾问跑了?啊!还有玛丽?这个破鞋!──严醉的爆破任务谁在执行?啊!”徐鹏飞把电话一挂,又拿起来,“接二处,找沈养斋!……啊?沈养斋下落不明,失踪啦?给我接爆破指挥部!接不通?马上派人前去联系,五百处目标一定要给我炸掉!这一群废物!” 徐鹏飞转回头来问所长:“行刑队准备好了吗?” 所长:“没有。” 徐鹏飞:“什么?”恶狠狠地盯着所长。 所长:“没有得到处长的命令。” 徐鹏飞疯狂地走向所长:“为什么不提前准备?你──也动摇了?你还想……”徐鹏飞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了,“快,立刻下手。” 七二 幽深的隧道,徐鹏飞摸出手巾,捂住鼻子,弯着腰,沿着潮湿的石阶向地底深入。 地窖深处,许云峰半倚半坐地侧身靠着墙角一动不动。徐鹏飞上前两步,用十分平和的声音:“许先生!” 许云峰没有回答。 徐鹏飞停了一下,又殷勤地喊道:“许云峰先生!” 许云峰回转着瘦弱的身体,用炯炯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几个特务。 “我特地来告诉许先生一个好消息。”徐鹏飞说。 许云峰坐直了身子,沉重的脚镣碰在岩石上,当啷地响了。久不说话的嘴巴紧紧闭着。 “也许,”徐鹏飞笑了笑,“这一年来许先生的消息不很灵通了吧?现在我可以把全部情况告诉你。成都失守,重庆危在旦夕……”徐鹏飞摸出烟盒,送到许云峰的面前,许云峰毫无接受的表示,徐鹏飞缩回了手,满不在乎地点上一支烟,又说,“我想许先生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高兴吧?” “当然高兴。”许云峰毫不掩饰内心的高兴,脸上浮出肯定的笑容。 “事实完全如许先生过去预料的那样发展,大局已经决定了,但是,”他着重地:“重庆还在我手里。共军进入重庆市郊,这座有名的山城也许就不存在了,……焉知你们这批胜利者不会和城市同归于尽?” 许云峰忽然朗声笑了,“城市可以炸掉,人可以杀掉,但是,中国革命的胜利局面,是永远也不能改变了。” 徐鹏飞再次露出奸笑:“胜利就在眼前,可是却看不见自己的胜利,这多么遗憾!不知此时此地,许先生是怎样的心情?” 许云峰慢慢地站起来,缓步走到徐鹏飞的面前,直视对方,微微露出笑容:“我倒想问问你,你此时此地的心情又是如何呢?” 听到这意外的话,徐鹏飞茫然不知所措。 “也许你可以逃跑,可是你们无法逃脱历史的惩罚!”许云峰不屑再讲下去,径直跨上石阶,向敞开的地窖铁门走去,他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忽然回过头来,朗声命令道,“不用多说了,走!带路!” 七三 皮靴声,踏过三合土阶沿,来到女牢门边,粗暴地狂喊着。 “开门!开门!” 特务颤抖着手,心慌意乱地提着钥匙,不去开锁,却抓牢门硬推。 孙明霞迎着特务的声音,走向牢门,轻蔑地说了一声: “推什么?钥匙在你手上。” 特务愣了一下,慌忙开了锁,探进身子,喊道:“江雪琴!收拾行李,马上进城。” “进城?”孙明霞追问着特务。 “共军到了,欢迎江先生先进城去……”特务支吾着。 孙明霞暗暗怔了一下,向室内走了两步,回头又厉声制止特务: “不准进来,人家要换衣服。” 孙明霞急切地走向地铺,一下子抽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江姐,我们的队伍到了!” 江姐平静地把孙明霞手中的匕首夺下:“越是关键的时刻,越不能轻举妄动!现在还没有听到炮声!” 孙明霞并没有被说服,她的心激烈地跳动着,她在等待江姐的命令。 江姐走到墙边,拿起梳子,在微光中,对着墙上的破镜,象平时一样从容地梳理她的头发。她低声对孙明霞:“同志,他们要下手了!”此刻,她心里全明白了。她异常平静,没有激动,更没有恐惧和悲伤。黎明就在眼前,已经看见晨曦了。 孙明霞激动地:“江姐,我们不能没有你!” 江姐梳着头,那么镇静,脸上充满永恒的笑容。 江姐回过头来:“明霞,你要对全体同志负责,不能这样脆弱。记住老许的话,时机在解放的前夕!” 李青竹:“江姐!”她一时还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江姐!”大家都和孙明霞一样期待着江姐向大家发布行动的命令。 “为了全体同志,为了党的需要,一定要听到炮声……”江姐肯定地说着。 李青竹和孙明霞迷惘地望着江姐。 江姐微笑着,有意把她们从痛苦与迷惘中解脱出来。“明霞,你看我头上还有乱发吗?” 孙明霞久久凝望着江姐刚梳好的头发,心里涌出无尽的话语,嘴里却简单地回答着:“没有,一丝乱发也没有……” “男室也在提人!”有谁轻轻报告着,声音里蕴藏着痛苦与激动。 江姐放下梳子,穿上了被捕时的那套衣服。她习惯地用手抚平了衣服上的一些摺痕。 孙明霞立刻蹲在江姐脚边,轻轻拽平她衣襟上的摺皱,禁不住滴下了眼泪。 江姐似乎没有看到这些,再次对着镜子,照了一下,回头在室内试着走了几步,象准备出席隆重的典礼似的。 孙明霞擦着泪水,转过头去。 江姐轻轻走到“监狱之花”旁边。孩子静静地熟睡着。江姐凝望了她一阵,终于情不自禁地俯身在她的脸蛋上吻了一下。 胜利的欢乐和永诀的悲哀一下同时挤压在孙明霞的心头,她哭出声来。 这时候,看到“监狱之花”,江姐才想起了云儿,低声地对孙明霞:“请你照看一下我的孩子,叫他跟着共产党走,建设新中国……不要娇纵他,当普通老百姓,粗茶淡饭过日子。” 这时,从男牢房的走廊上传来了一阵阵脚步声。十来个男同志从容地走了过来,一路上高呼口号,和每间牢房里伸出的手紧握着告别。敌人的屠杀提前了,他们来不及参加越狱斗争。 看见这么多同甘共苦的战友从窗前走过,女室里一个年轻的同志,抑制不住,倒在铺位上痛哭起来。 “不要用眼泪告别……”江姐转身轻轻扶起哭泣的战友,让她迎向路过门边的男室战友们告别的目光。“你看他们,多么坚强。” 江姐:“同志们,再见! “江姐……” 几个战友猛地清醒过来,向江姐扑了过去。 酣睡中的“监狱之花”被人声、脚步声惊醒,“哇”地一声哭了,刚要跨出牢门的江姐,不由得停住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招招手。 走廊上,许云峰站在那里。 江姐走上两步,扶着倔强地移动脚步的战友。他们在走廊上迈步向前…… 七四 所长拿着话筒狂喊:“快!快!行刑队快点集合!……不行!半小时内必须赶来!” 远处传来一阵隆隆的炮声,所长惊慌失措。 七五 江姐、许云峰站在刑车上,迎风而立,十轮卡车飞快驶去。炮声传来。 许云峰:“听!解放军的炮声!” 江姐微笑,侧耳听着:“春天的雷响了!” 他们向集中营关切地注视着。 隐约听到“冲出去!”的喊声。 江姐和许云峰微笑。 七六 集中营内。 一群人影在弹雨中扑向铁门。 华子良特别勇敢,他领着人群冲进地道。他们搬开条石。 七七 许云峰、江姐挥手高呼:“同志们,我们胜利了!” 孙明霞在外面从地洞里接出“监狱之花”,转身投入冲出魔窟的人流。前面红旗迎风招展。 七八 朝霞透过云雾。 许云峰、江姐微笑的脸。 旧重庆市政府。一面五星红旗从旗杆上升起来。 绚丽的朝霞,放出万道光芒。 附记 一九六三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决定把小说《红岩》改编成电影剧本,先由原作者罗广斌、杨益言同志写了第一稿,后来又由水华同志写了第二稿,最后,又应水华同志要求,我改写了第三稿──即现在的《烈火中永生》。这个文学剧本沿用了不少原作和一、二稿的章节并带有摄制台本的形式,现在中国电影出版社刊印此书,特志数语,向原作者及水华同志致谢。 夏 衍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 |
浏览:1996 |
| ||
| ||
新增文选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