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献_中国当代文献~文艺_2704号馆文选__长篇纪实小说 红岩魂 |
第二十九章
胡其芬把一封信交给黄茂才,对他说,还是送老地方。 “这可能是我给你们送的最后一封信了。”黄茂才将信收好,说,“你知道,遣散名单里头有我的名字。” “这封信里,我已经跟外面的朋友讲了,”胡其芬说,“她会帮你,也就是信中所说的那个蓝先生找个职业,解决经济问题的。” 黄茂才感激地说:“谢谢,太谢谢了!” “你什么时候走?” “现在还不清楚。唉,现在外头全乱套了,人心惶惶的,菜已经没人送了,米接不接得上也难说,当官的只顾忙着安排自己的后路……” “我听说,这个所要结束了,只有十七个人释放,其它的全部都要处决。江姐他们算第二批,以后还有第三批、第四批……” “我不知道。”黄茂才面有难色,说,“我已经是要走的人了,这些话,他们都不跟我说,真的。” 胡其芬理解黄茂才此刻的处境,说:“不知道就算了,不过这封信你可千万要帮我带到。你也知道,我们活下来的最后一线希望,就寄托在它的身上啊!” “这我知道,知道……” 难友的努力,狱外的营救,黄茂才他也的确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何雪松、陈作仪他们,还趁放风的时候让他把警卫连的连长邬治声约来,在他的宿舍密谈,做过邬治声的工作。那个邬连长,对特务们杀人如麻也颇感愤懑,但真要释放难友,又没那么大的胆量。弄得不好,人犯还没放跑,自己的脑壳倒先掉了,他也不得不好好惦量。不过,要是外面来人搭救,他表示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给越狱行些方便。 谈到这个份上,确实也已很不容易了,但没几天,邬治声的连队突然接到了调防的命令…… 现在,连这个狱中跟外面联系的“蓝先生”也被遣散了! 黄茂才没有食言,送出了胡其芬这封“最后的报告”。 信中写道,每个人都笼罩着死亡的阴影,第三批传命令已下,可能周内办理,盼外面朋友设法布置抢救我们。 地下党沙磁区负责人刘康接到况淑华转来的这封化名为“吉祥”的信后,知道狱中同志生命已到最后关头,决心单独组织武装劫狱。刘康和有关同志紧急行动,日夜奔走,在短短五六天里组织起一支二十余人的劫狱队伍,筹集到劫狱所需资金和武器,并设计了两条劫狱后的退路…… 然而,武装劫狱的计划还未来得及实施,毛人凤和徐远举却抢先采取了屠戳行动。 这时候,人民解放军进军大西南的行动进展神速,贵阳已宣告解放。解放军在白马山歼灭国民党军宋希濂、罗广文两部主力,由此打开了通往重庆的大门。 徐远举当然清楚,这些政治犯,绝对是蒋介石的心腹之患,再不下手,就没机会了! 他把特务们全都召集来了,阴沉着脸色说: “现在时局很坏,罗广文丢了南川,昨天綦江又落到了共军手里,共军离重庆只有半天的路程了,到处都乱糟糟的,不能再按部就班地照计划行事了。不管怎么样,今晚之内,渣滓洞,还有白公馆,都必须清理完毕!今晚的行动,由雷天元和龙学渊共同主持,渣滓洞由熊祥会同李磊负责执行,白公馆的犯人由陆景清和杨进兴他们自己解决……” 雷天元问:“那,二处寄押在白公馆的那部分犯人怎么办,也归他们解决?” “不,这部分人是寄押的,不归他们处理,得由你们执行。”徐远举又说,“行动时要尽量避免枪声,最好用绞死或勒死的方法。全部行动结束后烧掉渣滓洞,不能留下任何痕迹。至于内外警戒,我会通知交警总队增派兵力的。” 雷天元想起什么,又问:“两个看守所都有几个小孩,对他们怎么处置?” 徐远举毫不犹豫地说:“一起解决!” “杀了他们?” “对,毛局长有话,留下来谁养他们,养大了叫他们来报仇吗?” 李育生挑着饭桶,晃晃悠悠地进了院子。分了饭菜,难友们正大口吃着,只见铁窗外面,不时地掠过条条人影。在院坝里走动着的看守们,一个个神情也都显得十分紧张。 白公馆的气氛,的确不同往常!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难友们警觉地朝外看,杨进兴带着杨钦典进来了。 许晓轩与杨钦典打声招呼,可杨钦典竟然没敢搭腔,顾自低头往前走。 “老许,你看……” “看来,这就是最后的晚餐了。” 宣灏一惊,回头看看许晓轩。许晓轩虽然出了惊人之语,但脸色却还是像平时那样镇静。 黄将军正和李英毅对弈。 最后的对弈? 杨进兴进了黄显声的囚室,笑嘻嘻地招呼说:“二位在屋里坐闷了吧,是不是想出去走走?” 黄显声和李英毅都没抬头。 “啊,是这么回事,”杨进兴受了冷遇,忙解释说,“徐处长找黄将军谈话,他现在就在杨家山,想请黄将军马上就去,对了,还有李副官,徐处长也一道请了你。” “急什么,等我下完这盘棋嘛!” 黄显声说了一句,凝着眉毛全神贯注地下棋。 杨进兴只得站着等待,凑上前去装模作样地观战,见黄显声又下了一步,喊: “好棋!” 黄显声没答理杨进兴,却指着棋盘问杨钦典:“你看出来了没有?这是最后一招啦,红方的兵马就要杀过河界,败局已定,大势已去啊!” 杨钦典似懂非懂地点点脑袋。 李英毅笑道:“黄将军,你可真料事如神呀!” 黄显声推开棋盘,站起身来说:“这棋,不下了,走吧!” “是啊是啊,恐怕徐处长他们都等急了。”杨进兴忙接腔,使个眼色让杨钦典开门。 黄显声取出帽子戴上,走出门去。 李英毅跟上了。 黄显声抬腕看了看那只闪闪发亮的金表,杨进兴也凑上去瞧,不经意的目光中显露出一丝贪婪。 见黄显声回头瞥他一眼,杨进兴掩饰道:“时间不会很长,去去就回来,就回来……” 郭小波和郭小可趴在门旁张望,看见黄显声沿着走廊走来,两个孩子挥着手招呼: “黄伯伯,黄伯伯!” 黄显声停住脚步了。 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眼睛望着他。 “黄伯伯,给我们带糖来呵!” 郭小可说。 这几乎已成为一个习惯了,每次黄伯伯路过,总会给小波小可带来几颗糖的。他慈祥地俯下身子,从衣袋里变魔术般地掏出糖来的时候,小波小可总是会发出一阵欢乐的惊呼。 可今天,黄显声没能从口袋里摸出糖来。 黄显声抚着两个孩子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 “会有的,糖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 黄显声走过去了。 郭小波和郭小可依然望着他。黄显声回过头来,摘下帽子,朝他们挥了挥…… 到了步云桥畔,天色渐暗,细雨霏霏了。 黄显声和李英毅呼吸着新鲜空气,眼观山景,边走边谈。杨钦典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他的神情十分复杂,步履也有些迟疑。 杨进兴已悄无声息地追了上来,朝杨钦典使了个眼色,伸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大号左轮手枪。 杨钦典也拔出枪来,却犹豫着,迟迟未敢扣动枪栓。 一丝隐情,在杨钦典心里紧紧揪着。 陈然死后,杨钦典对难友的同情态度是更加明朗了。虎入笼中威不倒的黄显声,杨钦典是一直有所敬畏的。将军在狱外的朋友们想方设法准备营救他,甚至安排好了一个周密的方案,预先开一辆卡车到歌乐山下等着,由他熟知的看守带着从后山小路逃出,上车后直奔潼南方向。 这个看守,就是杨钦典。 他悄悄地找黄将军谈过,还表示可以搞到一张通行的路条。杨钦典心里明白,国民党的溃败,是指日可待了,他得为自己找条后路。跟着黄显声,保护他逃出白公馆,无论如何总是立了功的,再说,就放走一个黄显声,不是很显眼,又有外围接应,想必也没有太大的风险。 黄显声却说,就是越狱,也得选择在解放军逼近重庆的时候,而且他不能就这样撂下难友们不管,要救,就要把李英毅他们一起救出。 行动便这样搁置下来了。 实际上,早在息烽监狱的时候,黄显声就有逃跑的机会。保密局司法科科长罗起凤到息烽清理积案,出于对黄显声人品的崇敬,准备大胆违抗蒋介石缓放黄显声的手谕,私自下令释放这位将军。等黄显声一出狱,就即刻飞往香港,自己也跟他一起逃到香港去。 征求黄显声的意见,黄显声却说,我黄某向来光明磊落,他们偷偷摸摸抓我,我偏要堂堂正正出狱! 此刻,见杨钦典迟迟疑疑,杨进兴已是满肚子不高兴了,那天处决小萝卜头,他也是这样一副惶恐的眼神!还是赶快行动吧,要不然,夜长梦多! 这样一想,杨进兴更按捺不住,拔出大号左轮,朝着李英毅瞄准。 沉闷的枪声响了。 黄显声猛然回头,见李英毅捂着胸口倒下,怒斥道:“为什么……要在背后开枪!” 杨进兴慌忙向黄显声也放了一枪,黄显声向前踉跄,扑倒在地。提着尚在冒烟的手枪,杨进兴冲上去踢了一脚黄显声的尸体,从血泊中提起他的胳膊,扯下了戴在将军手上的那只金表。 他把金表放到耳旁听着。 嘀嗒,嘀嗒,黄将军倒下了,可时间并未凝固! 真是一块好表啊,杨进兴的脸上,挂着难以自抑的狂喜。 对黄显声的这块金表,他可是垂涎已久了。杨虎城的箱子,到底朦胧而神秘,可黄显声的金表,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诱惑。 也许,哪怕他与黄显声从未相识陌路相逢,在这样僻静的山道上,为了这块金表,他也会杀了将军? 强盗的本性,贪婪的欲望,一直蛰伏在杨进兴的心中? 血无声地流进了山涧的小溪。溪水渐渐染红了。 远处隐隐传来的枪声,许晓轩他们听见了。许晓轩奔到牢门口,用尽全身气力,对着外面大声喊: “同志们!最后的时刻到了!” 整座楼骚动起来,每间牢门口都拥满了人。 刘国志也喊道: “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做好准备,迎接苦难吧!” 看守们惊惶失措了,在走廊上窜来窜去,嚷: “坐下!都给我坐下!” “不关你们的事!” “喊什么喊什么!” 天暗下来了,牢房里愈显阴森。手电筒的光柱从外面射进来,在墙上乱晃。 看守的叫嚷愈加激怒了难友。有人捶击门窗,有人摔盆砸碗,有人破口大骂,丁地平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地说: “妈的!冲出去跟他们拼了!” 难友里,有人带头唱起了《国际歌》,顿时,歌声汇成了雄壮的大合唱。 看守们嚷着: “不许唱!不许唱!” 歌声却比刚才还要响亮。 看守们的喊声,被歌声彻底淹没了。 雷天元已带着些特务来到了白公馆,他和杨进兴分了工,他指挥二处行动组,要杨进兴指挥白公馆的人,轮番出动,每隔半个小时提一批!他吩咐,提人时不要乱,统一进行,一副铐子铐两个,分批提出去! 王振华和黎洁霜同戴一副手铐,被特务押出去了。 王振华一只手抱着王小华。 黎洁霜一只手抱着出生不久的王幼华。 白公馆一下子变得很静。铁窗后面,闪动着一双双迷蒙的泪眼,目送这苦难的一家远行。 此刻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沉重。 黎洁霜神态严峻,苍白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泪痕。 在白公馆后坡刑场,特务们早已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王幼华尚在黎洁霜怀中酣睡,可王小华哪里看到过这样的阵势,吓得抱住父亲的胳膊“哇哇”直哭。 “小华,别哭,别哭……” “妈妈!我怕,我怕!” 王小华哭得更响了。 “快往前走!” 特务推搡着他们,黎洁霜的脸颊上,有两行泪水悄然滚下,她转身向杨进兴恳求: “朝我多开几枪,放过这两个孩子吧!” 杨进兴恶狠狠地说:“不行!一起打,斩草除根!” 王振华大声呵斥妻子道: “一起打就一起打,跟这群狗说什么!” 杨进兴血红着眼睛,一把夺过王幼华,掼到地上。王幼华刚发出凄惨的哭喊,一只大头靴就朝孩子的肚腹狠狠踩去。 王振华怒吼:“畜生!禽兽!” 王小华也被一个特务夺走,他挣扎着,不停地喊:“妈妈!爸爸!” 枪声响了。 孩子们的哭声哑了。 黎洁霜扑倒在丈夫怀里,王振华扶住妻子,怒视着杨进兴,又对黎洁霜说了句什么,两人一同将连铐在一起的手高高举起! 是这座炼狱的磨难改变了他们。当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他们作出了自己在政治上的最后选择,齐声高喊的是: “中国共产党万岁!……” 轮到许晓轩了。 许晓轩将身上的棉衣脱下来,套在一位难友身上,说:“披上它吧,你们用得着。” 难友含泪望着他。 许晓轩走到罗广斌的囚室前,停住了,郑重地说: “小罗,你要是能够出去,一定要把我们的意见告诉组织。还请转告党,我许晓轩做到了党教导我的一切,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仍将这样。希望党组织经常整党、整风,清除非无产阶级意识和作风,保持党的纯洁!” 罗广斌连连点着头,含泪望着许晓轩:“老许!” 许晓轩大步向院坝中走去。 不知是谁,轻轻地哼起了《把牢底坐穿》: 我们是天生的叛逆者, 我们要把这颠倒的乾坤扭转! 我们要把不合理的一切打翻! 今天,我们坐牢了, 坐牢又有什么稀罕。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 我们愿, 愿把这牢底坐穿! …… 没有音乐,没有伴奏,歌声却是如此撼人心魄。 周从化凝视着前些天在墙上用竹筷刻写的那两行大字,“失败膏黄土,成功济苍生”,转身问周均时: “均时兄,此时此刻,有何感慨?” 周均时一笑:“桃李已满天下,红旗插遍大地,没有遗憾了。” “不想留下什么话?” “只有最后一句话了,到地方我自然会喊出来。” “可以先说来给我听听吗?” “当然可以,我的话是——联合政府万岁!” 周从化笑着点点头,抚了抚满头白发,整整衣襟,从容地走了出去。 王白屿和黎又霖的手连铐在一起。王白屿面带笑容地说: “痛快!痛快!” 特务疑惑不解地望着他。这两个策反军队起义的人,也真是奇怪,黎又霖被捕关到白公馆,屡次受刑,要他招供,他在纸上写得干脆:“没有说的,请枪毙!”现在这王白屿,都到这时候了,却笑眯眯地连喊“痛快!痛快!” 王白屿吟哦起一首诗来: 斗室南冠作楚囚 纷然万念一身收 人经忧患殊轻死 事到杀头何用愁 一旁的黎又霖赞道:“好诗!好诗啊!” 王白屿说:“你也来它一首!” 黎又霖侧头一想,脱口而出: 革命何须问死生 将身许国倍光荣 今朝我辈成仁去 顷刻黄泉又结盟 两人大笑,笑声震颤了牢房…… 远处传来了一阵阵枪声。随即又有特务在门外喊:“丁地平,出来!” 丁地平站起来,边走边大吼一声: “你丁爷爷来了!” “刘国志,出来!” 刘国志一笑,道: “忙什么,老子在作诗,等做完这首诗再说!” “见你的鬼,都死到临头了,还做个啥子诗嘛?” 刘国志轻蔑地扫视着那个凶神恶煞的特务,说:“这你不懂,因为你们只有今天,而我们却有明天!” 特务把刘国志拉起来,猛地一推:“少罗嗦,快走!” 刘国志一个踉跄,返身对罗广斌喊: “我走了!带句话给党,就说我刘国志没有辱没党,我刘国志对得起党了……” 远方,隐约传来一阵隆隆的声响,像是雷声…… 罗广斌趴在在囚室门上激动地喊着:“老刘,你听,你听啊,这是炮声,是我们的炮声啊!” 丁地平热泪盈眶,喃喃地说: “来了!终于来了!……” 刘国志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激烈的情绪像烈火一般喷涌而出。诗没来得及做成,他大声地喊出一句话: “我们没有玷污党的荣誉,我们死而无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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