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献_中国当代文献～文艺_2704号馆文选__长篇纪实小说 红岩魂

第二十章 　　 　　　　李文祥叛变的事，难友们逐步向熊咏辉透露了。 　　　　这样一个事实，一直深爱着李文祥的熊咏辉无法想象，更难以接受！ 　　　　她经历了一个从不相信到不得不相信的痛苦过程。 　　　　岂止是痛苦！ 　　　　几天来，她脸色灰白，目光呆滞。女牢的气氛，也因她变得十分凝重了…… 　　　　“我……我再也没脸走出这间牢门了……” 　　　　熊咏辉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她的心里，受着屈辱和羞愧的双重煎熬。 　　　　李青林安慰她说：“不，不，咏辉，你千万不要这样想！” 　　　　靠在江竹筠的肩头，熊咏辉只是不停地呜咽。 　　　　江竹筠轻轻地揽住熊咏辉，拍拍她的肩膀，说：“咏辉，前些日子，小曾因为谣传苦恼的时候，我跟她说过一句话，这句话我今天也要对你说，我们的价值，要靠我们的行为来衡量。事到如今，他李文祥怎么样对你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你自己，究竟打算怎么办。” 　　　　熊咏辉慢慢抬起头，脸上一片茫然：“你们说，我……我该怎么办？” 　　　　“这就要看你了，主意还得你自己来拿啊！”李青林说。 　　　　“我的态度你们都知道，”熊咏辉抽泣着说，“我是早就下了决心的，不管什么时候，不管遇到怎样的情况，我都绝不会背叛党的组织，绝不会出卖同志！希望大家能够相信我……” 　　　　江竹筠说：“咏辉，你放心，一起斗争几个月了，这一点大家都是相信你的！” 　　　　“是啊，”李青林也说，“正因为我们相信你，才跟你这样谈，希望你振作起来，继续和我们一起斗争。” 　　　　熊咏辉感激地望着两位大姐，不迭地说： 　　　　“谢谢！谢谢同志们的信任！” 　　　　江竹筠对熊咏辉说：“那么，有一件事我觉得你应该能做。” 　　　　“你说吧。” 　　　　“这段时间接连出了几件事，李文祥的叛变，再加上龙光章的牺牲，对大家的情绪确实造成了一些影响。看得出来，有不少人感到丧气。” 　　　　熊咏辉深有同感地点点头，说：“前些天，虽然你们一直瞒着我，但我已经感觉到有点不对头，从追悼会到现在，好几天了，连歌声都不大听得到。” 　　　　“我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你能站出来，”江竹筠说，“向所有的难友包括男牢的同志表明你的坚决态度，这对鼓舞大家的斗争士气一定能起到好的作用。” 　　　　熊咏辉毫不犹豫地说：“行，我来做！你看这样行吗？我这写一封公开信，传给各个狱室的同志，向大家表明我的态度……他李文祥是李文祥，我熊咏辉是熊咏辉……既然他叛变了，我就和他一刀两断……是真是假，今后请难友们看我的表现吧！……” 　　　　熊咏辉的信，很快就在渣滓洞传开了。 　　　　大家都觉得，熊咏辉能够从这样的痛苦里振作起来，真不容易！现在她最需要的，是同志们的同情、支持和鼓励！ 　　　　难友们的热情，熊咏辉都感觉到了。女牢的姐妹们自不必说，男牢的难友们见了她，也都竖起大拇指称赞她是好样的！还有那个被李文祥出卖了的程谦谋，也悄悄地给她传过来纸条，要她坚强、勇敢地斗争下去！ 　　　　熊咏辉挺过来了。 　　　　她没像原先人们想象的那样一蹶不振，她的脸上，重又焕发出青春的光彩。 　　　　是难友们支撑着她啊，熊咏辉想，是他们给了她人格和尊严！ 　　 　　　　然而，没过几天，却传来了她的叛徒丈夫要接她出狱的消息。 　　　　熊咏辉呆呆地坐着，愁云把她乌黑的眼珠遮住了。 　　　　这是怎么了？李文祥！ 　　　　她恨透了这个自己深爱过的男人。在狱中的八个月里，她几乎时刻都在想念着他，渴望他的拥抱，他的抚慰。 　　　　他是一个伟岸的汉子。 　　　　可谁知道，他又是一个侏儒，精神的侏儒！ 　　　　他是一个健康的男人。 　　　　可他又是一个病态的、脆弱的、散发着霉菌和恶臭的家伙！ 　　　　把心底的愤恨如数抽去，熊咏辉不得不承认，他的魅力，起码在她心目中长久培植起来的男人的魅力，还丝丝缕缕地飘拂在她的心中。但只要一想到他是个叛徒，是个出卖了同志的懦夫和恶鬼，她就像吞了死苍蝇般感到恶心！ 　　　　李文祥真的是为了她吗？ 　　　　也许，可能。 　　　　熊咏辉却想，要真是那样，她宁可被敌人送上绞刑架、断头台！ 　　　　女难友们都望着她，想说的话，也都咽了回去。 　　　　熊咏辉抬起头来，迷茫地问走到她身边的江竹筠： 　　　　“江姐，你说，该怎么办？” 　　　　江竹筠说： 　　　　“能出去，当然要出去！” 　　　　“不，我不能跟着他出去！就这样出去，带着一个叛徒妻子的身份离开渣滓洞，那我就完了！” 　　　　熊咏辉痛苦地摇着脑袋。 　　　　江竹筠问：“那你想怎么样？” 　　　　熊咏辉恳求着说：“你们还是帮我想想，看有什么办法，最好能赖在这里不走……” 　　　　一旁的曾紫霞说：“哎呀，你这是怎么了，这是什么宝贝地方，叫你走你还想赖在这里？难道这里的滋味你还没有尝够？” 　　　　“管它什么滋味，也要比做叛徒妻子的滋味强啊！” 　　　　熊咏辉说得十分坚决。 　　　　曾紫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咏辉，不管怎么样，出去一个是一个，”江竹筠想了想，又说，“总比大家都呆在监狱里强。至于那个叛徒，先出去，出去以后再设法摆脱他就是了。” 　　　　李青林接腔道：“是啊，总不能因为他而留在牢房里吧？路是自己走的嘛。你不用耽心同志们会怎么想，大家都很清楚，你已经和李文祥划清了界限，就像你说过的，你是你，他是他！” 　　　　熊咏辉说：“可是我如果这样出去，就很难再划清楚界限了啊！你们不知道他这个人，一旦我跟他出去，他是绝不会让我离开他的……” 　　　　“不管怎么样，总不会一点活动余地也没有吧？只要有一点机会，就可以想办法摆脱他，跑得远远的！”杨汉秀也说。 　　　　熊咏辉还是愁容满面，抬眼看了看姐妹们，说：“我能往哪里躲，往哪里跑？凡是我能去的地方，他全部都知道……” 　　　　杨汉秀急得跺脚，道：“唉，你这个人，平时看你挺能干的，怎么到了关键时刻这样没用嘛！” 　　　　李青林用目光止住了杨汉秀。 　　　　熊咏辉又抽泣起来了。 　　　　难友们也在叹息。 　　　　曾紫霞与江竹筠耳语着，江竹筠点点头。曾紫霞便凑到熊咏辉身旁，劝道：“咏辉，你不要急。你的处境，你的心情，我们大家都完全能够理解。我们一起这么些天，再大的困难不是都一起挺过来了吗？大家都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啊！我想，不管有多大的困难，总会能找到办法去战胜它的。” 　　　　熊咏辉泪流满面地望着曾紫霞，说： 　　　　“我只恨……只恨李文祥不能像你的刘国志一样！跟了李文祥，是我一辈子的耻辱！” 　　　　“你不要总是在这个事情上想。”江竹筠说，“现在的问题是，你要想赖在这里，既没有这个必要，也没有这个可能。能从这口活棺材里跳出去，总归还是一件好事，多出去一个人也能为革命多保存一份力量嘛！” 　　　　姐妹们也七嘴八舌着说： 　　　　“对，外面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做呢！” 　　　　“出去以后，再跟他离婚，也不晚！” 　　　　“关键是想办法摆脱李文祥，只要能摆脱他，什么问题都不存在了。” 　　　　曾紫霞说：“这样吧，我给你一个地址，这个关系李文祥他绝对不可能知道。你可以去找那个人，让他想办法把你送离重庆。” 　　　　熊咏辉抬起头来，似乎看到一丝希望的光。 　　　　江竹筠叮嘱道：“当然，你也晓得，千万不能危及那名同志的安全，要找他，首先必须摆脱李文祥的控制和敌人的视线，保证绝对安全……” 　　　　“你……你们就不怕我……” 　　　　熊咏辉没把话讲完，曾紫霞就说：“咏辉，我信任你，我们大家都信任你！” 　　　　是啊，信任！ 　　　　在这样的时候，有什么能比信任更珍贵的？ 　　　　一个关系，就是一个同志，不，是一批同志的生命线啊！ 　　　　她也预感到，这关系可能还会成为渣滓洞与狱外联系的纽带，该有多沉，多重！ 　　　　曾紫霞她们，却把这生命通道交给了她熊咏辉，一个叛徒的妻子。 　　　　不，在她们的心目中，根本就没把她跟叛徒联系在一起！ 　　　　多么好的姐妹啊！ 　　　　熊咏辉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熊咏辉，快点嘛，接你的车子都来了，你怎么还在磨蹭！” 　　　　女难友们把熊咏辉的行装都收拾好了，听看守一喊，熊咏辉只得恋恋不舍地与姐妹们拥抱握别。 　　　　眼角，已是湿湿的了。 　　　　江竹筠微笑着说： 　　　　“去吧，咏辉，抬起头来！” 　　　　熊咏辉擦了一把泪水。 　　　　李青林握着她的手说：“咏辉，以后，想起这段日子，你还能记得我们吧？” 　　　　“李大姐，我就是到死，也不会忘了你们……” 　　　　说到这里，熊咏辉又说不下去了。 　　　　江竹筠说：“过不了多久，革命就要胜利了。到那个时候，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熊咏辉擦着眼泪，连连点头。 　　　　曾紫霞过来，紧紧抱住了熊咏辉。两人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门外看守又在催促了：“熊咏辉，快点，快点！” 　　　　熊咏辉松开了曾紫霞，慢慢地走出了牢门，她走得艰难，走得痛苦。 　　　　好多双手，轮流从女牢的风门口伸出来，挥动着向她道别。 　　　　熊咏辉一步一回头，眼里莹光闪闪…… 　　　　外面的汽车声音，大家都听见了。 　　　　难友们一个个神情抑郁，默默地呆坐着。没人说话，也没人做事。熊咏辉就这样走了，姐妹们的心里，都有说不出来的滋味。 　　　　空气仿佛凝固了。 　　　　时间也仿佛凝固了。 　　　　李青林抬起头看看大家，说：“怎么了？大家都怎么了？……” 　　　　“小曾，”江竹筠拿手掌在眼睛上抹了一把，对曾紫霞说，“你起个头，我们一起唱首歌。” 　　　　曾紫霞点了点头，带头唱起来：“我们是天生的叛逆者……” 　　　　大家都跟着唱，好像是她们共同的宣言…… 　　 　　　　　　我们是天生的叛逆者， 　　　　　　我们要把这颠倒的乾坤扭转！ 　　　　　　我们要把这不合理的一切打翻！ 　　　　　　今天，我们坐牢了， 　　　　　　坐牢又有什么稀罕！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 　　　　　　我们愿—— 　　　　　　愿把这牢底坐穿！ 　　 　　　　渣滓洞外，决定中国命运的时刻就快要到来了。 　　　　人民解放军发起淮海战役，基本上解放了长江以北的华东、中原地区；紧接着平津战役宣告胜利，天津、北平相继解放。 　　　　根据敌我力量变化的新形势，毛泽东对于人民解放战争胜利的时间重新作了估计，指出，再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就可能将国民党统治从根本上打倒。一九四九年元旦，毛泽东发表题为《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新年献词，宣告“中国人民将要在伟大的解放战争中获得最后胜利，这一点，现在甚至我们的敌人也不怀疑了。” 　　　　蒋介石终于打不过了，要求和。想想两年前发动内战的时候，他的气势有多凶啊！难友们发现，狗子们的口气已经变了，什么“勘乱”、“剿匪”都不提了，连重庆绥靖公署的名字都要改成西南长官公署了。 　　　　江竹筠很明白，从李文祥叛变到现在，大家的情绪多少有些低落，现在要趁着外面那么好的形势，尽快地把狱中同志们的情绪和士气振奋起来。这不光是狱中斗争的需要，而且也是为迎接胜利做准备。 　　　　一个讨论大纲，她和李青林一道起草好了，也算是一个对渣滓洞难友们的倡议，每个人都可以围绕大纲，认真地总结和回顾这么几个方面：一是被捕前的情况；二是在被捕后是怎样应付敌人的；三是狱中学习的情况和心得……另外，还在里头加上这样一层意思：希望大家千方百计进行锻炼，练好自己的身体。迎接胜利，这也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准备啊！ 　　　　江竹筠的倡议，在每一间狱室都引起了热烈的响应。 　　　　讨论，学习，唱歌……死气沉沉的渣滓洞又有了蓬勃的生机！ 　　　　也就在这个时候，江竹筠想到，老彭牺牲一周年的日子就要来临了。 　　　　夜深了。 　　　　躺在床上，江竹筠暗自垂泪。她不想让姐妹们知道，不想破坏难友们正在日渐高涨起来的情绪。 　　　　细心的李青林还是发现了，她走到江竹筠床边，问：“江姐，怎么了？” 　　　　江竹筠摇摇头，掩饰地说：“没，没事……” 　　　　“不，你有心事！”李青林说，“是不是你又想着老彭，想着云儿？” 　　　　“大姐……彭咏悟牺牲……一年了，我好想云儿……好想他们……” 　　　　江竹筠一把搂住李青林，终于轻轻哭出了声音。 　　　　李青林安慰道：“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理解……对于牺牲的同志，我们也痛心，也都怀念他们，现在我们还活着，还要斗争，为了云儿也要继续斗争……” 　　　　“……我知道……我没事，”江竹筠点点头，抽动了一下鼻翼，说，“只是想他们……控制不住……你睡吧，对不起，我吵醒大家了。” 　　　　第二天一早的事，江竹筠却的确未曾想到。 　　　　一个男牢的难友在迈着缓慢的步子放风，经过女牢门口时，他警惕地四面看看，然后以迅疾的动作将一个纸团扔进了风口。 　　　　黄玉清捡起纸团，看了一下，交给江竹筠，说： 　　　　“江姐，给你的！” 　　　　江竹筠将纸条展开了，纸条上写着：“值此彭咏梧牺牲一周年之际，我们表示深切地慰问……”　　　　　　　　　　 　　　　又一个纸团扔了进来。 　　　　这张纸条上写着：“江姐，你和彭咏梧永远是我们的榜样！” 　　　　江竹筠的眼睛一亮，大家都没忘了老彭啊，大家都记得这个日子！ 　　　　放风的男牢难友几乎是排着队经过女牢。不少人走过时，都在向里面扔着字条。黄玉清都来不及一张张拣了，干脆全都递给江竹筠，说： 　　　　“不用问，肯定是你的。” 　　　　江竹筠的脸上出现了激动的光彩。 　　　　李青林带着微笑，望着江竹筠。江竹筠回头看着李青林，发出会心的笑。 　　　　守在牢门口的曾紫霞轻轻叫了声：“小心，送菜的来了。” 　　　　江竹筠赶紧将面前的一堆纸条藏好了。 　　　　“女室的，择菜了。” 　　　　曾紫霞说：“好，你放在门口吧。” 　　　　送菜的看守一走，曾紫霞便转身对江竹筠说：“江姐，你慢慢看，我在门口给你守着。” 　　　　江竹筠却说：“不，我来，我来择菜。” 　　　　“你……” 　　　　江竹筠说：“我要出门，我想看看大家，看看给我写来这些信的好同志！” 　　　　从阴暗的牢房里一下子来到阳光下，江竹筠不由得眯起眼。一会儿，她就看清了，放风坝里，不少人在朝这里张望，一张张脸上都带着微笑。一会儿，又模糊起来，那是她眼中情不自禁涌出晶莹的泪，但却依然笑着，向难友们点头致意…… 　　　　那边，蒲小路正在做俯卧撑。蔡梦蔚在一旁为他数数。几个人围着院坝跑步。放风的难友们不再像原来那样慢吞吞地踱步，一个个都显得很有精神。李文祥叛变以来笼罩在大家心头的阴影一扫而光了。

原文 发表于“人到中年”  浏览：2388

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3/7/27 17:51:59