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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春天到了。枝叶上绽出的新芽,给歌乐山抹上了一片葱绿。 国共两党的和平谈判在北平进行。由于和谈,也由于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国民党当局不得不在释放政治犯的问题上作出一点姿态。于是,刘国志的亲友们又开始为营救他而活动起来。 陆坚如将一份批文交给徐远举。那又是保释刘国志的呈文,张长官已经批了,叫他们酌情办理。呈文是三个人联名的,刘航琛、何北衡,再加上一个卢作孚。陆坚如说: “四川总共就出了这么几个大财主,这回一起来了。” 徐远举看着那份批文,默不作声。他心想,这个刘国志,说什么也不能放!如果像他这样的死硬分子都能放出去,还有什么人不能放呢?再说,要光是刘航琛来保,倒还愿意卖他一个人情;最讨厌的就是那个何北衡,装腔作势,两面吃糖,他来保,就是不放人,看他能把我徐远举怎么样! 陆坚如试探道:“张长官已经有了批示,我看那意思,只要是你同意,就可以释放?” 徐远举牢骚满腹地说:“他张长官倒是会做好人,一句话推得干干净净,恶人都让我来做!” “那……” “你慌什么?张长官的批示也不是说一定要放他嘛!” “可要是硬顶着不办,恐怕也不大好吧?” 徐远举微微一笑,说:“为什么要硬顶呢?硬顶不行,可以软顶;软顶不行,还可以拖嘛。把东西先放在这里,压一压,拖着不办,又能把我们怎么样?等时间一过,事情说不定就过去了。” 陆坚如会意,点头笑了。 徐远举又问:“还有什么事吗?” 陆坚如说:“杨森市长来过一个电话,说是想给他的侄女杨汉秀办个保外就医。” 徐远举摆摆手:“这个……算了算了,随他杨老太爷的便吧!” 杨汉秀被杨森接出渣滓洞保外就医了。 说是保外就医,其实是软禁,她每天的情况,都由监视她的特务直接向杨森报告。 住在重庆金汤街市民医院的高档病房里,杨汉秀一直想办一件事。推开窗,外面就是嘉陵江了,江水闪着粼光。面对波光粼粼的江水,杨汉秀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了。 女人最牵肠挂肚的,莫过于思念她的儿女了。就像江竹筠有她的云儿一样,杨汉秀也有她的果儿。 直到现在,她都仿佛听到那个瘦弱的女婴在哇哇哭喊! 被捕前最后一次离家,是奶妈带着果儿。 杨汉秀说要回老家去一趟,天太热,不能带着孩子走。 奶妈让她放心去好啦,果儿她会照顾好的。 可杨汉秀真不放心啊,果儿才两个月,生下来的时候,像只小猫一样,体质很弱……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奶妈说,大小姐,你放心,我的奶水足得很。 女儿还在哭。杨汉秀上前亲了女儿一口,果儿居然不哭了,含着眼泪笑。 杨汉秀说,看,果儿好懂事哟! 可她的眼中,却涌出大颗的泪花…… 果儿现在在哪儿,果儿又怎么样了? 她很想去寻找果儿,却觉得另一件她一直琢磨着的事比果儿更加重要。 也是一个女娃。 是左绍英的。 在渣滓洞牢里,左绍英跟杨汉秀说过,她也有娃儿落在外头。娅娅的一个姐姐,原先托在别人家里,后来连那人也被捕了,娃儿就不晓得咋个样了,一点音讯也没有了。 当时杨汉秀就说,要是我能出去,就一定想办法找到你的女儿,把她安排好,等你出狱后交还给你。 左绍英带着些伤感说,怕是找不到了! 杨汉秀宽慰她,你放心,只要我能出去,一定想方设法帮你找到她。 左绍英说,你不用宽我的心,其实我早就想穿了。为了革命,什么家庭啊,子女啊,这些都只好顾不得了。唉,像他们这样的娃儿,不晓得还有几多…… 一幕又一幕,都想起来了。 杨汉秀答应过的事情,是一定要办的。那是诺言,那是信誓,那也是对还在狱中受难着的难友最好的安慰。 她还想到江竹筠,江姐想念云儿的时候,总喜欢抱着娅娅,摇啊摇的,嘴里还轻轻地哼着歌。当然这寄托着对云儿的思念,但更多的,江竹筠的眼中显露出来的,是所有母亲共有的那种充满深情的目光。 说什么,她也要先去找左绍英的娃儿! 杨汉秀寻找着脱身的机会。 可特务把她盯得牢牢的,杨森的指令,谁敢违抗? 推开病房的门,特务随即踱过来了,讨好般地笑。狠狠地朝特务瞪了一眼,把他瞪得满脸尴尬,杨汉秀又气愤地将门重重关上了。 跳窗? 可楼下也有几个特务在不停地转悠。 终于,还是让杨汉秀想到办法了。 那天,杨汉秀随着医生沿着走廊走进妇科诊室。 特务还在后面紧紧跟着。杨汉秀在诊室门口停住脚,回头问那特务: “怎么,你也想进去检查检查?” 特务愣了愣,立住脚。杨汉秀一笑,钻进门帘去了。 她知道那里有个旁门,一进诊室,便急急奔出,掉转头,拐个弯,一路小跑出了大门,直到隐没在人流之中…… 特务不见杨汉秀的踪影,茫然地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行人,只得给杨森打了电话。杨森当即把特务训了一顿: “饭桶嘛,连个女人都看不住?……什么,她不让看?……哎呀,里边不让进,就不能在外头守着?……” 杨汉秀跑出了医院,就回到广安,四处找寻王璞和左绍英的女儿。 费尽周折,总算把她女儿王凯找到了。 但她也再次暴露,一举一动又都受到了特务的监视。 安顿好左绍英的女儿,杨汉秀想,她必须回到重庆去了。看眼下的形势,解放军很快就要进川,她要去策反她的二弟杨汉烈。杨汉烈是驻渝二十军的一师之长,要是说动了他率部起义,非同小可,举足轻重啊! 这步棋,她早就在谋算了。 现在,的确已是时机! 为蒙蔽特务,干脆,她又主动回了重庆,没事似地住回金汤医院。 只是,她的果果,还是没能找到机会看上一眼! “她又捡了个女娃儿?……”别说那群傻了眼的特务摸不透杨汉秀,连听着副官汇报的杨森也奇怪了,“搞啥子嘛?自己又不是没得女娃儿!” “她到乡下走了一趟,又把那个女娃儿托给一个姓李的农民抚养……” 杨森躺在烟榻上,美美地吸了一口大烟,说:“算了,不管她不管她,回来了就好。只要她不再跟共产党来往,养个把娃儿,随她去吧。” “是。” “她的身体恢复得哪样?” “还好。” 杨森叹了口气,又说:“哎,这个侄女,真让我头痛!说来说去还是怪我啊,这么多侄儿侄女,我就喜欢她。小时候,我总是宠着她,大起来她就无法无天了。” “您看,下一步……” “让她一边休息,一边冷静冷静。等她的情绪稳定了,我再去看看她!” 国民党当局在释放政治犯问题上作出的一点姿态,毕竟只是一种表面文章。渣滓洞和白公馆共关押政治犯三百余名,放出去的却不过寥寥几人。 为了揭露看守所的真相,渣滓洞难友古承铄和胡春浦暗中整理出一份政治犯名单,打算将它送往狱外。 这份名单,搞得够齐全了,是大家一个一个凑出来的。他们想好了,一有机会,就想办法把它送出去,请外面的关系帮我们寄到香港去,让香港的报纸公开登出来。到时候,看他们还有什么办法抵赖! 这个一寸见方的蓝布密缝的小包,掌握着渣滓洞和白公馆三百多号难友的命运啊! 想来想去,这个名单,还是交给狱医刘石仁,让他捎出去。 方案都是预先设计好的,一听到“来了”,半卧在棉被里的胡春浦立刻发出了呻吟。 古承铄赶紧说:“刘医官,你来得正好,老胡像是病得不轻。” 刘石仁走到胡春浦铺位前,问道:“你怎么了?” “难过得很。” 胡春浦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是哪里难过?” “我也讲不清……刘医官,你给我号一号脉不就晓得了?” 刘石仁把手伸进胡春浦的被子里,却触到一只鼓囊囊的小布包,不由一怔。 胡春浦笑了笑,悄声地说:“请急转张秀贞收。” 刘石仁会意地点了点头,脸上依然是一副看病的样子:“啊,不要紧,你这不是啥子大毛病。” 刘石仁将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很自然地将小布包揣进衣袋里去了。 胡春浦说:“你总要开点子药给我吃吧?” “药贵得很,吃不吃都差不多,”刘石仁说,“还是省一点吧,反正挺一挺也是可以过去的。” 胡春浦像是不悦地说:“你刘医官,总是这样唬弄我们!” “这种地方,你就将就点吧!……” 说着,刘石仁就走出了狱室。 刘石仁真把这份名单带出渣滓洞,交到了已出狱的难友张秀贞手中。张秀贞立即按胡春浦等人的嘱托将它转寄香港的一家报纸。可惜的是,名单在邮寄过程中被军统邮检组查获,落到了徐远举手里。 徐远举马上把李磊和徐贵林召来了。 徐远举手拿那叠名单,在战战兢兢的李磊和徐贵林的眼前晃动着,气冲冲地说:“这东西是怎么搞出来的?又是怎么带到外头来的?” 李磊和徐贵林都垂着头,不敢吭声。 徐远举骂道:“养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啊?李磊,你背背看,你们看守所墙上的那几句话是怎么说的?” 李磊低声背诵起来:“长官看不到、想不到、听不到、做不到的,我们要替长官看到、听到、想到、做到……” 徐远举又对徐贵林吼:“还有呢?徐贵林,你来背!” “还有……命令重于生命,工作岗位就是家庭……” 徐远举板着脸说:“好了好了!你们这些人啊,背起来倒是一条一条的,头头是道,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你们已经让那些政治犯们嚣张得够可以了!看看这几个月,又是追悼会,又是什么联欢会,现在还把这种东西捅到了外头来,你们自己说,这还像个看守所的样子吗?” 李磊嗫嚅道:“我……我失职,请求处座给我予以处分……” 徐远举说:“处分你有个屁用?我要的是把那批犯人给我好好管住!” “是……是……” 李磊答应着,满头冒汗了。 徐远举又晃了晃手中的那份名单,说:“这件事不能算完。你们回去以后,一定要给我好好追查,把它彻底查清楚!” “请处座放心,我们一定严加追查!” “你们特别要注意查一下内部,看看有没有什么人通敌。” 出了这么大的事,徐远举把脑子里的弦绷紧了。 “这……这恐怕不大可能吧?” “难说!没有人帮忙,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传得出去?” 李磊说:“我想,最近我们不是放了几个人吗,说不定是他们带出来的。” 徐远举想了想,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语气稍有缓和了:“不过,我们内部出问题的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到底有没有人通敌,你们要给我查清楚。如果真有这种事,一经查出,一定要严加惩处!” 一回渣滓洞,李磊和徐贵林就忙坏了。 看守们神情紧张地在一间间狱室里窜进窜出,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搜查。 平日里与政治犯较为接近的几个人,如狱医刘石仁、看守黄茂才等,也都多次被李磊和徐贵林叫去严辞询问了。 对这个黄茂才,自从出了联欢会的事,徐贵林对他是一直不太信任的了,只是那天他和李磊都不在,怕真把黄茂才逼急了,告到上峰那儿,说什么也是自己的失职。但对他的口气,依然是很凶的: “你说,到底有没有给犯人送过东西?” “我从来没有送过啥子东西。看守长你说,我老老实实一个人,哪里有这样的胆子嘛!” 黄茂才一脸的冤枉。 “老实?哼,老实的人最危险!” “这……看守长,这叫我怎么说呢?” “好几个人都跟我反映,说你跟一些犯人,特别是几个女犯关系不错,她们还帮你打了毛衣,是不是?” 黄茂才点点头,说:“这不假。不过,同事里头,请女犯做事情的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李所长不也请李青林她们绣过东西吗?还有……” 气得徐贵林只能干瞪眼,挥挥手不让黄茂才再往下说。 李磊询问刘石仁,却是摆出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了: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看到有人受苦,总难免动动恻隐之心。这我理解,非常理解!不过,凡事都有一个规矩,有些事做得,有些事却是做不得的……” 刘石仁毕竟是在军营里混过多年的人了,比黄茂才可要沉着得多,盯着李磊缓缓地说:“所长,你也不用绕弯子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刘石仁不是娃儿,也不是没有知识的大头兵,好歹我还是个国军军官吧?做得的事情我会做,做不得的事情,你打死我我也不会去做的。” “那,帮政治犯往外头带东西的事,你做过没有?” “往外头没带过,倒是往里头带过一些东西。” 李磊有些疑惑了,追问道:“什么,往里头带东西?” 刘石仁笑笑说:“我想这没什么。有时候,他们请我给他们买些药品、营养品带进来,我带了。我是个医生,对维护好犯人的健康有责任,这也是份内的事嘛!再说,花的又是他们自己的钱,我何乐而不为呢?” 李磊看了看刘石仁,没再问下去。 查来查去,实在也没能查出一点真凭实据来,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渣滓洞又恢复了往日那种表面上的平静。 古承铄放风回来,告诉胡春浦: “江姐那边带过话来,希望我们在同狱外联系的问题上再谨慎些,行动之前最好能相互通个气。” “她们是不是对我们的行动有什么意见?”胡春浦问。 “不,不是这个意思。”古承铄说,“她们已经同狱外建立了比较可靠的联系渠道。希望以后大家能够相互通气,协调行动。不然,你一下他一下,弄不好会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联系渠道给毁掉。别泄气,这次失败了,还有下次!我们早晚要在这口活棺材上面凿出个洞来!” 胡春浦未吭声,只是默默地看着放风坝。 古承铄捅捅胡春浦:“哎,你怎么了?” 胡春浦:“我在想,北平的谈判到底进行得怎么样了……” 一句话触动了古承铄的心,使他也变得沉默起来。 的确,在北平进行的那场谈判,时刻都在牵动着狱中每一个难友的心。他们在等待着这场关系到国家命运的较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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