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献_中国当代文献~文艺_2704号馆文选__长篇纪实小说 红岩魂 |
第二十一章
渣滓洞的难友们,迎来了1949年的春节。 蒋介石被迫宣告“隐退”。“代总统”李宗仁发表声明,同意以中共提出的八项和平条件为和平谈判的基础。国内的政治形势,又发生了迅急的变化。 难友们的心里喜滋滋着呢! 早晨,浓浓的雾还未散去,隐隐传来的《国际歌》声,就打破了渣滓洞的沉寂。睡眼惺忪的难友们,也跟着唱了起来,当唱到“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时,他们睡意全消,眼里发出烁烁的亮光。 那是罗广斌。 他边唱边挥动着胳膊,做出了打拍子的模样。 大家越唱越激动,越唱越兴奋,歌声变得响亮了,穿透了牢门。 女牢的难友们也轻声地跟着哼唱。娅娅睁着眼睛,甜甜地笑了。李青林推推左绍英,说: “娅娅醒了。” “今天倒好,不哭,还笑呢!” 左绍英爬起来,笑着说。 曾紫霞说:“人家娅娅也晓得今天是过年嘛!” 女难友们一个个脸泛喜色。大家做着各式各样的手势与表情,围着娅娅唱歌。女牢里一下子就热闹极了。 娅娅笑得更甜,笑出了声来…… 原先不十分整齐的歌声变得统一了,激越高亢,仿佛汇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铁流。 敞着棉袄趿着鞋子的看守们慌慌张张来到放风坝,嚷嚷着: “肃静!肃静!” “不准唱歌!” 谁也没有理他们,歌声比刚才还要嘹亮。 特务吹起了口笛。 尖利的笛声很快被歌声淹没。 特务急得在放风坝上打转。何雪松指指放风坝上的特务们,嘲弄地说: “看啊,有人在和着我们的歌声跳舞呢!” 顿时引来大家的一阵哄笑。 余祖胜正认真地在牙刷柄上精雕细刻着红星,一百颗了,这是第一百颗!他要把这些送给难友们,作为漂亮的新年礼物! 一曲终了。 盛超群说:“别让歌声停下来,我们继续唱!” “对,接着唱!接着唱!” 成善谋朝盛超群笑笑,说:“你起个头,就唱我们的‘洞歌’。” 盛超群起头唱道:“天地有正气,预备──” 大家又一起唱起来了,那是文天祥的《正气歌》,被难友谱了曲,成为渣滓洞的“洞歌”了: 天地有正气 杂然赋流形 上则为河岳 下则为日星 …… 歌声中,饭送来了。 值日的难友出来拎饭桶,趁此机会,各间牢房的人交换着新年礼物,相互拜年: “恭贺新禧啊!” “拜年拜年!” “这个年可不同一般啊!” “是啊是啊……” 送饭的看守插嘴道:“怎么个不同一般?” 有人朝大家眨眨眼,一语双关地说:“多暖和啊,是不是?” 难友们都笑了起来。 蔡梦蔚用刚领来的稀饭,将几张草纸粘了起来,成了写春联用的长条。同牢的难友们,喜笑颜开地传看着一份份特殊的“贺年片”和“贺年礼”。蒲小路手里拿着一张贴锡箔的白纸片,咧着嘴说:“你们看,这上头的字写得多漂亮!” 那是两行工整秀丽的小楷字: 星火燎原,愚公移山 众志成城,水滴石穿 雷震给大家念着用香烟盒纸做成的“贺年片”:“这张是楼下一室送来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祝同志们春节愉快!” 一张罐头招贴纸翻过来,又是另一张贺卡了,蓝蒂裕把它高高举起,那上面写着这样一段话: 熬过冬天,迎接春天,越过高墙,穿过云端,高山仰止, 黎明来兮! 女牢收到的礼物,可是最多了。 一件件礼物在姐妹们手中传递着——牙刷柄刻成的红心和短剑,黄泥捏成的棋子和草纸拼成的棋盘,硬纸板折成的贺年片,上头用红药水画了镰刀、斧头和五角星…… 罗娟华把玩着红心,感叹道:“没想到,那些男同志还有这么巧的手!” 江竹筠说:“男室里有不少工人同志呢,一个个真是能工巧匠!” 一幅幅春联贴出来了。 上联,下联,横额,贴在风门上,整整齐齐。 渣滓洞的每一间囚室,似乎都变成欢乐的大家庭了。 几名看守踱过来,颇感兴趣地边走边看: 洞中才数月 世上已千年 万象更新 歌乐山下悟道 渣滓洞里参禅 极乐世界 一个看守说:“哟,像是修仙炼道的人写的嘛!” “关在这里的,可不都像和尚和尼姑?黄茂才,你说呢?” 黄茂才忙摇头说:“我不晓得,没文化,字都认不全!” 沿着走廊一路看过去,又有几幅别致的春联了: 满园春色关不住 一枝红杏出墙来 春回大地 黄茂才指着说:“这个好像不错,是不是?” 别的看守故作风雅地说:“唔,还行,还行吧。” 看洞中依然旧景 望窗外已是新春 苦尽甜来 看守们看到这里,笑着说:“这帮人,倒挺会找乐!” 黄茂才抬头看着又一幅春联,说:“这幅字,我倒认得,念念看,不晓得对不对。” 看守们怂恿说:“念念嘛,念念。也好练练字啊。” 黄茂才结结巴巴地念出来了: 两个天窗出气 一扇风门探头 乐在其中 那个故作风雅的看守摇头说:“这幅联子不太好解释嘛,这乐字,不太合适,得改一下……” 有个难友从楼下七室风门口探出脑袋,摇头晃脑几下:“那么,改成苦字,‘苦在其中’,你看如何?” 看守瞪他一眼,正要发作,黄茂才拉拉他说:“哎,大过年的……” 那只脑袋依然探着,哈哈大笑。 有人喊起来了:“黄茂才,黄茂才……” 黄茂才忙循声跑到外院,见李磊穿戴得整整齐齐,一边还不时用手扯扯衣角,便问:“所长,你找我?” “今天是你当班?” “是,下午是我的班。”黄茂才又问,“所长有什么吩咐吗?” “看守长是不是已经走了?” 黄茂才点了点头,说:“他一早就带着太太和娃儿进了城。” 李磊说:“那好,我这也要走。一年到头,总要回家里过个团圆年嘛!还是你们好啊,单身一个,无牵无挂。” 黄茂才忙道:“所长你放心回家过年吧,这里有我们几个就行了。” “好,好,你们几个辛苦。”李磊拍拍黄茂才的肩膀说,“放心,到时候我会给你们奖赏的。” “多谢所长关照。” 杨汉秀和胡其芬、曾紫霞站在女牢门旁,见黄茂才和两个看守又回来了,杨汉秀高声喊道:“喂,过来一下!” 那两个看守都装出没听见,低着头走过去。只有黄茂才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住了脚步。 杨汉秀说:“今天是春节嘛,看大家都这么高兴,请你行个方便,来个开门大放风怎么样?” “这个……” 见黄茂才被杨汉秀拖住了,两名看守站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 “又是这个姓杨的,不会是啥子好事!” “不要又喊我们去问杨森拿啥子东西吧?” “妈的,上回白白掏了钱,还让我家婆娘骂了一顿!” “躲远点,还是躲她远点好!” 几个女难友还在同黄茂才交涉着,杨汉秀说:“演点文娱节目,有点过节的气氛,不是很好吗?你们也可以看一看嘛!” 黄茂才为难地说:“不瞒你们说,所长和看守长都不在,我不好作主啊。” 曾紫霞随即道:“他们不在,你不是正好可以做个顺水人情吗?大家会记得你的好处的。” 黄茂才又想了想,悄声道:“这样吧,等到下午,我当班,到那时,到那时……” 说毕,打个手势走了。 女难友们欢腾起来了。 一会儿,下午要开门大放风的消息,传遍了渣滓洞。 要演出,姐妹们忙碌着准备起来。见杨汉秀穿起了一身褪了色的列宁装,左绍英轻声问她:“汉秀,你这身衣服……?” 杨汉秀脸上洋溢着光彩,俯在左绍英耳边说了两个字: “延安!” 左绍英点头笑了。 江竹筠说:“对了紫霞,把你那条红围巾戴上吧!” 曾紫霞拿出她的红围巾,看着,一时竟有些走神。江竹筠在一旁轻声说道:“是啊,要是刘国志在这儿,能看到你,看到我们大家的表演,该会有多高兴啊!” 曾紫霞被江竹筠说破心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江姐……” 江竹筠笑着,将红围巾给曾紫霞围上。李青林端详着说:“我们的紫霞,围上这条围巾,更漂亮啦!” 院外的岗楼上,增加了岗哨,架起了机枪。 黄茂才走进放风坝,对各牢房喊起来了:“大家听着,今天是春节,大年初一,过年嘛,给你们大放风半天……” 渣滓洞欢声笑语响成了一片。 “肃静,肃静……”黄茂才又高喊起来,“我给你们大放风,你们也给我一点面子,大家搞搞娱乐活动,唱唱歌,跳跳舞,可以,可不要搞什么政治活动,别惹麻烦……” 众人起哄道:“知道了知道了!别罗嗦了!……” 大放风的时候终于到了。 一扇扇牢门打开了。 难友们都从牢里涌了出来,笑语喧哗,人声鼎沸。走廊上站满了人,一个个相互问候紧紧握手,脸上泛着喜悦而明朗的光。 好多人围着江竹筠问寒问暖。 也有好多人抚摸着“监狱之花”红红的小脸蛋。 娅娅在李青林怀里甜甜地笑着。她还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的人呢! 黄茂才看着放风坝上的情景,不免有点紧张。虽说机枪对准着放风坝,要真闹出点什么乱子来,可就不好向上司交代。想想也罢,难得有次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机会,豁出去了! 罗广斌还戴着铁镣,一步步艰难地挪动着来到坝子中央。有人喊了声:“喂,跳个舞怎么样?” 人群中哄然大笑。 罗广斌大声说道:“大家不要笑,他没有说错,我就是来给大家跳舞的。今天,我要跳个踢踏舞,让大家看看,这种铁家伙到底能不能锁住我的脚!” 人群略略静了一下,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罗广斌拉开架势,跳起了“踢踏舞”。他的脚跟和脚尖灵巧地跳动着。铁镣似乎不再成为羁绊,而成了为他伴奏的乐器,随着他跳跃的节奏不停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人们被他的气氛所感染,不约而同地合着舞蹈的节拍击掌。 罗广斌脚下跳动的节奏越来越快。连难友们的击掌声都渐渐跟不上他舞蹈的节奏了。铁镣随着上下跳跃的双脚不停地飘飞、舞动,人群中响起连续不断震耳欲聋的鼓掌和喝彩。 罗广斌的脸上,充满着胜利者的骄傲! 几名男难友翻着一连串的空心筋斗,来到了坝子中央。很快,几个人围拢成了圆形。 另外几个人爬了上去,站在他们的肩上。 又上去了几个人…… 他们在搭“叠罗汉”! 表演够精彩的,黄茂才和看守们也看得目瞪口呆。难友们心照不宣,叠起来,可以测出围墙的高度,要是再叠高一点,超过围墙,就可以看到外面了!进渣滓洞的时候,眼睛都被蒙着布,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楚,抓住这个机会,要好好地瞧瞧外面的地形! 最后上去的人是刘德彬,他登上了第四层的顶尖,高度已经超过围墙了。刘德彬边做动作,边四下张望…… 趁这个机会,十几个渣滓洞的诗人在楼上一室席地围坐,热烈交谈。楼上的拦杆边上也围着不少欢呼、鼓掌的难友,诗人们就是凭借那些观众的遮挡,一个个弯着身子钻到楼上来的。 事先他们已经联络好了,今天,要把诗社成立起来! “诗社的名字我已经想过了,”蔡梦慰说,“我看,就叫它‘铁窗诗社’,怎么样?” 何敬平说:“好,这个名字响亮!” 余祖胜也欣喜地说:“我赞成!” 别的难友,也是一致赞同。 何雪松说:“我们组织诗社,就是要以诗歌作为斗争的武器,把竹签笔当成战鼓,当成号角,揭露强盗的罪行,迎接革命的胜利!” “对,革命者决不能沉默,”杨虞裳紧接着说,“每个战友,都应该拿起笔来战斗,既要无情地揭露敌人,又要写出我们的理想、未来和狱中的生活……” 艾文萱笑了笑,提议道:“各位,既是诗社,岂能无诗?我看我们还是以诗来交谈吧!” 傅伯雍点头说:“我看这样,前几天,听到淮海战役胜利消息的时候,我作了一首小诗。今天,我先抛砖,引各位的玉,请大家唱和,怎么样?” 又是一片赞同声。 傅伯雍吟诵起来: 权把牢房当我家 长袍卸去穿囚褂 铁窗共话兴亡事 捷报频传放心花 一阵掌声。 杨虞裳说一声“我有了”,站起来,吟诵道: 英雄为国就忘家 风雨铁窗恨磕牙 革命成功终有日 满天晴雪映梅花 又一阵掌声。 傅伯雍说:“老杨,你这诗是好诗,可第二句,我是‘穿囚褂’的‘褂’,你却来了个‘恨磕牙’的‘牙’……” 杨虞裳笑道:“这你就不要太讲究了。硬要别人和你那个‘褂’字,怕是有出难题之嫌吧?” 傅伯雍也笑起来,说:“行行行,‘牙’就‘牙’吧!” 刘振美侧着脑袋想了一下,说:“既然这样,我也有了。” 誓歼国贼野心家 生命何须问子牙 乐观主义心无畏 坐对铁窗吐笔花 刘振美话音刚落,艾文萱便站了起来:“听我的!” 别妇抛雏不顾家 横眉冷眼对虎牙 深知牢底坐穿日 全国遍开胜利花 这时,门外走廊上有人喊:“喂,诗人们,你们先暂停一下,快来看,女室的出来了,这可是压轴戏啊!” 听到这话,牢房里的诗人们都起身涌到外面去了。 女牢的难友们,踏着轻盈的步履走下了放风坝。 她们的腰间系着绣花被面,姹紫嫣红,令人眼花缭乱。 突然,杨汉秀扭起了陕北的大秧歌,引起了人们的一阵欢呼。欢呼声中,杨汉秀边跳边唱: 正月里来是新春 赶着那猪羊出了门 猪呀羊呀 送到哪里去 送给那英勇的解放军 …… 女难友们也都跟着唱、跟着扭。她们的舞姿不如杨汉秀那么娴熟,但跳得同样是那么忘情。 欢呼声如潮水般涌动。 难友们也都跟着唱起来了,很多人还加入了扭秧歌的行列。充满激情的歌声在渣滓洞上空久久地缭绕。 脸盆和茶缸都敲响了,那是为他们的歌声“伴奏”! 何雪松使劲敲打着一只脸盆,突然想起什么,问身旁的一个难友:“哎,你说,在整个国统区,哪里最自由?” “哪里?哪里都不自由……” 何雪松笑道:“不,你错了,我看这里最自由!” “这里?” “是啊,你看,”何雪松说,“当着国民党看守的面,陕北大秧歌扭起来,慰问解放军的歌唱起来,哪里还有比这更自由的地方呢?” 难友们笑了。 何雪松招呼着说:“走,下去,难得有这样的自由,我们也扭一扭。” “你会吗?” “管它会不会,跟着扭就是了嘛!” 歌声还在继续。杨汉秀越跳越欢了。江竹筠苍白的脸上布起了红云。曾紫霞的围巾也在随风飘舞。李青林拄着拐杖,也跛着腿踏着有节奏的舞步。 “监狱之花”绽开了可爱的笑脸。 许多男难友涌进放风坝,学着杨汉秀的样子扭起来。他们的舞姿显得十分笨拙,但谁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难为情,全都放开来使劲地跳着。看得出来,这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舞蹈,而是一种激烈情绪的纵情渲泄…… 岗楼上,黄茂才在惊呼了: “疯了,他们简直是疯了!” 涌入放风坝的人越来越多。远远望去,放风坝简直成了狂欢的海洋。 欢腾的人丛中,曾紫霞脖上的那条红围巾像是一团烈火,不停地跳动着、飘舞着,在她的眼里看出去,整个渣滓洞仿佛都成了一片红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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